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些年沒少耳濡目染一些不是很新的、被劉鈺從先秦故紙堆里翻出來胡謅曲改斷章取義后的道理。
對資本的逐利性這個概念,有了一個簡單的類似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的理解。
針對這個問題,皇帝的擔憂,是絕對有道理的。
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中外都總會面臨一個問題:國家放水發錢,希望錢流向的地方,然而錢總不往那邊流。
大順這邊,可以簡單地理解為,劉鈺希望錢往工商業上流,但現實往往是錢往土地上流。
皇帝擔心的就是一年五六百萬兩的白銀,明明預想是開發南洋,解決糧食和人地矛盾。
結果呢,這些熱錢,全都囤地,反倒使得人地矛盾更加嚴重。
劉鈺設想過,逼著小農破產,逼著百姓下南洋。
但那說的是閩、粵地區,最多加上個松江府。
而真正需要下南洋的百姓,最難的一步,反而是怎么活著走到有船、有人收購人口下南洋的地方。
不管是南洋,還是南半球的新苦兀,大順要面臨的問題始終都是:有錢的不肯去、沒錢的去不了。
要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有錢的認為那里能賺到錢,于是花錢讓沒錢的去給他們賺錢”。
所以,劉鈺對南半球新苦兀的希望,寄托在金礦上,而不是寄托在那些可以開墾的上好土地上。這里面的邏輯也很簡單,土地再好,糧食賣不了錢,只對窮人有吸引力。
賣不了錢的糧食只是糧食,對吃飽的富人而言毫無吸引力,除非這些糧食能換成錢。而南半球大洲能讓糧食換成錢的唯一方法,就是當地的金礦需要礦工,礦工需要吃飯,種糧食是為了挖金子。
而對南洋的希望,寄托在豪商開發買賣奴工上,而不是自發移民去當自耕農上。
短期內刺激南洋開發最好的方法,就是國家從南洋收糧食。而能讓國家層面收糧食的方向,也就只有京城和駐軍所需的漕米。
大順是個假的大政府,混到一年收入3000萬兩的程度,根本沒太多的能力搞國家調控。漕米糧食算是為數不多能調控的東西。
但皇帝對現實有些了解,就不得不懷疑這么搞真的能如人所愿嗎?
自從開阡陌、破井田之后,土地制度就是標準的私有制。土地是可以買賣的。
不想讓錢流入到土地買賣上,就倆辦法。
要么,土地不能買賣。
要么,土地收益率降低、其余行業收益率增加。
土地不能買賣,是不可能的。就大順而言,做不到。
雖然北派大儒一直想要恢復井田,但他們給出的那辦法,純粹扯淡。而且他們是以井田為目的的井田,純粹的反動。
劉鈺不是不支持那些古儒一派提出的變種井田制,但他理解的變種井田制,不是為了井田而井田,而是為了防止小農在時代浪潮中破產無以為生導致出現天下大亂、全面反動。
變種井田的目的是為了發展工商業,等到工商業發展到足以容納每年百萬級別的破產人口的時候,再把井田一腳踢開。
這就是純粹的道路分歧。
以儒學的意識形態而言,井田既是手段,也是目的。
就像是一條奔流的大河,儒學的意識形態,就像是“三代之治說,河不對,應該是一片大湖”,于是筑壩堵水,既是手段,也是目的。
而劉鈺所接受的意識形態,則是認為,把下游好好疏浚一下,讓河奔流入海。但是,如同母親河一樣,大順的特殊性,使得這條河太狂躁了,水流太大,不先把它筑壩堵起來,下面沒法疏浚。所以筑壩是手段,目的是疏浚下游,確保下游能容納足夠的洪水之后,再把壩拆了。
所以這就是為什么這種意識形態傳入之后,華夏被儒學浸潤導致很多人本能地親近、出自文化本能地理解。但在完成筑壩那一步同路之后,原來的同路人之間產生了巨大的分歧。
這不是一個人能辦成的,需要一群人、數百萬擁有類似意識形態的人組成群體,并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和長遠的規劃。
現在肯定是不現實的。
既然不現實,那劉鈺寧可發洪水,也絕對反對筑壩,搞反動。
皇帝的擔心,是從大順王朝的穩定性考慮的。
小農經濟越穩定,王朝也就越穩定。
對皇帝而言,對外擴張,是手段,目的是為了搞錢。搞錢,是為了讓王朝更穩定。
但劉鈺骨子里就對王朝穩定沒有絲毫興趣,尤其是以小農經濟穩固為基石的王朝穩定性,不但沒興趣,其實一直在挖墳來埋大順。
但這個墳地,不是這么好挖的。
而且皇帝現在擔心的這個問題,看似只是擔心具體細節,實則本質上還是對工商業發展的隱憂在作祟。
這種隱憂的根源,源于土地的私有買賣合法。
商人越富、越有錢、賺錢越快,皇帝就越擔心,大量的工商業的錢用來買地,使得土地兼并問題加劇。
而大量的資本用來買地的擔憂,又源于土地收益率太高。
大順的地價奇葩的低、地租奇葩的高,都導致了買地的收益率實在是太高了。
既然商人逐利,那么,明顯的,錢會往買地上流動。不只是皇帝擔心的這一年幾百萬漕米的買撲錢,還包括任何工商業從業者。
皇帝不是站在古典的“大家都是做生意了誰來種地”的角度考慮的,而是純粹站在“商人這么有錢買地兼并怎么辦”的角度考慮的。
除非,土地不能買賣,使得錢除了流向工商業之外,沒有別的錢生錢的途徑。否則,這種事是很難禁止的。
去和商人講道理:哎呀,不要囤地造成兼并,應該把錢投入工業,只有發展工商業才能讓國家富強。
商人看看土地的收益率和風險性、再看看工商業的收益率和風險性,心道我可去你嗎的吧。
靠情懷和道理,解決不了問題。
現在皇帝擔心這個,劉鈺也只能實話實說。
“陛下圣明,所慮極是。”
“此事既是因為治水而起,臣也請以治水喻之。”
“錢流動起來,可稱資本,資本就如流動的水。”
“流到此地,便要分叉。”
“一邊是天朝內的土地。”
“一邊是工商與南洋荒地。”
“古來治水,無非一堵一疏。”
“這事也是如此。”
“堵者,或抑兼并、或行手段使買地收益降低…亦或驚天動地,拼著天下大亂,均田不得買賣。”
“疏者,便讓工商南洋之利,高于在國朝買地的收益。商人逐利,自然會去。”
“這一堵一疏,皆關乎國家大政,非一州一府所能為也。”
“加稅、減攤派力役,這是堵。臣對天朝內部的事,所知不多,亦不曾為政地方,非臣之所能。”
“但在工商一事上,臣自信還有一些手段,能保證這些錢流向南洋。亦可保證這些錢,有一部分是以安置流民災民的方式花掉的。”
“陛下所慮,其實是天大的事。商人固然囤地買地,那么各地士紳鄉紳地主就不買地囤地了嗎?這件事要解決,恐非人力所能。”
“既非人力所能,臣以為,何不另辟蹊徑?買地囤地,是因為人們愛土地嗎?不,只是愛錢。”
“既如此,想辦法讓他們有更好的賺錢的路,這才是治標之上策。至于治本,除非古儒一派復井田之議,否則無解。
“百姓是因為沒有地而活不下去嗎?對也不對,但更準確來說,是他們除了土地之外,再無其余可行的謀生手段。若是另有手段,或做工、或從軍,或出海,便無土地,他們也餓不死。”
“既如此,便給百姓找一條擁有自己的小地之外的謀生手段,亦是可行之法。”
“南洋廣闊,土地肥沃,一年多熟。”
“既不可井田,有些事是早晚的。但,疏通至南洋,亦可延期。”
“臣既有手段,讓他們把錢投入到西洋貿易上;便有手段,讓他們把錢投入到南洋。”
“至于說,錢越賺越多,將來利潤大的都賺完了,又來考慮土地…臣以為,既不能治本,那就不如在默認必然如此的情況下,想辦法控制在沿海幾州幾府的范圍內。”
“即便兼并,百姓亦可去南洋求活,沿海方便。或者,亦可救濟。”
“與其假裝能夠解決,假裝賣力去做但實際上并沒有什么用。實在不如不要諱疾忌醫,便認了這件事解決不了,想辦法控制在可控范圍之內。”
“對此,臣已有一些想法,或可控制在沿海或江南幾州幾府之內。但尚需細思。”
皇帝眼前一亮,心道既有辦法,那就好說。若只是控制在江南或者沿海各地,確實好解決。怕就怕這些商賈賺的錢,跑到河南山東京畿湖北陜西等地囤地買地,以至于百姓無可活、又沒法下南洋,那就只能造反了。
福建廣東各地既能下南洋、闖臺灣,這些地方造反的就少。而且即便造反,多半也成不得事。倒是河南陜西安徽等地,若真兼并過重,必出大事。
劉鈺只說這想法尚需細思,皇帝也就沒有再問。
心里權衡了一下各方的利弊,本就有傾向性的想法,最終敲定。
于是將廖寒輝召到身前,語重心長。
“卿也聽到了。”
“治水一事,關乎海軍、貿易、南洋、漕運,乃至土地、井田、賦稅…凡此種種,哪一個都是社稷大事。”
“無海軍,不可海運。”
“無海運,不可廢河。”
“不廢河,不可治水。”
“無錢,不可治水。”
“無穩固的漕米來源,不可治水。”
“不能安置漕工,不可治水。”
“不能處置廢運河后的貧苦百姓,不可治水。”
“治淮,非是馴服黃河這般的曠古功績。但其背后,亦是牽扯甚廣。”
“說是舉天下廿年之力,也非虛言。”
“朕非不愛惜兩淮百姓。之前或不可為,如今既可為,自要為兩淮百姓行仁善大政。”
“卿切記,治淮一事背后到底擔負了多少、牽扯了多少。萬勿辜負朕的苦心!”
“從昔年建海軍開始,朕就在等這一天。如今這件事交在你身上了,但愿朕沒有看錯人。”
劉鈺聞言,心道毛線,建海軍的時候你壓根就沒想這么遠。
然而看破不說破,皇帝這番話,已經讓廖寒輝淚眼婆娑,跪在了地上。
“來人,取筆墨!”
呼喝一聲,皇帝御筆親提了一句話。
微禹,吾其魚乎!己亥月十三。
潑墨寫完這幾個字,皇帝只淡淡道:“朕給你留著,若真治成了,卿也當得起這句話。”
“興國公昔日復唐時一別千年的西域,因功封爵。你若能復宋時一別六百年的富庶兩淮,封爵何難?”
“歷朝歷代,未有因治水而封爵的。朕愿愛卿敢為歷代先!”
只是隨便的幾個《左傳》上的字,廖寒輝并沒有惶恐地表示自己當不起之類,而是感情迸發伏地大哭道:“臣,定盡全力!”
一旁的劉鈺見狀,心想皇帝這是準備賭一把大的啊。聽這意思,漕運改革還要加稅改,就要靠治淮成功來壓。若成,威望沖天,事事皆成;若敗,上天預警,事事皆廢。
大順可不差會畫流民圖的。
如今也只能默默祈禱,但愿老天爺給兩淮百姓一條活路,要是修的途中就發特大洪水,這天人感應、上天預警的大帽子一扣,估計皇帝再也不敢搞什么敢為歷代先的事了。
劉鈺暗暗祝禱道:“老天爺啊老天爺,這也算是你和耶穌打架的關鍵時候。你可得給點力啊。人能謀劃的都謀劃了,成不成還得看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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