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些不情不愿心生不滿和怨恨的遷徙者,越過山口,來到這片年均降水量在450毫米的大草原開始算起,彈指一揮間,五年的時間轉瞬即逝。
當初的那些不滿和怨恨,隨著時間和發展而漸漸沖淡。
曾經那片荒蕪的土地上,一座名為“新益州”的新郡已有規模,兩座名為“新少城”、“新太城”的簡單城邑,就在當初測繪隊說的當地人稱之為“河流的胳膊肘彎”的地方建了起來。
這里的確可以看到雪山就在西窗前,也的確門口有船可以沿著河流直到東海岸的海灣。
但最終朝廷選擇這里叫“新益州”為郡名,只論名字,難免有些自嘲之意。
古人云: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定蜀未定。
這里距離大順所在的太平洋,終究隔著一道當初差點讓遷徙者崩潰的山巒,此時交通終究不便。
更重要的,便是這里的經濟生產,幾乎和大順沒有什么關系、甚至和大順在西海岸的經濟區關系不大,反倒是和東部的法國人、西班牙人、英國人,在經濟上的聯系更為緊密。
朝廷給定了這樣的名稱,背后總是有些惡趣味的。
就是在第一批遷徙者跨越山口后第五年的這年秋天的中秋節前后,新太城內的一間彌漫著酒味的作坊里,當初跨越山口時候對前途充滿恐懼的王氏兄弟,已然成為了這里釀酒合作社的股東之一,正在這里給來做工的長工安排任務。
新來做工的長工們,論起來也算是王龍兄弟的老鄉,雖然離得遠,但都是因著黃河而遷民的人。
朝廷一直嚴謹地執行著劉鈺逆練老馬學問的“正統殖民學說”,如今大順實學派的逆練,已然大成。
通過這種逆練,新益州的工商業,蓬勃地發展起來了,當然這種發展的前提就是源源不斷的“工資勞動者”和“國有行政扭曲價格的土地”。
每個新來到這里的人,必須通過在工商業的勞動,獲得貨幣。再用這些貨幣,購買土地。
而每個新來到這里的人,獲得了足夠購買土地的貨幣時,又有一批新人,依靠著前一波購買土地的移民基金被送到了這里。
在王龍兄弟所在的釀酒合作社中,新來的一批從楓林灣登陸、抵達這里的移民,已然和當初遷徙者的心態不同了。
他們充滿希望,認為只要自己好好干個五六年,就能積攢夠購買土地的錢財,從而實現百十畝地一群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自耕農期待的幸福生活。
“這里的活,其實也不累。就是春天種土豆、夏天挖地窖、秋天收土豆、冬天幫著釀酒做些力活。”
“別的不敢說,這里吃的絕對比在老家的時候好。你們看我,當初我們來的時候,不也一無所有?好好干了幾年,如今不也什么都有了?”
“這幾天要忙著收土豆,早晨天一亮就得干活。不過你們放心,吃喝都預備下了。咱們這本也是釀酒的合作社,酒自也管夠…”
王龍這樣給新來的老鄉們鼓勁兒,以便讓他們快點適應收土豆的忙碌工作。
只不過,他們這個大農場和釀酒作坊,用的是“合作社”的名字。但實際上,準確來說,倒不如說更像是個“集體制容克莊園”。
因為這個“合作社”里的資本、地產,是歸在這個合作社籍貫內的人。而大量的勞動,實際上并不是依靠合作社內部的勞動力完成,而是依靠大量的一無所有的、赤貧的、從山東遷徙到這里來的工資勞動者。
正如恩格斯所言:土豆燒酒業之于普魯士,便如同鐵和紡織業之于英格蘭。依靠燒酒業,一方面形成了中等地主階級,他們的小兒子們成為選拔軍官和官僚的主要材料,也就是容克們壽命的又一種延長;另一方面形成了比較迅速增長的半農奴階級,由他們來補充軍隊中大量“基干團隊”…
在新益州,土豆燒酒業,也擁有了類似于在后來普魯士的地位。雖然容克產生的基礎,是長子繼承制,大順一直以來民間都是均分繼承法。但因為這里的土地廣闊,但又收為國有、且購買土地擁有限制一般平民階層必須要分家按男丁來授田買地,故而在繼承法問題上,頗有向一子繼承的方向上滑動的趨勢。
當然,朝廷也在有意無意地推動這種發展,其目的就是制造一批特殊的地主階級,作為在這里實行統治的基礎——可能會授予一些人額外的土地,這些人可能是軍功貴族、可能是功勛老兵、甚至也可能是如王龍兄弟這般來的比較早的一批人。
因為這里的情況,是不可能出現租佃制的,或者說租佃制是無法推行的。
所以,土豆燒酒業,成為了大順在這邊搞出來一群類似容克的奇葩玩意的經濟基礎。
印第安人酗酒,但他們既不可能擁有足夠的剩余農作物、也缺乏釀酒的技術。
法國人需要酒,因為法國的白蘭地價格太高了,而因為保護主義政策,法國又無法生產唯一能和土豆燒酒抗衡的甘蔗糖蜜廢料酒。
毛皮交易、人參貿易,這都需要酒類。
十三州邊遠地區的“愛爾蘭羊倌”們用谷物釀造的威士忌,被大順這邊用土豆釀造的燒酒和順流而下的運輸便利,沒等到歷史上漢密爾頓的消滅小資產者的政策出臺,就先被大順的土豆燒酒搞死了。畢竟,糧食酒的成本,終究比土豆酒高許多。
毛皮、人參、以及歐洲風尚的海貍皮帽子流行潮,使得酒類、尤其是便宜的大順在新益州釀造的土豆燒酒,成為了法國毛皮販子的最佳交易品。
正如老恩評價道:燒酒區…同時也是普魯士君主制的核心…釀酒業是以現代普魯士的真正物質基礎的姿態出現的。沒有釀酒業,普魯士的容克們就會滅亡…容克地主會被分散,成為獨立的農民等級、自耕農…
這樣的道理,在大順的新益州郡,也是成立的。
沒有燒酒業,那么大順在新益州只會有分散的自耕農。而分散的自耕農、尤其是遠離本土、但卻又要承擔稅賦的自耕農,是分離傾向最嚴重的一群人。
大順在新益州的“保守派”核心,也是大順逆練之后的“正統近視殖民學說”的核心,就是依靠燒酒業搞出來的這種變種容克——以燒酒參與世界貿易的、需要大順的艦隊和本土軍力保護的、一群被大順扶植的地主轉型的工業資本。
以王龍兄弟為例,他們作為第一批開拓者,朝廷給他們的待遇,就是使得他們早期的那六百多人,以20戶一組,分配了大量的無法交易的土地。
早期通過組建合作社的方式,20戶一組進行農業生產和釀酒手工業。通過朝廷扶植的方式,為他們提供資本和技術支持,以土豆燒酒和廣闊的北美毛皮貿易急需的酒類市場為依托,迅速完成了資本主義農業生產的轉型。
他們成為了大順正統近世殖民法,在大石頭山以東平原地區實行的支柱。
由他們生產燒酒,雇傭移民種土豆、做工,由大順提供源源不斷的廉價工資勞動者。
至于說,這筆錢到底是誰出的?
細論起來,其實是很有趣的。
給他們打工的人,領到的是工資。
工資,源于他們把酒賣給法國毛皮人參商人。
法國毛皮人參商人用酒和印第安人交換。
而交換到的人參毛皮等,又有很大一部分——毛皮的一部分、人參的幾乎全部——是賣給大順的。
而在大順買毛皮和人參的人,自然不可能是貧民。
所以,聽起來,好像有點脫褲子放屁的意思——就像激進派說的那般,這不等于是大順的富裕階層出的錢移民?那直接均田征稅移民不就得了?
但,這種脫褲子放屁,又不得不脫。這種不得不脫,源于大順是個封建王朝,完不成激進派設想的那種事。
按照伊里奇的分法,農業資本主義化有兩種典型方式:普魯士道路、美利堅道路。
普魯士道路,就是封建貴族地主,強行圈占土地,讓成千上萬的農民持續破產,完成自身的轉型。
美利堅道路,就是小農經濟、兩極分化、自然兼并…但是依靠西部的大量土地,減輕土地兼并的巨大沖擊,從而在私有制的基礎上,最終依靠兼并完成轉型。
普魯士道路的基礎,是封建貴族、封建法下的人身依附。
美利堅道路的基礎,是小農經濟、自耕農、資本、兼并、以及西部的土地國有化。
雖然大順在新益州,又是燒酒、又是種土豆、又是扶植地主轉型等等。
但實際上,大順在這邊,走的當然不是普魯士道路。
而是加速版的美利堅道路,小農經濟、兩極分化、自然兼并,這速度太慢了,那既然最終目的是完成農業的資本主義化,那直接加速不就行了?
兩極分化?太慢,直接扶植。
自然兼并?沒意義,大量國有土地是空地,直接給。
小農經濟破產,制造工資勞動者?就憑現在新益州的這點人口,等到出現人地矛盾和小農經濟破產,那不得猴年馬月?不就是缺工資勞動者嗎?直接從大順批量往這邊送。
而且,本身自唐末以來,即便同在天下范疇之內,土地所有制和人身依附制的情況,在宗藩體系內也截然不同。
簡單來說,如果只考慮所有制和人身依附的程度,或者說由此產生的意識。
只考慮由制度所塑造的意識,朝鮮國、日本國,都可能走普魯士道路;唯獨大順,在所有制、人身依附等問題上,走不了普魯士道路。朝鮮國如今,仍舊沒有完成土地私有制和土地買賣合法的轉型,歷史上朝鮮國第一次官方認可土地買賣,也要在十年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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