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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四把鎖

熊貓書庫    新順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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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徹返回首里城的時候,琉球王尚敬正在那抑揚頓挫地“背課文”。

  恭惟皇帝陛下,道隆堯、舜,德邁湯、文。統六合而垂衣,教仁必先教孝;開九重以典禮,作君又兼作師。

  荷龍章之遠錫,鮫島生輝;沐鳳詔之追揚,丹楹增色。臣對天使而五拜,望象闕以三呼。統王會以開圖,合車書者千八百國;占天時而應律,驗禎祥于三十六風…

  在京城留學過的蔡文溥正在那奮筆疾書,幫著尚敬寫回贈天使的詩,以及馬屁天子的表文。

  蔡文溥的駢文做的不錯,尚敬的漢語說得不太流利,但是漢字寫的不錯。一會兒不但要“背誦課文”,還要“默寫”。

  按照規矩,天使走之前,是要贈詩相送的。這和中原的詩會不同,屬于命題作文,可以提前準備準備,到時候打小抄。

  薩摩藩的人也在,尚徹便將自己在天使館的見聞一說,不管是尚敬還是薩摩藩的人,都松了口氣。

  劉鈺是個武夫,開口便問城中是否有妓女,顯然不是正經科班出身的。琉球雖有在大順的國子監留學生,可終究不是武將,根本搞不懂大順的“武舉”政策。

  這樣說來,禁教這個理由,就大有可能。很可能,是有天主教徒作亂,逃亡海上了,所以天子竟然沒有按照以往規矩派翰林院出身的人當正使,而是派了戰艦和士兵。

  禁教…

  這倒是簡單了,薩摩藩的人對禁教也相當嚴格,薩摩藩知道臺灣那邊有西班牙人,荷蘭人也一直到大順徹底開關、幕府鎖國使得荷蘭不需要臺灣作為一個中轉港后才撤走,故而對琉球這個之前很容易被天主教侵染的地方看管極嚴。

  雖然荷蘭人曾忽悠日本人說,阿姆斯特丹砸毀過耶穌雕像云云,但日本人又不傻。

  明顯荷蘭人為了貿易什么話都能扯,哪怕多數荷蘭人信的不是天主教那也信不過。況且當年荷蘭在平戶的商館,就用過耶穌紀年,這還導致平戶的商館被封轉移到了長崎,日本這邊也很警覺,至少分得清耶穌紀年和年號紀年。

  既然大順這一次派出使者的目的似乎也和禁教有關,琉球人和薩摩人覺得這件事就不必過于緊張。

  只要照舊撒謊演戲,保管叫這些人看不出來。翰林尚且看不出來,一個武夫能看出什么?

  既然天朝這一次帶了士兵和西洋式的軍艦,薩摩藩也正可以趁著這個機會,悄悄考察一下大順的軍事實力。

  只是不能做的太過火,在久米島上監視朝貢船隊的武士最好先避一避。

  盡可能在那霸這邊觀察一下就好,比如可以假裝成小販或者送飯的去船上看一看。

  整個日本,對外部了解最多的,除了幕府便是長崎和薩摩了。不管是唐風說書還是荷蘭風說書,那都是幕府內部傳閱,不能展示給別人看的。長崎作為一口通商的港口,薩摩作為假借琉球之名打擦邊球貿易的強藩,對外部世界都有一定的了解。

  只是大順的海軍在威海,軍改也多在北方,加之劉鈺基本壟斷了對日貿易,這幾年漂流到琉球的海難商人很少。

  即便有,多半也是威海靖海宮官學的軍官生假冒的。

  和琉球有固定的問答手冊一樣,貿易公司的唐風說書和裝作落難海商的軍官生也有固定的回答手冊。

  薩摩藩的人對大順的軍事力量感覺到由衷的好奇,尤其是看到大順官船改為西洋式戰艦后更是如此。

  然而,想著假借送補給的機會靠近港口戰艦的計劃,很快被證明不可行。還沒等靠近,就被一群士兵攔住,只說軍中規矩,閑雜人等不可靠近。

  幾日后,又有人傳信入了首里城。

  說是天使這邊會在拜見的那天,試演軍操,此雖無定制,叫中山王到時不必詫異。

  尚敬不明白這是何等意思,求問于蔡文溥。

  “天朝自古尚文,以往遣使,未曾有試演軍操之舉,此番何意?”

  蔡文溥回了一句古話。

  “持干戚而舞,有苗乃服爾。天朝先勝羅剎,又定西域,彰顯軍威,臣以為這是叫王上上表恭賀。這賀表,需得重新一份才是。”

  這么一說,尚敬心頭最后的一點疑惑也沒了,心想果然如此,大有道理。

  天朝平定西域,自己這邊之前并不知曉…當然,以琉球國的大小,尚敬也很難理解西域到底在哪、從京城到西域到底有多遠。

  如今天朝攜勝利之威,欲播威名于遠方,這也說得過去。

  只是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被薩摩藩馴化了,此時竟然完全想不到借天朝之力推翻薩摩在琉球的控制,亦或許也可能是因為萬歷、崇禎年間的事讓琉球已經徹底對天朝絕望了。

  此外,也因為推翻薩摩藩似乎對琉球而言也沒啥好處。東南亞的貿易被西洋人霸占了,琉球根本伸不過去手。

  中日貿易,也不再需要琉球這個中轉站。如果和薩摩藩鬧翻了,現在薩摩藩吃肉,自己還能喝湯;若是鬧翻了,日本那邊已經鎖國了,琉球靠什么賺錢?只怕到時候只能去啃蘇鐵種子度日了。

  至于祖先的仇恨、國恨家仇、民族利益之類,在王室私利面前,可能永遠都只是個附加選項。

  天使館中,劉鈺躺在床上,琢磨著琉球的將來。

  一旦中日貿易壟斷,琉球的經濟地位就會顯著下降。壟斷中日貿易,里面也會加上一個琉球,以盈利為目的的貿易公司,可不會分給琉球一文錢的利潤。

  琉球敢隨便貿易,貿易公司只要拿到了壟斷權,絕對敢抓住把柄擊沉琉球商船。

  貿易價值不高,但軍事價值極高,這里作為海軍基地,就如同一把鎖頭。

  在劉鈺規劃的鎖鏈中,一共有四把鎖頭鎖住日本。

  朝鮮、海參崴、北海道、琉球。

  這四把鎖頭,現在就差一個琉球了。

  可以嘗試讓琉球王室入股貿易公司,換取在琉球駐扎海軍的權力,這樣保證了琉球王室對天朝的向心力,又可以通過賜“三十六姓”的方式,慢慢進行文化滲透同化。

  在那胡思亂想,心道說不得日后新垣結衣小姐姐就要叫林結衣了,如今琉球的三十六姓所剩不多,卻不知她是哪家的后人?

  正在那瞎琢磨的時候,趙百泉求見,劉鈺趕忙爬起來,問道:“趙大人又有何事?”

  就在不久前,劉鈺當著趙百泉的面,部署了幾日后見琉球王和琉球百官時候的計劃。

  趙百泉覺得這實在是有點扯淡,本以為不過是班超于鄯善斬匈奴使,可聽劉鈺的部署,這分明是要劫持琉球王啊。

  再怎么樣,琉球王也是個郡王,也是天朝藩屬,這么做,麻煩大了。

  “鷹娑伯,陛下的圣旨…到底說的什么?你莫不是知道?”

  如果是皇帝秘密授意的,這還還說,可要不是呢?趙百泉心里相當的不安。

  劉鈺搖頭道:“不知。但前朝萬歷年間倭人侵琉球的事,確鑿無疑。我亦知琉球物產,琉球朝貢貨物,我也拖關系查過,絕對不是琉球國自己的。他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

  趙百泉無奈道:“大人,下官不得不勸一句。大人若要學班定遠,我只嘴上反對。可琉球王來接圣旨,你在那時候動手,折損的是天子顏面。”

  “天朝上國,琉球蕞爾,還要用這種欺詐手段嗎?琉球王來接圣旨,那便是心服天朝,若有罪,可問可罰,但卻不能在接圣旨的時候動手,鷹娑伯不會是連這個都想不明白吧?”

  劉鈺哈哈一笑,嘴里迸出一句日語,問道:“趙大人懂倭語嗎?”

  “不懂。”

  劉鈺打了個響指道:“我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是禮畢、起身的意思。這琉球國到底是否有罪,到時候一試便知。他們不是始終說不知道倭國事,和倭國沒有聯系、房頂的風向標不是倭式的而是巧合相似嗎?難不成這語言也可以無師自通?”

  “你也不是沒聽過琉球國相說話,聽起來分明是福建官話嘛。這琉球語中聽著也有幾分閩語味道。這便叫讓他們無從抵賴。”

  “陛下圣旨里到底寫了什么,我不知。但我要抓住琉球私通倭國的證據。”

  “到時候,我用倭語詐一詐。趙大人,若是到時候一群人都起身,我自然會動手;當然若無人起身,那就要靠你來圓場了。”

  “只是,我先問一句趙大人,若是到時候琉球百官許多人起身,趙大人會怎么做?”

  趙百泉還真沒想過這么損的主意,心道這辦法確實…猥瑣。

  琉球人的一些回答,明面上天衣無縫,正常天朝能想出來的問題,琉球人都是早有準備,對答如流。

  可語言確確實實不能說是巧合,真要是一群人聽得懂倭語,那就不是巧合,也就無法抵賴和倭國有來往。

  這事等于也是琉球自己作的。

  琉球離日本這么近,懂幾句日語很正常,可偏偏薩摩藩和琉球都做賊心虛,偏偏說和日本沒有一丁點的聯系,這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證據確鑿,那可就有的說了。

  “鷹娑伯覺得我該怎么辦?”

  “趙大人是禮政府的,我可不是。趙大人不妨先問問自己,禮政府想要什么?天朝想要什么?你要知道想要什么,才能知道該怎么辦呀。”

  這件事還沒發生,可趙百泉見著劉鈺信心滿滿的樣子,心里已經信了八成。

  可能講道理,劉鈺不行,但論及打仗和對外部世界的了解,趙百泉也是在京為官的,聽過劉鈺不少的故事,在這方面絕對的相信。

  他反對劉鈺的一些做法和做事方法,但事實和立場不是一回事。在“事實”這二字上,趙百泉相信劉鈺掌握著“事實”。

  分歧在于,事實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事實之后的立場。

  使者,不只是來傳話的。

  雖然大部分使者都是習慣性地當傳聲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沒有了漢唐時候那股氣兇狠勁兒,明明就是個外交官恨不能靠那幾個隨從搞出封侯的大事。

  哪怕趙百泉并不贊同劉鈺要學班超的行為,可不代表他反對一切有主觀能動性的自主的行動,他反對的只是行動的方式。

  現在劉鈺把這個皮球踢到了他腳下,趙百泉心道是啊,禮政府在追求什么呢?

  如果只是追求一個名義上的天朝,那么琉球這邊私通倭國,只要明面上還來天朝朝貢,那目的已經達到了,完全不用做任何改變。

  可如果只是如此,天子又何必在不是冊封的時機派人來琉球?

  想通了這個關節,趙百泉點頭道:“多謝鷹娑伯,我想我明白了。鷹娑伯少讀經書,不知如何斥責。天朝恩威并施,兵甲之威在鷹娑伯;禮儀之威于在下的這張嘴。”

  劉鈺拍手贊道:“趙大人啊趙大人,你終于明白了。卻不知趙大人要從哪入手?”

  這等嘴皮子的事,自不用劉鈺教。

  “萬歷三十七年事若為真,則認賊作父。明明與倭人勾連卻說沒有,則欺君罔上。天朝使者屢來、學生常去國子監,卻不言國辱,則以為天子昏暗不能守其藩屬,此辱君也。”

  “然琉球小國也,故不能擋倭國兵鋒,這又不是不可以原諒的。但如何才能證明琉球對天朝的忠誠呢?”

  說著說著,趙百泉發現自己已經掉進了劉鈺準備好的陷阱,后面的話講不出來了。

  證明忠誠,怎么證明呢?

  劉鈺笑道:“你看,所以說你和我要做的事,都是一回事。如何才能證明琉球對天朝忠誠、之前只是被逼無奈呢?當然是斬殺倭人使者,對琉球來一場大清洗。可琉球兵弱,本爵也只好幫忙了,這不還是班超的舉動嗎?”

  趙百泉自知說到這已經無法反駁了,只好氣勢微弱地說道:“那…那還是不一樣的。班定遠是沒掙得鄯善國主同意,咱們這么做是要琉球同意,此名正言順也。”

  “非漢之霸道,乃天朝王道。”

  劉鈺莞爾,沖著趙百泉拱拱手,陰陽怪氣揶揄道:“所以禮政府存在的意義,就是放屁之前,先找一條褲子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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