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對他也心懷恐懼。他確實是一條毒蛇。”
想到前些天關于“武直迷”濟貧制度的評價,瓦爾克尼爾心里也有些慌,這種人的眼睛似乎專門盯著表皮之下的東西,確實很有可能借機惹出一些事端。
而且之前的會談中,對方也直言不諱表達了對荷蘭存有偏見。如果他去阿姆斯特丹搞事,是有很好的條件的。
荷蘭本土的一些啟蒙派,或是殺、或是抓、或是流放,總有治他們的方法。
可劉鈺作為大順的欽差大臣、皇帝特使,他要是在阿姆斯特丹講話,總不可能直接派兵把他抓起來吧?
也不能堵上他的嘴,再說歐洲此時正值中國熱,“理想國”的欽差大臣來講話,必然是人頭攢動,到時候迸出幾句話來,那可就熱鬧了。
再者,董事會找人背鍋,又不是一次兩次了。
之前巴達維亞的“多余”華人,從本質上講,根本就是董事會的決策失誤,讓蔗糖產業過度擴張,這才導致了糖廠危機,和大量的“多余”人口。
可董事會并無人負責,而是把上一任總督抓起來背鍋,理由是私自出售居留證、私自收錢允許華人登岸。
這已經不再是那個勇猛開拓的東印度公司了,而是腐化成了一個上下欺瞞、推卸責任、內部勾心斗角、七省圍繞著17個董事團人選互相使絆子的龐大舊物。
菲利普斯的擔憂,讓瓦爾克尼爾覺得大有道理。
“但我剛剛說過,我支持勘合貿易。是不是可以寫,從利益的角度,我支持勘合貿易;但從主權的角度,我反對勘合貿易?”
“是要利益還是要主權尊嚴,讓董事會去選?”
菲利普斯覺得這個辦法看似折中,可實際上卻是把董事會架在火上烤。
“總督先生,你覺得董事會,會選擇主權尊嚴?還是利益?”
瓦爾克尼爾不做聲,這是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如果這么說,不就等于是自己在批評董事會的人不講主權的尊嚴的嗎?
即便信件不公開,那這封信本身也會讓董事會感覺到一陣惡心。
“總督先生,如果我們提醒董事會,劉鈺可能會用這種可能的陰謀手段。那么,董事會很可能直接拒絕勘合貿易。同時,董事會必然會拒絕平等外交和關稅協定的要求。那么,必然會導致大順對我們的經濟制裁,甚至驅逐商館人員。對吧?”
這也是必然的,董事會不可能同意平等外交、關稅協定的要求,那是要斷公司的根。
“所以,總督先生,如果我們對劉鈺舉動的猜測,導致了影響對華貿易。那么,董事會在事后,是否會認為,劉鈺未必會那么做?萬一勘合貿易只是第二選擇呢?萬一勘合貿易也是劉鈺真心的要求,并不是用來做掩護的詭計呢?”
“那么,我們的預測和警告,到底是功勞?還是要對大順驅逐我們商館、導致公司對華貿易銳減一事負責呢?”
“到時候,股東們發現分紅銳減、發現對華貿易的利潤降低、發現股價降低,肯定需要有人負責的。”
“到時候,提出劉鈺可能使詐的我們,就要來負這個責任了。”
瓦爾克尼爾沉吟一陣,把有些沉重的頭,用力地點了點。
是的,如果劉鈺使詐,他們要背鍋,要借二人的頭,平息荷蘭愛國百姓的怒火。
如果提前告訴了董事會,他們還是要背鍋,還是要借二人的頭,平息東印度公司股東的怒火。
菲利普斯用了一個比喻。
“總督先生,一個醫生看到一個貌似健康的人,說你有病,必須要切除手臂,否則會死亡。但這個病人此時非常健康,沒有任何的病痛和癥狀。”
“病人害怕了,切除了手臂,果然沒死。那么,在其之后的余生,是會感激那個醫生?還是會痛恨醫生切除了他的手臂?”
這個比喻說的是人性,顯然,那個病人在日后漫長的獨臂歲月中,感受到獨臂的不便之后,一定會埋怨那個讓他切斷手臂的醫生。
這番將人性想的很險惡的話,讓瓦爾克尼爾下定了決心。
“你是說,我們明知道劉鈺可能耍詐,但是不能將此告知董事會。”
“我們明知道董事會心里會選擇勘合貿易,但我們要旗幟鮮明地反對勘合貿易。”
菲利普斯鄭重地點頭。
“是的。這是我們唯一可以全身而退的辦法。”
“如果劉鈺真的耍詐,那么我們旗幟鮮明地反對勘合貿易,信件一旦被曝出,那么我們就是祖國的英雄,維系主權尊嚴的愛國者。董事會礙于民眾的情緒,不但不會處置我們,反而可能讓我們繼續擔任職務,從而給民眾一個交代。”
“如果劉鈺沒有耍詐,接受勘合貿易,同時也不揭穿朝貢是主權受辱的皇帝新衣,我們最多也就是被董事會不信任,調回去擔任一些閑職而已。”
閑職,聽起來不是好事。
但菲利普斯語氣漸漸沉重。
“總督先生,事實上,我不想在巴達維亞了。”
“對華貿易的競爭壓力日大,英國人背后中傷、瑞典人合作運貨,對華貿易委員會在數年之內,就要對對華貿易額度銳減負責任。我可以預見,今后幾年,對華貿易額將要銳減。”
“總督先生處置完了‘多余’的華人人口,即將面對的就是城南的華人起義軍,他們有英國在背后支持,有能一次性伏擊我們一個連隊的戰斗力,也有極為專業的雇傭兵,戰斗力不弱于當年圍攻舊港的奧斯曼雇傭兵,甚至比他們還要強…”
仰起頭,透過窗戶看向碼頭的方向,菲利普斯嘆息道:“再加上劉鈺帶著軍艦巡航東南亞,這會導致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我在大順京城的時候,聽他說過這樣一句話:事物是普遍聯系的。”
“一旦對華人起義軍的圍剿不成功,伴隨著大順海軍的這一次巡航,馬打藍、亞齊、蘇拉威西等地的酋長蘇丹們,對我們的態度會立刻改變。”
“總督大人,或許,這是個絕佳的機會,是時候把這些爛攤子讓給別人了。”
事物是普遍聯系的。這話瓦爾克尼爾之前倒是沒聽過,今天還是第一次聽菲利普斯的轉述。
回想著自己來時的雄心壯志是如何被現實消磨的,大順睡醒了、波斯內亂、中日戰爭、加勒比糖豐收…等等等等,果然如此。
從當初心如橫行無忌的螃蟹,到如今心如縮手縮腳的王八,菲利普斯的話讓他感同身受。
是啊,對華貿易委員會的日子,肯定是越發不好過了。
自己這個巴達維亞總督,又何嘗不是呢?
他來當總督的時候,董事會可沒告訴他說大順有狂熱的愛國者,也沒告訴他大順有戰列艦。
來之前覺得簡單,要么殺光,要么扔去錫蘭當債務奴隸。
可現在,殺幾個華人還要看大順的臉色,束手束腳,再大的雄心也磨平了。
更何況英國已經開始涉足東南亞了,這里面的局面只會越發復雜。
錫蘭移民完成,他算是大功告成,董事會交代他的任務,他都已經圓滿完成了。
萬隆地區的華人起義軍,如果背后站著的真的是英國人,想要剿滅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當年的蘇拉巴迪起義,起義軍余部在大山里打游擊,一直堅持了二三十年。這些華人起義軍中核心力量的戰斗力,并不弱于當年蘇拉巴迪帶走的那些土兵。
正如菲利普斯所言,他們的戰斗力甚至要勝過當年圍攻舊港宣慰司的土耳其雇傭兵。而土耳其人現在可還不是西亞病夫,甚至剛剛以一敵二,綠羅馬鏖戰神圣羅馬帝國和第三羅馬,還把神羅暴打了一番背盟提前退出了戰爭。
可現在他沒有時間去鎮壓這場起義,因為這些即將被遷徙到錫蘭的華人,就是一堆干柴。
現在去鎮壓,這堆干柴可能著火。
至于劉鈺到來的這個變數,劉鈺到底是來幫著他滅火的水?還是一桶準備澆在火上的油?這都很難說。
所以爪哇的荷蘭軍隊只能先在各個港口城市防守,不能集結作戰。
要等到把這一堆“干柴”都扔到錫蘭之后,萬隆的華人起義軍就會像是沒有了水的魚兒、沒有了木柴的火,這才有可能撲滅。
然而起義軍中的核心力量很有戰斗力、背后又有英國的支持,錯過了開始階段的最佳圍剿時機,日后能不能全面清除也是未知數。
現在走,那就是功成身退。
華人起義,只是大功之下的略微瑕疵:
總督瓦爾克尼爾用令人稱贊的統治手段、對華貿易負責人菲利普斯用叫人贊嘆的外交手段,在沒有影響對華貿易的前提下,完美地解決了巴達維亞的“多余”人口、為巴達維亞的產業轉型打好了基礎。雖然一些華人中的暴亂的份子,陰謀顛覆巴達維亞的政權,但這些人在總督的統治手腕下、在對華貿易負責人的斡旋下,并沒有野火燎原,使得更多的華人參與到暴動之中。
可要是拖幾年后走,一旦圍剿失敗,那么之前的功勞也就不值一提,蓋棺定論的時候又會是另一番說辭了:
目光短淺的瓦爾克尼爾總督,給了起義者漫長的休整時間,并沒有第一時間傾盡全力剿滅,為將來勃良安地區的混亂埋下了隱患。導致所有股東的利益受到了嚴重的損害,甚至必須要調查總督在任職期間,是否接受了華人起義者的賄賂,從而錯過了鎮壓的最佳時機。叛亂者難以被剿滅,導致周邊的馬打藍蘇丹國看到了巴達維亞統治的軟弱,產生了反抗公司保護的想法…
截然不同。
許久,瓦爾克尼爾似乎下定了什么決心,目光灼灼地看著等他表態的菲利普斯。
緩緩地,借用了屋大維的遺言,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我是否把我的角色演得恰如其分?是的話,請在我下臺時響起掌聲。”
然后,自嘲一笑。
“我現在走下舞臺,會有掌聲,我的角色演的恰如其分。但將來,或許是扔上舞臺的臭雞蛋。”
“不如歸去。回荷蘭做個富家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