三更夜半,月明星稀。
南軒學舍坐落在青山下,一橫排各式各樣的連綿建筑,安靜無聲的藏在黑暗里。
秋月的新輝落下,濛濛的光亮鋪在一處處靜謐的院子中。
從天上向人間看去,學舍內,偶爾有幾粒橘黃的燭光。
暖暖燭光與冷清月輝摻在一起,二者的交界處隱隱約約的模糊,就像是要融化在這一片夜色之中。
而某處名為東籬小筑底院子里。
亦有一間學子屋舍,是其中之一。
北屋與往常每夜一樣,窗內燈火依舊。
透出橘光的半掩紙窗內,堆積了一疊疊紙稿、一座座書山的桌案前。
一個黑發隨意束起的年輕儒生,正一只手肘撐桌,手背曲指,支著頭,安靜閉目。
身子不時的微微晃晃。
另一只攤開在桌上的手旁,有幾片黃燦燦的杏葉,上面似乎寫著些字句,靜靜的躺在桌上。
桌上的一盞燭火,將男子與書桌上物件的影子,一齊投在了墻上。
突然,影子紛紛晃蕩,是那粒橘火在舞動。
被窗外吹來的一陣秋風擾亂了似的。
屋內光影交錯。
趙戎眼睛一睜,放下手,身子后傾。
他愣愣看了看雜亂的書桌,目光從楓葉上掃過,又轉頭瞧了眼溜入涼風的窗扉。
趙戎的眼眸明亮若星子,似乎點亮了橘光昏沉的屋內。
只是他眼底還帶著些慵懶的睡意,恍恍惚惚。
趙戎晃著腦袋起身,關上了窗扉,回到桌前重新坐下,兩只手用力揉了揉臉。
他剛剛差點又睡著了。
這幾日也不知是不是太操勞,深夜人靜之時,總是卷來一些輕微的睡意。
昨日下午,在給率性堂學子們布置好作業,再宣布了早就計劃好的補課事宜后,趙戎便悠哉的回返。
夜里,他再次沖擊奇經八脈。
之前已經成功破去了五條奇脈,如今還剩下三條,分別是陽維脈、陰維脈、沖脈。
借著前幾日,從朱幽容那兒喝到的第五杯正冠井水的后勁,他這幾日都在沖擊‘沖脈’。
今日夜里進展不錯,赤色小蛇哪怕還沒有化龍成功,但是效果威力也不是之前能比的。
‘沖脈’內的那處雄關,突破在即。
不過趙戎也吸取上次經驗,沒有急著來,而是分階段進行,用幾夜的功夫穩打穩扎。
因此在完成當日的進度后,他便適可而止的停了下來。
上次操之過急的教訓,依舊歷歷在目的。
按照現在的進展,趙戎有把握在中秋之前,晉升扶搖…
此刻的屋內。
趙戎看著晃動的橘火,微微皺眉。
剛剛差點又要入睡的跡象,讓他暗暗生出些警惕。
按照趙戎開始修行登山以來的經驗,這個境界的山上人,大半旬不困都是正常的,打坐即是休息,第二日精力充沛。
最近也沒修行過猛,不覺多少疲憊。
只是剛剛的困意是怎么回事,好像還隱隱夢見了些什么,似乎是一些滿是筆墨線條的畫面…但是還沒看清便醒了。
趙戎揉了把臉,嘴里嘀咕了幾句,搖頭。
這幾日沖脈要更加小心些了。
不過,今日又到休沐日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一笑,隨即伸手。
桌頭有一堆堆如小山般的紙稿,字跡各不相同,趙戎繼續取過一份,在橘光下細看一番,提起朱筆批改。
這些都是正義堂和率性堂學子們的功課作業。
燭光之中,趙戎低著頭,手上寫寫停停,側臉專注。
只是寫著寫著。
他時而眉頭一皺一松。
時而輕輕頷首,手腕勾勒一筆。
時而眉頭一揚,嘴角勾起,手上落筆的動作都輕快了些。
不過也有時,趙戎會忍不住兩手展開宣紙仔細看著,皺眉吸氣,然后作勢欲把這污眼睛似的字,給撕了。
但是,在忍住沖動,糟心了一會兒后。
他都會起身在屋內來回打轉的走幾圈,凝眉思著些什么。
然后回到到桌前,重新拿起那副‘要他老命‘的字,從頭到尾再看一遍后,提筆,聚精會神的寫著改進批語。
這些是趙戎只從做了兩個學堂的書藝課助教以來,每夜都會做的事。
雖然白日里的書藝課上,是’快樂教育‘,帶兩堂學子們四處游玩。
但是就像他之前與顧抑武坦誠的,書法要義在于’領悟‘與’工學‘。
二者缺一不可。
平日課上是讓他們領悟,課下給眾學子們布置的功課,就是‘工學’,讓他們刻苦練習。
并且,趙戎雖然課上很少講筆法奧義。
可是,他們交上來的每一份課下的功課,趙戎都是認真批注。
而且他還根據各個學子情況的不同,在每一份功課的評語中指點迷津,圈出不足,
有時甚至還不厭其煩的洋洋灑灑寫了幾千字的改進建議。
也算是因材施教。
而這些背后的工作,已經擠占趙戎課后的大多數時間了。
這也是為何沖擊‘沖脈’,要分階段數日去完成的緣由之一。
至于他這番通宵達旦‘工作’的效果如何。
趙戎輕輕一嘆。
正義堂那兒的效果是挺好的,但是自家率性堂這兒…
不是說,前一個學堂中,讓他入眼的字,相較后一個學堂多。
而是說正義堂學子們進步的,整體比率性堂學子快。
目前來看,率性堂的整體是好些。
其中,趙戎發現有不少同窗,字寫的確實不錯。
比如李雪幼。
一手清秀娟雅的書法,讓趙戎頗為欣賞。
而且一些批語中的指點,她拿到手后應當是認真看了,每回都在進步。
趙戎只覺得是字如其人,秀雅細膩…
比如魚懷瑾。
雖然書法匠氣太重,但是底子確是極好的,將朱幽容的字學去了不少。
沒少苦練,工學這一塊倒是沒太多問題了。
若是能再添加些靈性,也就是‘領悟’,那便更好了。
不亞于畫龍點睛,只是這一點靈犀,又恰恰是最難的。
趙戎覺得,也算是字如其人。
一板一眼的刻執,這很‘魚懷瑾’…
再比如…范玉樹。
趙戎剛認識他那會兒,就發現這位看起來不靠譜的好友,竟然還會一手俊逸不俗的草書。
范玉樹的字跡,頗為瀟灑飄逸,卻又帶著些規整。
用筆講究,但是在法度之內卻自由奔放,都有些‘行草’的意味了。
也不知平日里連功課都懶得抄的這貨,是怎么練出來的。
難不成,玉樹兄還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懸梁刺股的奮斗史?
還是個寶藏男孩不成。
至于是不是和寫情書一樣,為了那位葉姑娘練出來的。
趙戎覺得這個可能性頗低。
因為書法一事,特別是這一手不俗的草書,與規規矩矩的楷書不同,是要日就月將的鍛煉的。
這也是他有些疑惑驚訝的緣由。
不過,趙戎記得,范玉樹曾經喝酒時好像提過的,他家的那個草堂鋪子,在望闕洲山上生意做的挺大的,所以說…家風?
趙戎輕輕搖頭,想著改日有機會就去問問范玉樹。
至于率性堂其他學子的字。
騰鷹兄和堂內另外一個聽說學業不錯的內向學子,二人的字都寫的挺不錯,課后的勤學苦練,想必是缺不了的。
嗯,還有,吳佩良他家書童寫的字也挺不錯的…
應該是書童了,趙戎覺得。
特別是在他一次次批改完評語,發下去后,直至最近,交上來的字都是越來越好…
這讓趙戎都有些想和吳佩良家的書童見一面了…
書桌前,趙戎失笑。
過了一會兒,他繼續埋首桌案,側臉專注的批改正義堂學子們的功課。
所以,趙戎覺得整體上,率性堂學子的字是比正義堂好的。
但是除了剛剛他腦海里閃過的幾個人進步快外。
率性堂整體的進步,是沒有正義堂快的。
而決定這些的,是態度。
夜,靜悄悄的流淌。
萬籟俱寂。
東籬小筑北屋,書桌前的年輕儒生,低頭疾筆。
案頭紙稿堆積的小山,高度漸漸降低,書山被一份一份的‘搬’到另一處。
燈盞被一只手背沾了墨點的手,持剪,一次次的剪去燭心。
年輕儒生埋頭書寫,只是偶爾在改完一份字后,會取來某片杏葉。
安靜片刻,在上面輕輕寫著給某些遠方故人的話。
也有時,他會緩緩停下手里的筆,去到窗前,抬手支窗,輕輕仰頭。
靜靜看著那輪漸漸西斜的明月。
也不知是在想誰。
今日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
往日靜謐的清晨,都染上了些假日特有的活力。
林麓書院一大早便熱鬧了起來。
只是墨池學館,率性學堂內,卻不是這樣的。
清晨,率性堂學子們齊聚一堂。
只是和休沐日其它處的熱鬧不同,大堂內,寂靜無聲。
早早就到來等待的趙戎,站在講臺上。
他表情平靜,兩根手指輕輕敲著桌子,目光打量著下方的一眾學子們。
魚懷瑾正在席間收取著昨日布下的功課。
除了賈騰鷹等平日里老實刻苦的學子外,率性堂其他學子,大多面色怏怏,且神色夾雜著些倦意。
一些學子抬起酸疼的手腕,將某人嘴里的‘一點功課’,遞給魚學長。
一個‘永’字,一千遍。
一夜時間完成,有些趕。
不過,讓率性堂學子們更加不爽的,是今日上午的補課。
趙戎察覺到了一些‘危險’的視線,也感覺有些不好意思。
畢竟屠龍少年就算變惡龍,也得有個適應的過程不是》
第一次給學子們在休沐日補課,趙戎也有點良心上的譴責。
想著要不要解釋一番,或是鼓勵一番,緩緩氣氛。
不過,一想到這幾日批改率性堂功課時發現的‘態度’問題。
他抿了抿嘴,忽然開口:
“從今日起,到月中大考,這段時間的書藝課,我們換一種方式學,就不帶你們出去游歷,還是老實在學堂里練字吧,我在旁邊看著…”
率性堂學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換著眼神。
吳佩良撇嘴搖頭,你早這樣教不就好了,浪費這么多時間。
不過,雖然很多學子是這么想著,覺得趙戎之前都是把寫出好字的筆法秘術,藏著掖著,帶他們亂逛。
但是,一想到以后的書藝課,不可以出去放風一樣的游玩了。
眾人的心里還是有些失落感。
趙戎掃視一圈,將眾人的表情盡收眼底。
他心里暗暗搖頭,只是卻也沒說什么,平淡道:
“人都到齊了,那就上課吧。”
話音一落,
忽然,率性學堂外,出現了一道修長的身影。
眾人轉頭看去,竟是司馬獨一。
他徑直走到李雪幼身旁,瞧見她小臉上的疲倦,和扭著的手腕,皺眉:
“小雪幼,怎么回事,是有人欺負你?”
司馬獨一看了看周圍。
率性堂學子們紛紛轉頭看向趙戎。
司馬獨一回頭,
二人目光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