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從國家的利益去考慮,只說商人的利益,荷蘭人這邊也得承認,大順下南洋的舉動,確確實實讓大順的商人階層得到了極大的利益。
對比一下荷蘭這些年的政府首腦,天上地下。
荷蘭人這些年什么都沒做成,手工業萎縮,這可以說荷蘭以商業立國;那商業呢?
波羅的海貿易權,被英國人趕走;北美貿易,被法英制裁;南美貿易,被西班牙和英國堵截;東南亞和印度貿易,這回更是連有都沒有了。
奴隸貿易因為三十年前的《烏得勒支合約》規定,英國有向西班牙殖民地輸送奴隸的“義務”,所以荷蘭在黑奴貿易上也沒機會吃到什么好處。不是因為荷蘭高貴的自由的德性反對奴隸,而是因為荷蘭沒機會搞這個貿易,所以整天喊什么法國禮儀將給荷蘭帶來奴隸制,這和當年荷蘭當年整天喊公海航行自由是一樣的。
在大順下南洋之后,劉鈺的名聲和威望在荷蘭算是達到了頂峰。
劉鈺來過荷蘭,而且還影響過荷蘭的一些事,發表過許多有趣的、或者一針見血的社論。走后又引發了那么大的風波,荷蘭人著實熟悉。
在下南洋之后,尤其是一批被俘的荷蘭軍官被先期釋放歸來后,更是將下南洋之事吹得神乎其神。
又說什么錫蘭木馬計,又說什么巴達維亞義軍倒逼遷民計劃等等。
這些,一部分是他們的猜測,另一部分也是劉鈺自己對他們的吹噓,為了創造一個東方神話的吹噓。
這些消息新聞傳播的非常快,再加上這些軍官們參觀了富庶的江南地區的城市,又猛吹了一波很多他們不太了解的東西。
諸如運河附近種植的可以做蠟燭的烏桕樹;諸如成片的一眼忘不到邊的桑田…這些江南常見的景象,他們都認為這是“工商業極度發達的象征”。
作為殖民地軍官,他們的視角也關注了一下大順對日本貿易的控制、打開日本國門后迅速擴張的市場。
在他們眼里,自然而然的,主導這一切的劉鈺,就是“古老東方帝國商人階層的燈塔”。
雖然兩邊為敵,但荷蘭的商人階層的心態,更多的還是“恨其非姓奧蘭治”的那種恨。
由此來說,康不怠說,如果荷蘭的商人階層知道是劉鈺作為這個監管委員會的負責人,非但不會打消他們的投資積極性,反而會提振市場的信心。
荷蘭人當然希望,有個人可以引領他們拓展他們的商業。
之前還能指望自己,現在自己肯定是指望不上了,那就只能指望別人了。
對這一點,安東尼等人倒是并沒有反駁。
他們關注的重點不是在這,也確實如康不怠所言,年息足夠高,荷蘭商人并不會太在乎到底是政府監管還是十七人紳士團。
當年十七人紳士團領導東印度公司的時候,十年報一次賬,排擠董事會其余成員根本沒發言權,只要年息足夠,當然不會有太多人反對。
即便董事會的其余人說的很有道理:股份制公司,我們也是董事團成員,為啥沒有發言權?
但道理這東西…不是每個人都有為心中永恒的正義而斗爭的豪情的。
在20的年息分紅面前,董事團那些人“非常有道理”的話,就和放屁沒啥區別,崩不出太多水花。
既然康不怠直接給出的年息承諾是8,安東尼等人心知肚明,這顯然還有往上提的空間呢。
4的年息,荷蘭的投資者會質疑政府監管。
8的年息,荷蘭的投資者會質疑監管負責人的水平。
12的年息,荷蘭投資者只會詢問準備發行多少股。
除卻這些商業上的威望外,如果是劉鈺來做這個監管負責人,其實還有另外的好處。
大順這邊,與瑞典國會的那群人關系不錯。
除卻中瑞的貿易合作,劉鈺當年也確確實實“幫”了瑞典人好幾次:對俄開戰之前,大順率先給了俄國外交壓力,與俄國人進行了激烈的西北勘界問題談判;俄瑞戰爭中,劉鈺也確實在俄國幫著發動了政變,雖然說瑞典人也沒想到那個看起來人畜無害、上臺前承諾瑞典大使可以退還領土的“壞女人”,一上臺比前任還他媽狠,但不能把事后的“意外”和之前的幫助混淆。
而在俄國這邊,劉鈺確確實實在女皇政變中幫了很大的忙,而且還被歐洲宮廷傳為政變典范:控制官員、盡量不流血政變成功。
而且女皇身邊的一些親近人物里,歐洲這邊都知道有個和劉鈺關系好像還不錯的黑人,如今也是官運亨通。
僅這兩點,也就意味著荷蘭拓展波羅的海貿易就能得到極大的幫助。
尤其是俄國那樣的國家,女皇的個人喜好和私人關系,有時候可以決定很多事情。
這些威望,都是這些年一點點積累起來的。
既是劉鈺的,也是大順的,是一種在歐洲的驚艷亮相的延續。
但是,安東尼等人考慮的,不只是商業上的問題,而是大順與荷蘭之間的這個中荷貿易公司的定位。
這是關系到荷蘭賭國運的大事。
按這么搞,最多幾年,英荷之間的矛盾就會尖銳到不可挽回。
荷蘭中立,就是對英國最大的背叛。
如同劉鈺計劃要搞的“武裝中立同盟”一樣。武裝中立,就是與海上優勢極大的英國的對抗。
法國當然歡迎大順組建武裝中立同盟,因為法國剛剛在西印度群島被英國人扣了一大批的商船、抓了一大批的商人,拖走三四船殖民地的白糖。
西班牙當然歡迎大順組建武裝中立同盟,因為西班牙一些地方的駐軍,剛剛因為英國的海上封鎖,日子過得和乞丐差不多了。
但是英國呢?英國有商船,有海軍,一群搞武裝中立的,他的艦隊決戰優勢還在,可封鎖呢?
一群打著中立旗號的商船,運法國殖民地的貨,是劫還是不劫?
劫,平添了一大堆敵人;不劫,封鎖卵用沒有,海軍的戰略意義直接廢了一半。
不能封鎖和掌控航線的海軍,除了戰略決戰,還有啥用?可戰略決戰,人家蹲在港口里不打,能咋辦?
荷蘭中立,也和這個類似。雖然問題不一樣,但中立就是拉偏架的道理是一樣的。
而且中荷貿易合作,也就意味著荷蘭貿易的拓展方向,基本與法西殖民地無緣了。
大順不會去把整個歐洲都得罪一遍,肯定是拉一派打一派,荷蘭的貿易拓展方向,就只能是英國人的勢力范圍。
要是去吃法西的勢力范圍,那純粹是為英國做嫁衣裳,把法西海軍力量打殘了,大順的海軍依舊去不了大西洋,純粹給英國出力。
餅就這么大,你多吃一口,別人就少吃一口。
這是個非常非常簡單的道理,就現在而言,從20年的經濟危機和投機泡沫來看,至少短時間內沒有把餅做大的機會。
吃了英國人的餅,英國不得拼命?
英西戰爭打到現在,誰會相信真的就是因為詹金斯的耳朵之辱?分明還是貿易之爭。
而這,就牽扯出一個擺在安東尼等人面前不得不考慮的事項。
新組建的這個中荷貿易公司,前身是啥?
荷蘭東印度公司。
荷蘭東印度公司為啥沒有要印度?
因為前期那是爛地方,英國人在東南亞競爭失敗被趕過去的;現在那是好地方,但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已經無力爭奪,打個特拉凡哥爾都能被土邦軍隊暴打。
接盤之后的中荷貿易公司,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延續。
那么,這個中荷貿易公司,發展重心是在哪?
發展重心是印度,好不好?
對入股者、投資者來說,當然好。
印度那地方可比現在的香料值錢多了。
可安東尼剛才嘴上一直在說“要考慮股東的利益,考慮民族和國家利益的公司是不合格的”,然而他心里想的卻不是荷蘭股東的利益,而是尼德蘭的利益。
中荷貿易公司的發展重心,若在印度,荷蘭就哭了!
好處都讓公司拿了。
英國的怒火全堆到荷蘭頭頂上了。
公司里有大量的荷蘭股東,那公司算不算荷蘭國的利益?公司得利,算不算荷蘭得利?這就是個辯經問題,顯然,在安東尼看來,不是。
就大順在東南亞的表現,安東尼等人可是有非常清醒的認知:孟加拉之所在,與錫蘭及倫敦,孰遠?
英國從本土調兵,繞非洲,走開普,過印度洋;大順調兵,從錫蘭,說難聽點,弄個維京人搶劫的那種樺樹皮船都能去印度。
錫蘭,別人不知,荷蘭人豈能不知?至少數萬華人,而且都是習慣了熱帶氣候、在錫蘭吃了好幾年菠蘿蜜都沒吃死的人。
英國距離印度最近的、有數萬英國人的地方,在哪?
安東尼所賭的國運,前提是大順與荷蘭合作,打開歐洲市場、打通波羅的海貿易,打開北美走私渠道,干廢英國海軍優勢,荷蘭重當海上馬車夫。
荷蘭大不了不生產商品,只當商品的搬運工。
可不是說,荷蘭的商業資本配合大順的人力,去把印度拿下來。如果學之前VOC先上車把門焊死的做法,股息分紅怕不是要30?
股東歡呼雀躍。
然后英國心說我去不了印度,還去不了阿姆斯特丹嗎?
這和他剛才義正辭嚴地說“股東的利益是公司必須放在第一位考慮”的話,完全相悖。
所以談判本身,對監管、對股息的質疑,都是扯淡。
真正要談的東西,還是“中荷貿易公司的戰略方向”。
說實話,安東尼希望劉鈺對公司進行監管,前提是劉鈺心中的戰略構想和他的戰略構想相同。
以劉鈺的威望來壓住公司股東的短視,這正是他導師期待的“沒有世襲國王的王國”的政治構想在公司上的體現。
否則,純粹股東的利益去考慮,印度又肥又容易吃,股東為了利益肯定是吃印度而棄歐洲。
荷蘭已經在康不怠嘴里的所謂的“短視的民族性”上吃過大虧了,安東尼心知肚明那些商人都是一個鳥樣,哪里是尼德蘭的民族性問題?大順這邊的股東,若無人壓著,能舍近求遠?
這就又回到了安東尼最初的擔心:大順拿荷蘭當槍使,那荷蘭還不如給大英當槍使呢。在印度得罪了英國,大順和荷蘭的股東金融家吃飽了,拍拍屁股走了,英國的怒火荷蘭自己哪里扛得住?
到時候無奈之下,投法,真就傀儡國了。法國的文化入侵、陸軍優勢,這誰頂得住?
現在整個德語區,都彌漫著一股子“反法國文化入侵”的風潮,荷蘭是覺醒最早的那個,荷蘭的精英非常清楚和法國做鄰居、做朋友、做小弟的區別。
而賭荷蘭國運的中荷貿易公司,從決斷力、威望、手段來看,最能壓得住中荷兩邊商人的最佳人選,當然是劉鈺。
關鍵是,劉鈺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這說不清楚,條約就沒法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