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對面的大官只是呵了一聲,語氣里似乎有些不太耐煩。王龍心下一緊,以為自己多說話得罪人了。
然而對面呵了一聲后,也沒再說什么,而是和他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了。
之后便是一通不容置疑的通告:端午之前必須出發,地什么的,朝廷給補償,一丁補償120畝,但是得去扶桑。如果不去,那么啥也沒有。日子一到,直接推平。
又有當地官員,說了一番遷徙的規矩,比如最多能帶多大的包裹、沿途吃飯喝水吃住等等。
還給出了一些建議,比如把家里的物什能賣的都賣掉,不然肯定是帶不走的。
船上的空間有限,而且會有專門監督,不準攜帶過多的私人物品。到了那邊,一切從頭開始。
等著說完后,在外圍的士兵,還朝天放了兩槍、打了兩炮,嚇唬了一番,就叫眾人散去。
回到家的王龍,免不得又在家里吵鬧了一番,最后全家人一起把朝廷、奸臣、昏君都罵了一番,這才稍微有些舒坦。
既是消息已經確定,第二日一過,這些人家就像是一頭在野外草叢里受了傷、流了血的牛。
無數的蚊蟲蒼蠅,嗡嗡地飛了過來。
“你家反正也要搬了,這幾棵大榆樹,砍了吧。一棵50個錢,愛賣不賣。我跟你講,你要不賣,那也啥也剩不下。”
“你家反正也要搬了,家里的柜子、箱子、桌子椅子,湊合湊合,你看看多少錢能賣?”
“你家反正也要搬了,這房梁…”
附近那些并不在“無人區”范圍內的小商販,蜂擁而至,把任何能買的東西,都想用很低的價格買到手。
時間一天天臨近,村子里也出現了軍隊的身影,還有一些連小吏都不是的年輕人負責統計和收攏人,穿著一身官不官、吏不吏的衣裳,村子里的人暗地里管他們叫藍狗子。
外面的破鑼又響了起來,“藍狗子”跟在破鑼后面大聲喊道:“四月二十九,宜出行。四月二十九早晨,都要在村口大槐樹下,帶好包袱細軟。聽到的,出來吱一聲。”
雖是心懷不滿,可要是不出去吱一聲,說不定一會又要砸門。王龍也只得走到門口,沒個好臉地喊道:“聽到了。”
應完了,走到已經兩天沒吃飯的父親床前,勸道:“爹,走吧。你留在這也是沒有用。我前幾天去縣里,你是不知道,又是槍、又是炮的。人家說要是不走,也得把房子拆了,您在這有啥用啊?”
“拗不過的,到了那邊,咱好好干。真要是一口百十畝地,又沒稅役,幾年不就干出來了?”
“還能咋辦?難道真就逼上梁山,反了他娘的?”
“要我說,就把家里的東西賣吧賣吧得了,至少還能弄個三瓜倆棗的。就那棵大榆樹,也有人想要買…還有家里的糞坑,也有人搭嘎,看看給幾個錢就賣了吧。”
躺在床上的王成聞聲坐起,一巴掌扇在了大兒子的臉上。
“敗家子!敗家子!真是崽賣爺田心不痛啊!這些家當,哪怕這個房子,可倒不是你蓋起來了。你個敗家的玩意兒!去,把你弟弟他們都給我叫來,咱家就是不走,這日子過得好好的,朝廷就真不讓人過日子了?”
臉上挨了一巴掌,王龍也沒捂著臉,出了屋,就把弟弟們都叫了進來。
“爹,拗不過的。你不遷,能咋辦?到時候,真把這都砸了、拆了,咱們就啥也沒有了。”
“是啊,爹,大哥不是說了嗎?遷不遷,那是一回事。現在遷,和日后遷,那又是另一回事。人家當官的說了,非要不走也不是不行,可房子要推、地要平、墳子要淹。真要不走,咱家能去哪?”
“雖說家里還有幾畝地,可現在,地是一點都不值錢。誰肯買咱的地?明知道這是要修河堤的、淤湖的,誰也不肯出錢買啊。”
“若是有錢還行,去別的地界,買上幾畝地,也不用走,可這不是沒錢嗎?”
王成氣鼓鼓地問道:“你們是都想搬?搬到那什么扶桑地,就那么好?”
這幾個兄弟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道人一老,就講不了道理。這是我們想搬嗎?
只是說,就是拗不過,不搬那就啥都沒有,還不如說把家里的東西能賣的都賣了。
要說想搬,他們真的不想搬。
日子,這些年,真的就過的還行。
大順這些年算是徹底解決了從鮮卑以來的東北問題,當然解決的方法比較簡單粗暴,也有很大部分是因著小冰期結束氣候轉暖的原因。
犁庭掃穴加移民,農耕火器加科舉,基本上一路推倒了松遼分水嶺。緊接著就是小冰期結束,氣候變暖,基本上徹底解決了東北問題。
西北問題,實際上就是蒙古問題。而蒙古問題,理論上,在明晚期就解決了。否則大順開國的那群人,尤其是一群陜地邊軍,在和后金交戰之前,就不會產生諸如“就是韃虜而已,又不是沒打過”的想法。
西南改土歸流,甚至都算不上問題。至少至今為止,還未聽說有西南土司席卷中原而后稱帝的。
邊疆穩定,烽煙少起。
華北也基本重塑了小農經濟、運河之前雖然操蛋但也不至于到過不下去的地步。
人均土地雖然伴隨人口滋生而減少,但兩年三熟制很快推廣開來,既是有需求,也是朝廷官僚主動推廣的。
美洲的作物開始普及,玉米對西南山區來說是神器,地瓜土豆南瓜這些東西對山東亦算神器。
和后世的農村一樣,中等家庭都有賬面地、有小地。賬面地是要納稅的,小地不入賬是不用納稅的。
大順開國之后,又鼓勵山東多墾,一些河邊、澤地、圍湖之類的田,基本也不入賬,畢竟大順也已經許久沒有進行大規模的清查田畝了。
一開始,魯西的地方官和水利官,還折騰折騰安山湖。
到幾十年前,已經徹底“棄療”了,因為重新測算后發現,安山湖根本當不成水柜,完全沒有給大運河補水的能力。
既是棄療了,管的也就松了。
等著完全放棄運河漕運之后,他們村子的人和周圍村子的,干了一波,雙方死傷十余人,搶了一大片湖邊的草蕩地。
當然這種事也正常。
全世界都這個吊樣,同是一國且股東很多事親戚的HBC和NWC,歷史上兩家公司為了爭地,還直接雇傭了拿戰之后的大量退伍兵,甚至還有成建制的在西班牙扛過法軍的瑞士軍團,上了戰艦和大炮開戰。大順這邊村子打架爭地,還不至于說直接上成建制的退伍軍團,但打仗的目的是一樣的。
最終,王家所在的村子贏了。因著他家出力甚多,“戰后”村子敘功,父子因“軍功”分到了七畝多草蕩地。父子幾人踏實肯干,又怕累著牲口,竟是硬生生用鋤頭把這安山湖的草蕩地楞給刨出來了。
后世有云,要想富,先修路。其實此時這個道理也非常有效。
他們居住的地方靠近大運河,而京城,又是個標準的消費城市,算得上是馬爾薩斯經濟學里的標準“有效需求”城市——官僚、軍隊、禁軍、作坊、軍工、火藥、皇家設施等等,全國的財政、漕米等在京城交匯,又下發下來用于消費。
魯西地區的傳統棉布,借助大運河的優勢,也算暢銷。商人之前就多在這里購買棉布運往京城。
史書上說,多有江南商人來此購買鬻于江南,這里面可能是記載的人自己琢磨的,以為江南商人就一定是把貨運到江南去賣。,江南商人未必就要把貨賣往江南,去京城貌似更為合理一些。江南大抵應該不至于買魯西的棉布。
對大順而言,當初開國時候,對江南是多有妥協的,但對華北妥協的可就少的多。
應該說,河南、山東、陜西、湖北北部,外加河北京畿,這些地方的小農、尤其是戰后的自耕農,妥妥算是大順的階級上的基本盤。對這邊的抑兼并態度也還是有的。當然距離京城近,相對來說也容易管過來。
再者,黃河已經幾百年沒禍害山東了,尤其是到明朝完工了魯西地區的堤壩,基本確保了保北不保南、保東不保西的漕運態度之后,這里的日子過得確實可以。
不只是說聊城之類地方,頗有北方小揚州的商業城市氛圍。只說農村地區,中等自耕農,過得也真不算差。
至少比起被黃河、鹽業、風災、海潮等,禍害了數百年的兩淮、蘇北地區來說,肯定是要強不少的。
不管啥時候,對中等家庭說一些幾十年后的預言、或者說什么你們的行業要完不如早點轉型、甚至強迫轉型之類的,都會遇到極大的阻力。
而對魯西地區的中等自耕農而言,這事難度就更大了。
自耕農嘛,能上能下。
上為地主、下為佃農貧農甚至打短幫的。
而劉鈺現在要強制把他們遷走…下不下的,這個就算不下,但卻可以明確,上肯定是不可能的。
到了那邊,上不去,也當不了地主,仍舊還是自耕農。那這遷起來,著實也就沒有太大的吸引力。哪怕劉鈺叫人說的天花爛墜,說土地多、氣候好云云,到頭來不還是去種地嗎?不還是做自耕農嗎?
有地沒人,是當不了收租子為生的地主的。
問題在于,人無法想象自己沒經歷過的事。劉鈺就算說破大天,說到了那邊的自耕農,雖然還是自耕農,但日子過得比這舒服多了,這些人也根本無法想象自耕農過的很舒服的日子。
兄弟幾人心里自然是不想搬的,可終究,這還沒到直接上梁山的地步。如今父親在那發牢騷,做犟種,他們心里也只能是一肚子悶氣,全都怨在了朝廷身上。
很多“先知”的故事,總會有一個“好”結局:當那些狐疑的人、怨恨的人、不滿的人,被迫離開后的瞬間,身后的家園就此毀滅。不管是洪水、隕石、亦或者太陽的氦閃,都需要災難發生來證明先知的正確。
可偏偏,在大順選擇的這條路上,是要治未病,并不會等到災難發生贏得贊許和“幡然悔悟”,而是會用人力愣生生挖開黃河堤壩,爭取的是北決之災不會出現,而不是去爭取北決之災出現凸顯英明神武先知之智。因為大順不是個宗教入腦的國家,所以不會選擇用災難襯托先知。
所以也就如東平州州牧所言,這些人的怨恨,是一輩子的,去了那邊日后多半要效趙佗故事,因為他們不可能見到北決之災發生、他們家住的老家園被天災徹底淹沒的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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