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使先生,我也認為這件事需要盡快解決。只是…當地的華人并不是很信賴我們,所以,還需要貴方出面。”
史世用心道,你也知道你們不行德政,百姓不信任。這一次朝廷自己心里也有數,這是拿著朝廷的信譽、在南洋華人中最后的一點威望,來做保人的。
瓦爾克尼爾所說的不信任他們的華人,當然是大部分城外的華人。
城內的華人,是歸甲必丹、雷珍蘭管的。巴達維亞周邊,可謂是政令不出城,但城內說話還算好使。
荷蘭人對城內的華人有控制能力,可問題是城內的華人并不需要遷徙。他們又不是交不起人頭稅,也不是靠糖廠和香料種植園干活謀生。
城外的華人,只能靠大順這邊的官員去說服了。瓦爾克尼爾只能盼著,這些下南洋的華人,還保留著幾年前在福建時候對朝廷官員基本的信賴。
兩邊商量了一下,決定由巴達維亞這邊出兵維持秩序,史世用也帶著朝廷的兵幫著維持秩序。
召集城外的華人,宣讀朝廷的政策,盡快將人頭數統計出來。宣讀荷蘭的政策,保證荷蘭不會把他們半途扔海里淹死,也保證荷蘭將來會分給他們一小塊土地——皇帝私人作保。
一旦統計出來,荷蘭這邊就會制定一個詳細的移民計劃。大順那邊的真正欽差到來,審查文書,簽約之后,按人頭數替交人頭稅,派人監督執行,就算是事情解決了。
正商量著的時候,有荷蘭人匆匆進入,面色焦急。
用荷蘭語附在總督的耳邊小聲說道:“總督大人,出事了。出城追擊那些叛亂者的連隊,在西薩丹河遭到了伏擊。追擊的連隊被狡猾的反叛者引誘,選擇了渡河追擊,導致了步兵和后面的大炮脫節,被反叛者襲擊。”
“反叛者攻占了茂物,并且俘獲了二十多名在茂物避暑輪休的公司員工。依托薩拉火山和格德火山,四處活動,到處襲擊本地的村社。已經有幾名社長的親屬逃出,向我們報告了他們的惡行。”
“將村社的社長殺掉,并且分掉了他們的財產和糧食…”
得到了如此震驚消息的瓦爾克尼爾,不動聲色地朝著史世用點頭致意,略帶歉意道:“特使先生,我這邊有一些公司內部的私事,請允許我暫時離開一會。”
面色淡然地壓住了內心的震驚,剛一離開會面室,確定里面的人聽不到他的談話后,他就忍不住罵道:“怎么會這樣?有人活著回來嗎?”
“是的,總督大人,有人活著回來了。已經在門外等候,我這就將他叫來。”
不多時,幾名失魂落魄的荷蘭士兵被帶到了總督面前,復述了一番他們追擊的情況。
一開始,追擊的還算順利。
那些反叛的華人根本不敢交戰,只是不斷地向后撤退,偶爾會派人沿途射擊遲緩他們追擊的速度,但很快就像兔子一樣溜走了。
根據沿途村莊的消息,追擊的荷蘭連隊一路追到了西薩丹河的上游支流。
在河岸處遭到了阻擊,但是連隊有一門炮,靠著炮擊,很快河對面的華人反叛者就潰不成軍,倉皇逃竄。
軍官就命令渡河追擊,大炮無法參與追擊,就在后面渡河。結果前面追擊的連隊和大炮脫節了,被埋伏的華人反叛者搶走了那門大炮。
追擊出去的步兵遭到了埋伏在樹林里的華人襲擊,不得不列方陣自守。
但那些華人反叛者不但會用大炮,而且打的相當準,轟開了荷蘭步兵的陣型,并用拼湊起來的一些馬匹沖擊…起義者里面除了華人,還有一些會騎馬的原布吉斯人奴隸。
瓦爾克尼爾在頭腦里回放了一下整個伏擊的經過,更加印證了自己的判斷。這群華人反叛者里面,有一些訓練有素的雇傭兵。
要知道僧伽羅從葡萄牙時代,就和西方人開打,打了一二百年,炮依舊打的不好。
是否訓練有素,不是看會不會開槍,而是要看能不能列陣對射、能不能把炮打準。
華人,在巴達維亞是沒有服兵役的權力的,這些反叛的華人不但會用槍,而且還會用炮,甚至會用河流將步兵和炮兵分離的戰術,這可絕不是一群簡單的反叛者。
布吉斯人算是東南亞少數會玩騎兵的民族,巴達維亞的糖廠也有不少的馬匹,布吉斯人也有不少與荷蘭人作戰失敗后被抓為奴隸在附近的糖廠或者香料種植園干活的,起義者里有會騎馬的不足為奇。
但這些人不但會用大炮,而且居然還會用大炮轟開陣型以騎兵追擊?這就很不正常了。
就像是北邊天朝明末的起義一樣,能打,是因為里面有不少西北邊軍的老兵油子,這些人是核心力量。
而這一次的“反叛”,顯然里面也有一部分核心力量,這些核心力量絕對是受過專業軍事訓練的高素質雇傭兵。
伴隨著這一次大順皇帝特使前來巴達維亞,大順的最后一點懷疑都被排除了。
從皇帝特使身邊的護衛士兵來看,大順的士兵訓練水平很高,絕對不輸于歐洲的任何一支軍隊。
擁有這樣的軍隊和這么近的投送距離,大順沒有必要扶植一直反叛軍,更不可能會選擇出錢同意讓荷蘭將華人遷徙到更遠的、大順的軍事力量應該無法投送到的錫蘭去。
幾名逃回來的士兵,也向瓦爾克尼爾匯報了一個在其看來“果然如此”的消息。
“總督大人,事實上,我們聽到了他們的笛聲。曲調很熟悉,很像是…弗里蘭斯王子行進曲,當然,也可能是擲彈兵進行曲,我們不能夠確定。”
弗里蘭斯王子行進曲,理所當然是荷蘭的軍樂。問題是荷蘭不可能扶植一直針對荷蘭的反抗軍。
而如果不是弗里蘭斯王子行進曲,那就只能是英國人的擲彈兵曲了,兩邊一起哼哼基本分不出來。
大順這邊用的火槍,瓦爾克尼爾完全可以確定,這是法國血統的,和褐貝斯一眼就能看出來不同。
錫蘭那邊的僧伽羅人,也有褐貝斯,荷蘭人繳獲過,自是一眼認得出來。
火槍是英國的、連軍樂都是英國的,瓦爾克尼爾恨得大罵了幾聲英國狗賊,知道他最不想見到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事情,可能已經失控了。
指望從荷蘭本土調兵,就算現在發出消息,要避開印度洋的狂風期,至少也得明年一月份才能向公司總部發出消息。
公司總部再派兵到來,至少兩年就過去了。這是根本等不起的。
為今之計,只能迅速解決爪哇的華人問題,使得這群華人起義者,成為無根之木,不能再繼續吸收華人了。
順帶還要在錫蘭武裝華人士兵,將錫蘭的荷蘭士兵調集到爪哇,增強兵力進行圍剿。
但無論如何,現在不可能立刻調集巴達維亞的所有兵力去圍剿華人反叛者,因為中國皇帝的特使、以及他的三百名訓練有素的步兵還在巴達維亞。總不能調集巴達維亞所有的兵力出城圍剿,卻讓中國皇帝的禁衛軍接管巴達維亞?
瓦爾克尼爾不由地揉了揉鼓脹劇痛的太陽穴,心想情況已經失控了。這群人果然朝著自己最擔心的方向發展了——攻破村社、殺死社長、解放農奴、廢除強制種植法令。
就算大兵圍剿,依托南部的火山群,至少又要折騰二十年時間。公司剛剛有起色、逐漸有了利潤的勃良安制度,要完!
高聳的格德火山山頂,赤道地區難得的涼爽氣候下,張三彪坐在一塊火山巖上,哼唱著以前軍中唱過的“雪蓮花”之歌。
實際上,原來的調子是雪絨花,那是過阿爾泰山時候哼唱過的曲子,不是青州軍的老人多半不知道這首歌,但打過西域之戰的老兵則一聽就會問當初兄弟當初你是哪個連隊的?
格德沒有雪蓮,但真有雪絨花,比如他此時腳下的那一朵就是。
可張三彪真不知道啥叫雪絨花,但卻在當年平定西域的時候,真的見過阿爾泰山的雪蓮。
山頂上,幾名技術出身的軍官正拿著平板儀測高,也有軍官在那挖掘格德山頂的雪絨花,準備曬干后給劉鈺送禮,或是用筆畫出來這些東西的模樣、描述一下生長環境。
海軍軍官都知道劉鈺喜歡這種稀奇古怪的東西,上有所好下便多投其所好,這也是很容易區分這些技術軍官到底是陸軍系的,還是海軍系的一個標志。
在這幾乎伸手就能摸到云彩的山頂,如今眾人信服、公推為起義領袖的牛二,正意氣風發地眺望著火山南邊的大海。
從海上吹來的熱風,飛這么高也冷了,這里的氣候讓這些很不適應巴達維亞氣候的軍官們,找到了一絲在威海吹風的感覺。
一場漂亮的伏擊戰,起義軍如今有了二百多條槍,還有一門小口徑的炮,雖說槍支還是太少,但至少讓他有了在這里站穩腳跟的信心。
昨天清剿了火山下的幾個村落,拿出大順開國時候那群人的本事,連抓帶殺分東西之余,牛二等威海出身的海軍系軍官也不得不感嘆…真要感謝荷蘭人帶來的改變。
荷蘭人來之前,這里的村社還是原始村社,公田、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還沒有私有制分化。
荷蘭人來了,帶來了貨幣、交換、羅馬——荷蘭法系、私有制、以及原始村社解體和階級分化。
于是“均田免賦”、“替天行道”這種在大順兩千年前就能玩的手段,也終于可以在這里用了。
否則,還真沒用。
原始村社人家根本不需要這一套東西,幸好荷蘭人導致了原始村社的解體,導致了階級分化,導致了私有制的羅馬法逐漸取代了當地的習慣法,也才給了村社村長、社長們欺男霸女、強制種植、領取分紅的機會。
荷蘭人不想改革,只想著用原有的類似于俄國原始村社的制度,勾結上層而攫取利潤。
但上層知道了財富、銀幣、交易、土地私有和傳承子孫的好處,幾十年前、上百年年間,已經破壞了原來的村社公有田制度,開始囤積自己的私田、放貸、強迫村民勞作。
威海時候,講過這些東西。雖然只是淺嘗輒止,但這些東西卻深深地印在了他們的腦子里,在潛意識里,他們已經相信,世界就是這個樣子運轉的。
有這么一瞬間,牛二覺得好像可以理解,當初老聃為什么覺得“小國寡民”的時代如此美好,那一定是老聃目睹了那個時代村社解體的一幕幕故事。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只是晚了兩千年。
放下望遠鏡,不再去看南邊的那片大海,心想,若是當初向東,是沒有活路的。
東邊沿海地區,雖然華人多,但只要朝廷的海軍不下場,那么華人最多的地方,也就是荷蘭人最適合調兵和鎮壓的地方。那里支撐不住。
就算失敗了,退守山區,沒有荷蘭人瓦解舊有的村社,在東邊也根本撐不了多久。
最多混個十一稅,當地人也不會支持他們這些外來者的、當然可能也不反對,誰來都是十一稅,區別不大。當年的蘇拉巴迪向東,最終當了國王,又能怎樣呢?還是死路一條。
真想做大事,就只能留在距離巴達維亞更近、被荷蘭瓦解了舊制度的這里。
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要做就要做些大事,將來朝廷下南洋,一旦開戰,不等朝廷大軍到,老子就要自己把巴達維亞打下來!
仰頭看看天上近在咫尺的云,心中豪氣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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