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凝視趙戎,沉默了會兒。
他拍了拍袖子,隨后,伸手指著之前遞給趙戎的那疊紙稿。
“這些功課文章,老朽又幫你批改了下,另外幾本書,有的是老朽這些年來收藏的一些儒經注釋的孤本,有的是平日里有感而發寫的一些心得體會,你回去后要認真研習。”
晏幾道微微停頓,抬目瞧了眼垂手傾聽的趙戎,又道:“回書院后,你要認真上藝學先生們的課,他們都是六…七藝方面的大家,子瑜你切不可憑著天賦而驕傲自滿,要虛心請教,若是經義藝學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隨時來問老朽。”
趙戎原本平靜表情,忽的神色一動。
晏幾道這番話語的意思,與趙戎之前一直預計的某些事情有沖突。
他張了張嘴,最后還是忍不住開口,語氣疑惑,“先生,你不留我下來嗎?”
按照趙戎剛剛在來楓林小院路上的設想,晏先生在得知他做的那些事情后,不是應該立即內定他為門下的弟子,回到書院后也經常帶在身邊,悉心輔導,培養感情。
等到一年的學子期過后,在林麓書院的收徒大典上直接收為門內弟子嗎,哪里會給其他先生染指的機會。
雖然這些想法略微自戀,但是趙戎覺得這是人之常情,這點私心不算什么。
畢竟他本就是晏先生舉薦進書院的,又有大楚國師的那一層關系在——趙戎自己清楚他其實并不認識什么大楚國師,但是晏先生肯定不是這么想的不——其實在這林麓書院之內,趙戎最天然親近的先生應該就是他。
而且除了特長生那種情況,這種提前內定新學子的事情,在書院歷屆新學子中都有發生,甚至也是不少書院學子求之不得的事情,畢竟能被書院先生提前內定,那也至少是個入室弟子…趙戎覺得其實就類似于他前世大學里的學霸保研。
只是現如今,晏幾道的這一番話,并不像是要將趙戎帶在身邊好好栽培并內定他的意思。
更想是一個醇厚長輩在分別前,對抱有極高期待晚輩的諄諄教誨…
晏幾道聞言,沒有立馬回答。
他背手走到楓樹下,伸出一只手,輕輕撫摸著樹身,忽然道:
“子瑜,你見過江楓之景嗎?”
趙戎搖頭。
晏幾道抬頭望楓,原本有些渾濁的眼眸之中此刻落滿了楓紅,他喃喃聲語。
“老朽的家鄉在云夢洲,江畔農家,年少時讀書,抬頭入目處,便是江水楓葉…
江天遼闊,岸邊楓林延綿不絕,涼風一起,楓葉飛舞,江草倒伏,沙響如歌,又倒映在滔滔江水之中,半江瑟瑟半江火紅,晴日如霞,雨日如血。
若逢殘陽夕照,漁歌唱晚,落日,晚霞,秋楓,江水,漁燈,層層鋪染,融成一片…”
晏幾道輕輕一嘆,“怎么揉眼,都分不清它們各自是染上了誰的紅。”
他轉頭對趙戎道:“那時年少離家,草鞋書箱,意氣風發,沿著江畔徒步北上,一路逆流,去往云夢洲惜陰書院求學,那時才發現,并不是所有的江畔,都像家鄉那般種滿紅楓,于是便想著,以后學成歸來,定要叫那些山下帝王為我這個農夫之子,在歸鄉的路上,栽滿江楓,恭喚先生歸也…”
晏幾道話語一停,目光上下端詳著趙戎的年輕面容,重重吐了口氣道:
“后來在惜陰書院求學,數載光陰…子瑜,你可知,當時的我,最想走哪條大道嗎?”
趙戎抿嘴片刻,輕聲道:“不是六藝儒道。”
晏幾道目光閃過贊嘆之色,隨后正色。
“云夢洲離圖南洲極近,百家諸子之風,影響甚廣,那一年,農家許子,來書院與山長論道,許子粗布草鞋,風采卻令人絕倒,大道學說振聾發聵。”晏幾道渾濁的眼睛泛起了光亮。
“那時起,便開始心心念念著棄儒改道,只是…害怕師長失望,同年勸阻,亦或是怕那個離經叛道的名頭,最終,還是留在了經義儒道上。”
晏幾道眼神暗淡下來,重新恢復了原來的渾濁,他沉默了下來。
一旁傾聽的趙戎,靜立了一會兒,他有些猶豫的開口,“先生…”
晏幾道抬頭道:“若是再選一次,老朽還是會選擇經義。”
他表情平靜。
趙戎收回話語,與其對視了幾息,點了點頭。
晏幾道背過身子。
“子瑜,你先不要急著選擇要走哪條儒道,回到書院后,你先老老實實的去上藝學先生們的課,戒驕戒躁,昨日暖溪雅集上的事情,老朽會去與你的師兄們說,讓他們不要到處亂說,你安心讀書,一年之后,再來給我答案。”
趙戎想了想,很想說,儒家六藝,能不能多走幾條,不過他估摸著真要是這么說了,晏先生八成又要嚴肅的教育他一番,便也把這話收了回去。
趙戎知道,晏先生其實是真的把他當做親近的后輩,悉心提攜。
其中既有趙戎是他師兄推薦的原因,也有發現趙戎是難得的讀書種子后的見獵心喜。
趙戎轉而笑道:“老師,我要是最后選擇了朱先生的書藝,你會勸阻我嗎?”
晏幾道微怔,表情有些猶豫,最后還是點了點頭,“勸是會勸,但你若是執意要走,老朽也不會阻攔。”
他旋即又鄭重道:“可是你一定要知道,這條路目前為止,從未有人走通過,現在來看就是絕路一條,老朽相信你不會和她一起胡鬧。”
趙戎輕輕點頭,沒有說什么。
正在這時。
站在樹下的晏幾道,突然抬手,在眾多半紅不紅的楓葉之間,摘下了一片紅的刺眼的楓葉。
他低頭看著手心紅葉,笑道:
“子瑜,咱們林麓書院臨江,江畔也有一片楓林,乃我們林麓一景,改日帶你去看。”
趙戎一笑,“紅楓臨水,照水成雙,定是極美,要好好看看。”
晏幾道開懷大笑。
他大袖一揮。
樹下,不計其道落地楓葉頓時席卷而起,宛如一條游蛇。
下一秒,這條楓葉“游蛇”便依次鉆入了晏幾道右手上那片楓葉之中。
這片本就極紅的楓葉,此刻鮮紅如血,嬌艷欲滴。
晏幾道又抖了抖袖子,忽的伸手向前一抓,從他的丹室之中攝取出了一件本命物。
懸浮空中。
趙戎定睛一看,竟是一本瞧著平平無奇的儒經,封面無字。
晏幾道指尖一抬,儒經無風自開。
儒經起初幾頁極少,但是各個都金光璀璨,而越翻到后來,越多,但是顏色便沒有前面的那么耀眼奪目。
此刻。
正在翻書的晏幾道,動作一停,翻開的儒經也停在最前面某頁。
他探手一抓。
書頁上某行溫養已久的璀璨句子,脫離書頁,浮空而起。
旋即,晏幾道手指一轉,指向右手上的楓葉。
剎那間,“句子”沒入了楓葉之中。
楓葉的光芒漸漸收斂,恢復平常。
晏幾道將楓葉遞給趙戎。
只道一句,“貼身帶好。”
趙戎接過,低頭看去,目光一凝,楓葉無奇,葉面有字,他輕念。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趙戎抬頭瞧了瞧晏幾道的表情,略微明白了什么。
他以前有聽玉樹兄提過,為了保護書院的讀書種子,為他們護道的先生會贈送其一些特殊的物件,作為關鍵時刻的保命手段。
趙戎便將楓葉收了起來。
“謝謝老師。”
晏幾道撫須,點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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