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大順的更遙遠的未來,老馬在《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里,關于“兩個時代的農民”的區別里,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當法國的農民在鳶尾花旗幟下時,他們會和小資產者、資產階級站在一起,爭取到“小農經濟”。
而當法國的農民在三色旗下時,他們的小農經濟,注定了他們必然堅定地反對資產階級。這使得他們有了和工人站在一起、組成同盟軍的訴求。
大順的起義,解決了前朝的藩王問題、重塑了華北的小農經濟、解決了華東華中地區日益嚴峻的佃戶農奴化和家奴制重回問題、一定程度上在福建等地保護了當初瑞金農民起義所要求的永佃權問題。
簡言之,大順現在的農民,并不是等同于鳶尾花旗幟下的法國農民、更接近三色旗下的法國農民。
他們可能會希望“李自成”復活,或者至少有個披著李自成的外皮的人,保護他們的利益。
也可能,他們中的一些人會逐漸覺醒,最終和工人站在一起,組成同盟軍,反對導致他們生活困苦的本質問題——私有制和土地自由買賣下的小地產經濟。
實際上,大順的這種傾向,已經非常非常的明顯了。
正如老馬關于召喚亡靈的論述:
克倫威爾和英國人民為了他們的資產階級革命,就借用過舊約全書中的語言、熱情和幻想。當真正的目的已經達到,當英國社會的資產階級改造已經實現時,洛克就排擠了圣經里的先知哈巴谷法國的資產階級,則穿著羅馬的服裝,召喚出了布魯圖斯、格拉古兄弟、元老院、甚至凱撒本人,把土地分成小塊經營的地產。而當他們成功后,這些被召喚出的亡靈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庫欣、基左。正如英國的洛克,擠走了圣經先知哈巴谷資產階級社會完全埋頭于財富的創造與和平競爭,竟忘記了被召喚出的古羅馬的幽靈曾輕守護過它的搖籃。但是,不管資產階級社會怎樣缺少英雄氣概,它的誕生卻是需要英雄行為、自我犧牲、恐怖、內戰和民族戰斗的由此可見,在這些革命中,使死人復生是為了贊美新的斗爭,而不是為了勉強模彷舊的斗爭 這種傾向,在大順,甚至不只是大順而是在天朝范疇內,都有非常明顯的趨勢。
這邊肯定不能穿著羅馬的服裝,召喚出什么布魯圖斯、凱撒、格拉古兄弟。
問題是這邊雖然沒有格拉古兄弟,但是格拉古兄弟搞得均田制改革、強化府兵制改革,這邊可是一點不缺,只不過改革的人不叫格拉古而已。
日本那邊,在召喚古代大儒,召喚周公孔孟。
朝鮮那邊,在召喚王田復古、儒耶合一。
大順這邊,在召喚三代周禮、井田份田、漢之拓土、唐之均田。
分散的小農,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別人來代表他們。他們的代表一定要同時是他們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們上面的權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的權力,這種權力保護他們不受其他階級侵犯,并從上面賜給他們雨水和陽光。所以,歸根到底,小農的政治影響表現為行政權力支配社會。
歷史傳統在法國農民中間造成了一種迷信,以為一個名叫拿破侖的人將會把一切失去的福利送還他們。
放在大順,也是一樣的道理。
小農們,想要的,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權威,是不受限制的朝廷。
因為在這個時代,只有這種權力,能夠保護他們,不受其他階級的侵犯——不被豪強掠奪土地、不被高利貸印子錢弄得家破人亡、不被商人壓低糧價、不被金融家利用銅錢和白銀的匯率掠奪他們的財富、以及不被貪官污吏害的不能生存。
于是,當生活陷入困苦的時候、當土地兼并加速的時候、當印子錢當鋪吞噬他們的時候。
他們也會產生一種迷信,以為一個叫李自成、張獻忠、乃至于張角、劉徹、朱元章的人,會站出來,把他們失去的一切,都送還他們。
于是,在小農經濟站主導地位的國家,資產階級總會發明一個詞匯,來送給這些小農。
老馬說,法國的資產階級,重新發明了vilemultitude這個詞匯:群氓、愚昧的群氓、崇拜帝制反對“進步”的群氓。
實際上,不只是法國如此。任何一個小農經濟占優勢的國家,資產階級總會找出來他們母語詞匯中的vilemultitude,群氓、愚昧、奴性之類的詞匯,來送給農民。
當然,也不只是農民。
正如農民在鳶尾花時候不是“vilemultitude”,而等到后來便成為了“群氓”一樣,其余的底層,或者社會的中堅力量,也很可能被資產階級在適當的時候,安上“群氓”這樣的名號。
可恰恰,這些資產階級們忘了,恰恰是他們的所作所為,把這些群氓,推向了帝國一邊、推向到強勢的政府一邊。
資產階級反封建,可他們人數稀少。
于是,當群眾墨守成規的時候,資產階級害怕群眾的愚昧。
然而,小農也反資本。
于是,在群眾剛有點革命性的時候,它又害怕起群眾的覺悟了。
小塊土地、自耕農、男耕女織,是大順帝國的地基。
隨著小塊土地所有制日益加劇的解體,建立在它上面的國家建筑物將倒塌下去現代社會所需要的國家中央集權制,只能在和封建制度斗爭中鍛煉出來的軍事官僚政府機器的廢墟上建立起來 所以,大順要留給中國的遺產,不只是那些可能會發展起來的工廠、數以億計的貴金屬、蒸汽機、鐵路、運河。
還有,就是那個重要的,軍事、官僚、政府機器。
官僚制度、中央集權、政府機器,本身,也是轉型為現代社會的所需遺產。
缺乏這個遺產,只有蒸汽機,往往會轉型的非常難看——從后世來看,缺乏一個完整的政府傳統的地方,即便有了機器,實質上轉型為現代社會的過程,也會步履維艱。
于是,這又繞回了大順的新興階級非常可笑的一面,也即是劉玉早就說過的,大順的這些新興階級,會支持帝制、支持皇帝、支持朝廷。
當然,本質是,他們是支持一個完善的國家機器,以及穩定的環境。
而鑒于大順的現實狀況,只有皇帝能夠駕馭這個完善的國家機器,保持穩定的環境。
因為,他們自己無能,無法統治,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接管大順的全套國家機器。
而如果沒有現在的皇帝,小農會召喚出更“復古”的皇帝,把新興階級砸碎。
也因為,他們現在的利益,需要一個強有力的集權的政府,軍隊,刺刀,軍艦,去保護、去維護。
于是,便有了“在皇帝統治下,發展工商業的基礎”。
也于是,就有了老馬的諷刺:
當嚴正的宗教家,在君士坦丁大會上,說教皇糜爛,必須要改革風化的時候,紅衣主教大聲叫喊:現在只有魔鬼還能拯救天主教會,而你們卻要求天使?
當資產階級面臨一個以小地產所有制為基礎的農民王朝的時候,資產階級也只能高聲叫嚷道:只有皇帝,還能拯救資產階級社會!
正如,只有盜賊還能拯救財產!
只有違背誓言還能拯救宗教!
只有私生子還能拯救家庭!
只有混亂還能拯救秩序!
天主教會應該要天使,但主教卻清楚,天使會讓天主教會完蛋,得魔鬼才行。
同樣的,資產階級應該不要皇帝,但他們卻又不得說,皇帝才能拯救資產階級社會。
這話,是沒錯的。
資產階級的階級嗅覺,是有的,也是靈敏的。
因為,歷史已經很清楚地做出了演示,在東亞也演示過正反兩面:
在西邊,當資產階級吞噬小農的時候,結局是小農和工人一起,把資產階級挖個坑埋了、把小塊土地私有制埋了。
在東邊,當資產階級力量壯大的時候,他們堅定地支持倭皇,和倭皇、封建舊勢力,一起壓制了農民、工人的反抗運動。
正如老馬所言:當農民一旦對帝制復辟感到失望時,就會把對于自己小塊土地的信念拋棄(當然,在這之前,他們會心存幻想。認為會有格拉古、會有凱撒、會有拿破侖、會有黃天張角、均田李唐、破碗朱元章、均田免糧三年不征的李自成來再度“拯救”他們)
(而一旦開始失望和拋棄對自己小塊土地的信念),那時奠立在這種小塊土地上面的全部國家建筑物,都將會倒塌下來 于是,無產的革命就會得到一種合唱(即工人和小農在一起的合唱)
而若沒有這種合唱(亦即小農需要清楚自己苦難的根源恰恰是他們追求的小地產所有制,并且需要把革命的領導權交給新的階級),它在一切農民國度中的獨唱,是不免要變成孤鴻哀鳴的(亦即是局限性下的無限輪回)
這,其實已經為大順指明了道路。
大順是農民國度呢?
是的。
大順是小農經濟嗎?
是的。
大順的土地私有制,是私有且可以自由買賣的嗎?
是的。
那么,將來的“理論指導”,實質上也就很明確了。
將來,需要一場工與農的合唱,并且農民階級需要把領導權交出來,否則就是孤鴻哀鳴、無盡輪回。
大順可以召喚亡靈嗎?或者說,歷史有“英靈”可以召喚嗎?
不但有,而且有,能“召喚的亡靈”,可多了去了。
均田的、分田的、王田的、不可交易的、限田的、井田的,各種各樣的“英靈”可供召喚。
大順把“哈巴谷”、“凱撒”、“格拉古”這樣的亡靈召喚出來后,有一腳把這些亡靈踢開,取而代之的“洛克”、“基左”、“庫欣”之流嗎?
顯然,有。那就是實學派現在搞出來的“歪經”。
而大順的“洛克”、“基左”、“庫欣”之流的思想,能夠壯大資產階級的力量嗎?
那么,資產階級的力量壯大,是否意味著工人的力量也在增加?
當然。因為這是封建王朝,而不是全面工業化之后的時代,在封建王朝,資產階級的力量每壯大一分,也即意味著又有一分的小農破產、小生產者破產,淪為了雇工,不斷壯大著力量。
大順現在有所謂的vilemultitude嗎?
當然有,因為一些所謂的“進步派”,所謂的真正進步的激進派,已經開始把小農,稱之為“阻擋進步”的“愚昧的群氓”了。
于是,從劉玉北征羅剎開始算起,大順延續三十年的改革的“理論指導”,其實也就非常明確、失志不移了。
雖然,這種改革,是披著封建主義、甚至是皇權的外衣。但依舊,這是一場以新的史觀為指導的、在封建王朝進行的、以埋葬舊勢力為目的的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