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就又繞回到奧屬尼德蘭問題上了。
劉鈺之前和路易十五談過,奧屬尼德蘭就不能吃、也不該吃。
吃了之后,必然就是法普同盟,對抗俄奧英荷諸國。
陸上打生打死,無力面向大海,英國人美滋滋就把殖民地都吃了。到時候,英國就是歐洲版的“秦滅蜀而有稱帝之資”。
而普法同盟又是不穩定的,普魯士背信棄義自不必提,關鍵是法國除了英國這個敵人,還有“德國”這個敵人。
所以奧地利是“德國”,那普魯士就不是“德國”了?
現在的情況,是普魯士已經崛起,兩次西里西亞戰爭,打的奧地利毫無還手之力,每戰必敗。
這時候應該考慮普魯士的崛起,而不是再用“刻舟求劍”的思維,繼續圍堵奧地利。
圍堵奧地利,是為了遏制“德國”的崛起。
但現在,“德國”到底是普魯士有潛力,還是奧地利有潛力呢?
這就好比一個人一開始左腿有病,所以拐杖架在左邊。
過了幾年,左腿好了,右腿瘸了,卻還是按照以往的經驗,把拐杖架在左邊,這就是不明智了。
去圍堵普魯士,能拉到奧、俄、瑞典、薩克森等一大堆盟友,荷蘭還能保持中立,法國還可以有余力在海上爭霸,大順還能幫幫忙。包括瑞典,對波美拉尼亞,也是有宣稱、有野心的。
去繼續圍堵奧地利,搶下奧屬尼德蘭,荷蘭肯定是不可能中立的,因為唇亡齒寒知道再中立下一個死的就是自己。俄、奧、瑞典、薩克森等被普魯士威脅的國家,全都會站在法國的對立面。
奧屬尼德蘭,是法國在歐洲大陸最適合的擴張方向。富庶不談,比利時是天主教不是新教加爾文宗,這也利于法國統治。而且也是法國人所謂的天然邊疆的理想西北邊界。
但,這還是“帝”與“霸”的區別。
齊國公不得不和路易十五講了講春秋戰國時候的故事。
齊桓公是霸主,他這個霸主,不是靠燕國戰敗的時候吃燕國的地吃出來的,而是會盟小國,去打楚國。
晉文公是霸主,他這個霸主,也不是靠打周邊打出來的,而是會盟各國,去打楚國。
法國現在面臨的局面也是類似的。
而且之前做的也挺好的。
波蘭王位繼承戰爭,就是一種稱霸,施加影響。法國發了話,歐洲各國就不得不慎重。
俄土戰爭,也是非法國不能調停,除非法國出面,俄土之間連簽條約的信任都沒有。
神羅皇帝之爭,法國也是可以大加干涉,扶植傀儡,甚至還真讓巴伐利亞選侯當了皇帝。
不想讓俄國摻和中歐的事,隨便許諾幾句,就能讓瑞典親法派對俄宣戰,要夷平彼得堡。
這,就是霸。
什么是帝?
學秦國。
函谷關前,硬懟反秦同盟;今日騙楚國,吃楚國的地;明日嚇唬三晉,不給地就挨打。
可如果沒有秦國那般硬懟反秦同盟的實力,卻不求稱霸而求稱帝,這就很不對了。
法國現在沒有硬懟反法同盟的實力,而且哪怕是后世有拿皇加革命的諸多BUFF加成,結局也不是六王畢、四海一,況于現在?
路易十五對法國的實力、歐洲各國的力量對比,也是有點數的。要不然,也不能氣急敗壞地罵俄國女皇,更不能因為俄國出兵五萬就著急上火。
這就像是秦國有稱帝實力的時候,圍攻趙國,魏國要救,就一句“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趙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便能嚇得魏王不敢出兵。
法國現在要是能直接給俄國送個國書,來一句“吾攻尼德蘭,旦暮且下,爾若敢救,必移兵先破彼得堡”。嚇得俄軍不戰自退,趕緊退兵,這就有資格興帝業了。
然而現實是俄國出兵,法國不是恐嚇,還是派大使懇求俄國不要和英國同盟。
就這實力,也配行帝業?
帝業不敢行,霸業卻可成。
齊國公按照劉鈺之前的分析,以及他對這邊事務的理解,就認為法國日后成霸的機會還有很多。諸如“征討蠻夷”、“貢酒苞茅”之類的理由,多得是。
首先,英國不是歐洲大陸國家,歐洲大陸的事,你一蠻夷,摻和什么?
其次,神羅內的事,神羅內部解決。你英國國王,頭頂上還有個漢諾威選侯的頭銜,這事得說道說道吧?要么去當英國國王、要么來當漢諾威選侯,現在你這個漢諾威選侯,到底是為神羅說話?還是為英國說話?
再次,普魯士崛起,奧地利衰落,法國居中調停,使之均衡,不至一方過強;打掉英國人這個漢諾威選侯的頭銜。做神羅內部事務的仲裁者,左右者。
這不都是霸業嗎?
針對英法矛盾這個路易十五已經認可的“共識”,齊國公用把外交理解成古之縱橫士的想法,用頗為復古的方式對路易十五進行了勸說。
和古時故事一樣,先講了一個故事作為比喻。
“天朝古時開武舉考試,有兩個人。一個人能開九石之弓、另一個人卻能開十石之弓。距離考試還有幾天的時間了,這個能開九石公的人,也想當狀元。”
“于是他悄悄去那個能開十石弓的人家,在他的飯菜里下了藥。考試當天,能開十石弓的那個壯士,腹瀉不止,周身乏力。于是能開九石弓的壯士,就成了狀元。”
“國與國之間,難道不也是這樣的道理嗎?如果不能勤修自身追趕上別人,那么就禍害別人讓別人不如自己,難道不是有一樣的效果嗎?”
這個陰損的故事做的比喻講完,齊國公又道:“之前英國不強,難以稱霸。遂三番五次攪合歐洲事務,讓法蘭西不斷削弱,就如同給法蘭西的飯菜里下藥。”
“只是,斗轉星移,如今攻守之勢異也。”
“英人有北美之地,貿易拓展,人口日增,如今英人反倒是那個能開十石弓的那個。”
“英國日強,法蘭西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今法蘭西人口數千萬、百二十城。”
“南有比利牛斯山為城、西有大洋有壕。東扼阿爾卑斯山,猿猱欲度尚愁攀援;北有神羅諸國,爭斗不休,或如小婿言既不神圣、也不羅馬、更不帝國。”
“法蘭西之耕地,若比中原之沃;法蘭西之人口,冠絕歐羅巴之最。”
“此已有雄霸之資。只要能把英國拉下水,即便法國的人口土地不再加增,那也依舊稱雄奪冠,難道不是這樣的道理嗎?”
“若使英國困于孤島,盡棄殖民地之利,法國即便不加人口土地,若無英國離岸攪合,法蘭西在歐陸,又有誰人可制呢?”
有了前面的諸多鋪墊,齊國公再講這番道理,就可以算作道理了。
和后世很多人臆想的“法國在不斷挑戰英國霸權”不同,此時的現實,其實是英國在不斷挑戰法國的霸權。歷經第二次百年戰爭,終于在1815年6月18日挑戰成功。
法國現在在歐陸是有優勢的,巨大優勢就是人口和耕地。法國的耕地面積和農作環境,實在是太好了。不過四川省大小的面積,可墾殖的耕地面積卻極大,畜牧業和農業底子很好。
單單一個人口優勢,就讓現在的法國有足夠稱霸的實力。
齊國公說的這種“我不變強,但我把比我強的人禍害死,就是另一種變強”的基礎,也就是法國自身的實力。
這里面,就又繞回到法國的對外政策、以及奧屬尼德蘭是否占領的問題了。
如果法國現在選擇和平,是可以通過利益交換,要回北美和印度的殖民地的。法國手里還有兩張牌沒打呢:天主教的英國小僭越王;以及漢諾威。
而英國內部,現在有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英王到底是英王?還是德國的漢諾威選侯?”
英國的利益在哪?
或者說,英國資產階級的利益在哪?
北美、印度,殖民地。
英國國王的利益在哪?
漢諾威選侯國。
如果法國能夠通過和談,達成利益交換,換回加拿大的路易斯堡、印度的本地治里等地。
那么,英國內部就會積累矛盾。
尤其是在劉鈺鼓搗人參貿易之后,北美殖民地的價值激增。
伴隨著日本開關貿易、大順移民遼東等等因素導致的效應,東北人參已經基本被挖沒了、日本開關各個諸侯也需要大量的人參做藥、大順內部對人參也有一種莫名的崇拜覺得此物神藥。
這種情況下,西洋參貿易是遠比歷史上更賺錢的。
在十三州殖民地的那群人看來,法國的路易斯堡,是他們打下來的。
他們馬上就能獲得加拿大的人參貿易了。
不用紡、不用織,挖挖草根,就能從貔貅一般的中國換來白銀,這是怎么樣的好事呢?
而且,路易斯堡卡在紐芬蘭漁場,漁業也是一筆極大的收入。
雖然說,往深里說,新英格蘭的民兵能拿下路易斯堡、且能守住。關鍵不在于他們,而在于英國政府的王家海軍。
沒有王家海軍,法國人輕而易舉就能從這群民兵手里奪回路易斯堡。
但是,這和大順之前對海軍的爭論是類似的:海軍伐日,沒有打大仗,為什么海軍卻居首功?
新英格蘭的民兵直觀看到的,是:老子出錢,底層出力,拼死拼活攻下了路易斯堡,母國根本沒出力,結果母國政府直接把路易斯堡,以及利潤驚人的人參貂皮和鱈魚貿易,還給了法國?
他們不會去考慮,若是沒有王家海軍,他們就算能攻下也守不住。
他們只會去考慮,自己的利益,被母國,或者說,被國王背叛了。
再往深里想,我們的國王,到底是神羅貴族的選侯?還是英國資產階級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