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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零四章 閹黨(中)

熊貓書庫    新順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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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聽起來完全就是扯犢子的讖緯之言,劉鈺當然不信。田貞儀若是信,兩人也根本不可能如此這般舉案齊眉。

  只是,他們自己不信,甚至可能朝中也沒人信。

  但是,要像是前朝那般搞穿鑿附會、捕風捉影,搞個什么點將錄之類的,大有可能。

  而且“閹”之一字,本就不是什么好字。人家到時候就往自己這些人頭上扣這么個大帽子,就憑那些人讀書之多,還不簡單?

  最起碼,對外一說,這群人是閹黨,一開始可能只是儒林之中講個笑話侮辱一下,可時間一久,怕這笑話就成了代號,頂著這么個名號那也著實不好聽。

  田貞儀說完這赤后、毛獸、白虎之類的讖緯之語,又道:“除此讖緯之外,夏政還有特點。”

  “定府官,明名分,而審責于群臣有司:如今海軍、陸軍之軍改;參謀部樞密院之建立,便應了此舉。”

  “主夏政而用兵者,講究的是‘至善不戰,其次一之。大勝者積眾’。自三哥哥練兵以來,用兵之法,皆為夏政之風。”

  “至善不戰、其次一之。所說的,就是謀而后定,最好是不戰而勝,其次就是一戰解決。”

  “平準噶爾之叛,孤軍深入誘敵包圍,阿爾泰山北麓一戰而勝。”

  “伐倭國之僭越,海軍不戰而勝,交兵不多,使得千秋僭越者一朝稱臣,亦可謂至善不戰。”

  “下南洋、謀西夷,更是練兵十余載,以木馬計奪錫蘭、趁歐羅巴大亂攻荷蘭、著羅剎國內訌謀西夷事。此皆至善不戰之術。”

  劉鈺笑道:“這不是好事嗎?”

  田貞儀搖頭道:“但是,然而,不過…這后面還有一句話呢。”

  她頓了頓,在剛剛說完了一大堆的看似夸獎的稱贊之后,說出了“但是、然而、不過”的后面。

  “然…以春令而行夏政。”

  “數戰則士疲。”

  “數勝則君驕。”

  “驕君使疲民。”

  “如此,國危矣!”

  “以春令行夏政,所謂‘閹’者,便是這個意思。”

  劉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想了一下朝中那群人的水平,搞這種事,比起田貞儀定然是不說是只高不低吧,但既田貞儀都能想到“閹黨”這個名頭,那些人真要是想要使壞,焉能想不出來?

  這叫污名化。

  閹黨之前便已有之,天下都知道,這不是什么好話。到時候,捕風捉影地搞出一個閹黨名錄,穿鑿附會,安上這么一個污名,時間久了,眾人默認,著實難說。

  先給人扣個帽子,尤其是這個帽子本身就是個污名化的帽子,這向來都是朝中爭斗常用的手段。

  朋黨如此、閹黨如此、東林…這就屬于是后世污名化后,再把這帽子到處扣。而現在,閹黨這名頭,省了后世污名化的過程,早就污穢不堪了。

  田貞儀見劉鈺在那皺眉有所思,又道:“至于剩下兩條,我也不必細說。”

  “自唐設市舶司以來,再到三寶太監下西洋。市舶、海軍、下西洋事,多以宦官領。”

  “《通鑒》曰:唐置市舶使于廣州,以收商舶之利,時以宦者為之。自三皇五帝以來,這市舶之事,起始可知的第一人,便是唐之宦官韋謀。”

  “本朝自比李唐,又興市舶海關。及至于明,三寶太監下西洋,更是將市舶、海關、海軍等,與宦官閹人綁定了。”

  “此其二也。”

  “至于其三…”

  “宦官閹人者,天下之邊緣人也。被哂于儒林、不容于陰陽。”

  “三哥哥與新學出身眾人,或談幾何天文、或談洋流海圖、或談貿易工商、或談資本市場,亦與天下正學所不同。”

  “宦官閹人者,以其身體而邊緣;新學海軍者,以其學問而邊緣。”

  “究其根本,恰可相似,謂之與宦官閹人一般不容于世、邊緣于士,當可比擬。”

  “此三論,污為‘閹黨’,足以。”

  說罷,田貞儀忍不住笑道:“況且呢,皇帝又說荀卿之四臣之論叫你們不要學,那不是要讓你們做閹黨,又是什么呢?”

  “陛下既說,荀卿所謂的四種社稷之臣,都不要做;又盛贊米子明之‘內外有別’之說,其中深意,三哥哥可想到了?”

  “內外有別,不是在贊米子明的南洋政策,其實另有所指——內外有別,你們不要想著當外臣,而是做皇家的家臣,此內外之別也。”

  “前朝遺民黃宗羲曾言前朝宦官之禍,曰:今夫宰相六部,朝政所自出也,而本章之批答,先有口傳,后有票擬。天下之財賦,先內庫而后太倉,天下之刑獄,先東廠而后法司,其它無不皆然。”

  “本朝以史為鑒,與天下之內,斷不會行太監干政之事。”

  “但于天下之外,分清楚內外之別…呵,三哥哥,我且問你:”

  “這南洋、貿易之利…是歸內庫呢?還是太倉?”

  “這南洋、東洋之政…是歸六政府呢?還是歸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看似權大卻沒有制度化的機構?”

  “這海軍、南洋的征戰…是先由六政府、天佑殿廷議了呢?還是皇帝小圈子做出決斷,以內帑、貿易公司為后勤,便出征了呢?”

  “這新學、實學出身的人…可有資格選官為內地州縣?可有資格與科舉殿試大臣并列?”

  “凡此種種,說你們是‘臣’,這怎么能對呢?你們不是天下的臣,而是皇家的家臣。皇家家臣,與天下之臣,是有區別的。這便是‘內外之別’。”

  “而皇帝家臣,自古以來,難道不都是太監、宦官充斥嗎?你們做著自古以來與宦官、太監等一樣的事;行事風格與宦官、太監也是一樣;不入朝堂、無有常設;所有權力,皆出于君恩私寵。”

  “除了身體和宦官太監不同,剩下的,又有什么區別呢?”

  “皇帝是要他們做皇家的家臣、家奴。不希望他們做真正的大臣。”

  “皇帝希望他們知道‘內外之別’,有些事,根本不該是那些人該管的。”

  “所以皇帝言荀卿之《臣道》,又言社稷之四臣不可學,更說內外之別為上善之言,便是再說這個意思。”

  “只是,這話不好聽,皇帝不便說,便讓三哥哥來說。”

  劉鈺皺眉道:“內外之別?”

  田貞儀點點頭,補充道:“天下事,天下臣來做。天下臣,有道統。”

  “本朝自改太祖‘均田免糧’之策,而行‘保天下’之名,便因著‘道統’二字。”

  “三哥哥可明白,何謂天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天下,在于道統。”

  “你們的‘道統’,不可用、不能用;但你們的能力很強,可以用、必須用。”

  “宦官閹人,歷來有能力的比比皆是,但有術而無道。皇帝用其術、用其能,又為家臣、家奴,便可避開道統之爭。”

  “朝中的事,要講道統,要正道。內臣的事,不需要講道統,講正道。而且,內臣也講不了天下的道統正道。”

  “所謂內外之別,便是說,日后南洋、工商、貿易等事,不歸天下事內。不歸六政府、不歸天佑殿,只是皇家私事。海軍是皇家海軍、貿易是皇家壟斷之貿易、南洋是皇家之南洋。”

  “天下的事,仍行春令之政,不變、寬容、妥協。天下外的事,爭雄于西夷、奪利于南洋,所得之利,皇帝可以以私人補貼國庫;反過來,爭雄西夷、奪利南洋之輩,皆為內臣,不入朝堂,只是皇帝私屬。”

  “宦官不得干政、不得品評朝廷政策。讓你干啥,你就干啥;不讓你干啥,你也別大呼政策不對…既非天下之臣,便無資格論天下之政。”

  “日后海外之事,為皇家私事,非天下事;既為皇家家臣,皇家要干,就干;要不干,就不干。”

  田貞儀這么一說,劉鈺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他一直以來都隱約覺得好像確實有這么一種趨勢,甚至可以說從他練兵開始,就是類似這種趨勢。

  好處是,不用扯那么多的淡,皇帝支持,事就能做成。但壞處也多得是,不用扯那么多的淡的另一面,就是不是正兒八經的大臣。

  念及于此,劉鈺苦笑道:“看來皇帝巴不得我們都是真太監呢。”

  田貞儀搖頭道:“這倒不是。真太監,反而不好。”

  “船山先生言:宦寺之惡,甚于士人,只因其無廉隅之借,子孫之慮耳,故憫不怕死。”

  “真正的宦官,沒有什么道德的約束、沒有子孫家人的顧慮,所以做起壞事來,也根本不怕死。”

  “海軍眾人,既有道德約束,又有子孫、家人的顧慮,做起事來,多有顧及。”

  “因著學問為士紳之哂,邊緣于世,是天下的邊緣人。其實與宦官太監無異,卻又沒有宦官太監不考慮家人子孫、做事只需要考慮自己的不可控。是以真太監,反而不好。”

  “如今這種局面,是最好的。但是,還需要一人點破他們的身份,告訴他們,別以朝廷大臣自居,內外有別,不過皇帝之家臣爾。”

  “這里面,看似做的最好的,恰是三哥哥你。”

  說到這,田貞儀再度掩口輕笑,這話聽起來像是奚落自己丈夫“有做太監的天賦”似的。

  劉鈺看著掩口輕笑的田貞儀,無奈道:“我可沒這天賦,怎么就做的最好了?再說了,這事兒我怎么說?”

  “這些話,咱倆之間說說就罷了。難不成,真的去和他們說,讓他們擺正自己的身份,學會當內臣?這性子烈一點的,誰肯受這番侮辱?皇帝肯定是想讓我把話說明白,但絕對不想我說的這么直接,而且如此侮辱。”

  田貞儀道:“此事,陛下既說荀卿之《臣道》,還需從荀卿之《臣道》中解答。”

  “陛下說起那社稷之四臣,輔、拂二種,那是絕對不可以的。雖然荀卿多贊,但皇帝必忌諱。發動百官逼皇帝、違背皇帝旨意只要把事辦成,這都是皇帝所不容的。”

  “而諫臣,皇帝說箕子事,提及‘帝出乎震’、‘反客為主’二詞。三哥哥也自思之,跑去殖民地施行心中的大道,將來反客為主,是否有這種可能?”

  “甚至于就算是宦官,三哥哥難道忘了漢時宦人中行說‘必我也,為漢患者’之語乎?”

  “但此四種社稷之臣中,皇帝唯一說的不甚擔憂的,就是‘錚臣’。最多也就是感嘆下,三閭大夫死了,于國無益;伍子胥自刎,吳國亦亡。但可沒有擔心他們有‘錚、輔、拂’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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