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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唯一的傻子

熊貓書庫    新順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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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原則!”

  大拇指一豎,陰陽怪氣地夸了趙百泉一句。

  “趙大人果然有原則。但我要不要學班固,那可都是趙大人的猜測。具體如何,看看再說,趙大人此時還是不要忙著勸。”

  劉鈺雖夸他有原則,但內心其實并不怎么相信。

  當官嘛,就得混圈子,劉鈺這個圈子里的人升遷另有途徑,趙百泉這樣的人升官也有途徑。沒有圈子、沒有派系,在朝中是很難混下去的。

  在劉鈺看來,趙百泉這就是在耍滑頭,避開爭議話題,回去還得顯得他不支持劉鈺。

  “此番去琉球,有些事我還是要多嘴囑咐一下趙大人。倭國現在不是天朝藩屬,雖劫掠琉球是前明萬歷時事,但只要琉球一日朝貢,倭人一日在琉球有奉行,這事天朝就不能不管。”

  “不然,明日西洋諸國都去朝鮮開辦使館,依倭國琉球例,你管還是不管?莫不是到時候趙大人說,禮政府只和藩屬打交道,不管西洋人?”

  “趙大人自己好好想想吧。你是天朝副使,卻說什么只和琉球打交道,不和倭人打交道,那陛下讓你來做什么來了?”

  “亦或是說,你們禮政府準備把倭國事以后交給外交部?”

  幾句話把趙百泉懟的有些茫然,劉鈺哼了一聲,心想老子要不是因為不知道怎么和琉球王打交道,還跟你商量個屁?

  琉球王終究是天朝的郡王,該給的面子還是要給。

  當著琉球王的面殺人,甚至可能要殺三司官,相當于天朝的三公加平章事,這里面多多少少也得和琉球王打聲招呼。

  劉鈺要是個割據一方的軍閥,這都好辦,可他現在是天朝使者,這就難辦。

  天朝不會閑著沒事干派官方使者去琉球的,但凡去,一定是老琉球王沒了,新琉球王等著冊封的時間段。

  因為冊封之前,琉球王不是琉球王,沒級別,所以琉球王要對天使五拜三叩首。

  冊封后,琉球王才是郡王級別,要只是冊封還好,走、迎、送、禮這都有流程。

  這一次去琉球,不可能直接去琉球抓人、政變,那顯得不是天朝和宗藩,而是帝國主義行徑。

  還是要走完流程,先宣讀圣旨,追問琉球王怎么和日本眉來眼去的?等琉球王解釋,然后才能進一步“或逼”、“或勸”琉球王一起抓薩摩蕃的人。

  這里面沒有趙百泉這個懂天朝禮儀的,劉鈺自己做的話,就很容易過火。倒不是說他想搞帝國主義行徑,而是他對禮法不甚了解,有時候他做的覺得很正常的事,可能在朝中就會引起麻煩。

  懟完了趙百泉,劉鈺也不說話,只讓趙百泉自己好好琢磨琢磨——朝廷對日本的態度,到底是天下之內?還是天下之外?

  反正劉鈺覺得趙百泉的表態,純粹是廢話。本來劉鈺手里就有兵權,還是正使,皇帝也許了他臨機決斷,這趙百泉又不是監軍太監,自己做什么不需要看趙百泉的臉色。

  現在趙百泉一副大義凜然看似公正的態度,說是有原則,實際上還是想和自己撇清關系。

  之前說了那么多,又是黨爭不該影響政策執行、又是本朝不是宋時之類,聽起來好像推心置腹似的,實則都是扯淡。

  況且除了處置薩摩藩外,還有另外一件事,也需得趙百泉幫忙。

  薩摩藩入侵琉球之前的兩年,也就是前明萬歷三十五年,琉球王曾上表請求照洪武、永樂年間恩賜,再賜三十六姓入琉球。

  但被禮部以“良善之民重去他鄉,去者必為沿海奸民,日后必生事端”而給否決了。

  這事在劉鈺看來也挺離譜的,這么好的文化同化的機會,就放棄了?

  這一次他來,自是和萬歷三十五年不同。

  就算處置了薩摩藩的人,自己逼著琉球王接受移民,和琉球王主動上表請求,這也是不同的。

  可這話怎么說,他覺得自己把握不好度,還是得靠趙百泉幫忙才行。

  現在趙百泉這態度,讓他很不滿意,于是也不管趙百泉了,讓他自己去慢慢想。

  扔下那些書卷,走到甲板上,把陳青海叫來。

  “青海,待明日到了琉球,艦隊一分為二。你帶著幾艘船,先不要去那霸。就在外海巡邏。一旦發現有船離開,立刻追上俘獲。我叫史世用跟著你,他懂倭語,不要叫倭人跑去報信。”

  劉鈺是準備在琉球搞事情的,在琉球的日本人不少,雖說也不怕跑去報信,但能截住最好。

  第二日,桅桿上的瞭望手看到了海岸,從一些來過那霸的海商水手那得知這里距離那霸已經很近了。

  船便停住,放下小船,陳青海自去其余船上繼續指揮艦隊。劉鈺指揮剩余的一半艦隊直奔那霸。

  可以看到大順的旗幟在那霸附近飄蕩的時候,早有人匆匆跑進了琉球王宮,將“天使到來”的消息傳給了琉球王。

  琉球王尚敬懵了,心說莫不是有人誤傳了消息,說自己死了?

  可就算誤傳了消息說自己死了,這也不對啊,自己這邊沒派人去,天使怎么就來了?

  雖說之前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但每次王權交接都需要冊封,故而對于如何迎接天朝使者是有定式規矩的。

  可今天的事,大不尋常。

  急匆匆把朝中大臣都召集過來,這種事自然也瞞不過島津氏。

  琉球的外交政策完全受到島津家控制,大順得了天下之后,幕府倒是也警告過島津家,不要做得太過火,以免刺激到大順,保持現在這種大順掩耳盜鈴不聞不問的現狀最好。

  但幕府嘴上這么說,卻并沒有取消琉球的在番奉行,這等于是默許了島津家對琉球的控制。

  中山王尚敬也是有苦難言,現在心里更是慌成一團。

  這是要出事啊!

  萬歷三十七年,琉球王尚寧一家子,被島津氏抓到鹿兒島,蹲了四年監獄,簽了不平等條約,割讓了島嶼,這才被放回來。

  在被抓的那段時間,讓天王寺的日本長老菊隱為攝政。等尚寧王回來,琉球的三司官,也必須由薩摩蕃的人指定。

  琉球三司官,約等于大順的平章軍國事加三公,等于直接控制了琉球的政治。

  在首里城,不僅設置有在番奉行監視琉球王,在久米島等地駐扎武士,監視琉球的朝貢行為。

  只要有貿易,難免就會出現海難、落難、打聽、探子。

  為了防止露餡,薩摩蕃特意編寫了一本《問答手冊》。一旦發現天朝的船落難,就會派人拿著《問答手冊》,按照標準的“話術”,來回答各種奇怪的問題。

  這和后世推銷的套路一致,把各種可能遇到的問題都寫出來,然后給出標準答案,按照這個標準答案回答就行。

  譬如:

  問:琉球派往天朝進貢船的數量和貢獻期是?可答:如實回答即可。

  問:琉球的風俗是?可答:自古以來進貢中國,學習圣人和賢人的書籍。

  問:琉球女性的特點?答:重視節操和道義,壯年失去丈夫也不再婚,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實乃仰慕天朝風物教化。

  問:聽說琉球三十六島中,大島、德之島、鬼介島、與論島、永良部島被日本支配。事實是那樣嗎?可答:三十六島自古以來就是琉球的屬島,從未被日本支配。

  問:雖然這五個島嶼的居民與琉球人相似,但有文書指出,這些島嶼實際上屬于日本。你為什么說謊?

  可答:我們琉球是個窮國,屢屢遭到臺風和旱災,只能向吐噶喇借糧維持國人生命。隨著借糧數量的增加,我們就答應將五島的土產作為報酬交給吐噶喇。吐噶喇不是日本,可能是因為這樣,才會讓人產生誤解吧?

  若問:為什么琉球人房頂上有日式風向標?

  可答:當家里有人外出旅行時,留在家里的人應該注意風向。所以,通常在屋頂上掛上船形或魚形的風向標。難道日本也是船型或魚形的風向標嗎?哎呀我們還真不知道呢。(注:此答一定要表達驚訝,以示自己真的不知道風向標是日式的)。

  若問:在中國購買的物品,朝貢所得的物品,是否都用于琉球國內的銷售?為什么在琉球很少見到這些物品?

  答:這些產品是作為貢品或購買物品的報酬送給吐噶喇人的。國內消費品的數量很少。因為我們窮,要買吐噶喇的糧食,所以我們都把他們贈給吐噶喇人了。

  若問:吐噶喇是哪?可答:我們不知道(如果問到琉球西部的一些島嶼,可如實回答,萬萬不可說吐噶喇就是薩摩的代稱)。

  若問:為什么有些墓碑上,寫著薩州這樣的字樣?薩州是不是薩摩?

  可答:這可能是吐噶喇島的某個地方,但不能確定。我們不知道薩州是什么。

  就是靠這種話術,不但應付各種可能的探子、間諜、嘴賤好奇的落難商人,甚至用來應對天朝使者。

  天朝使者也不是傻子,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或是覺得琉球過遠,沒必要為此動干戈;或是覺得,朝貢朝貢,就圖個面子,對方雖然回答的很可疑,但面子給到了,回去告訴皇帝,讓皇帝樂呵呵的就行了,何必多事?

  每次天朝冊封的船到了,迎接船的是法司,法司是薩摩藩的人。

  因為正常情況下,天朝的官船不會無緣無故到琉球,所以只要琉球王死了,薩摩藩的武士就會隱匿一段時間,等著冊封過去了,天朝的使船走了,再出來活動。

  薩摩藩之所以這么大動周章,把天朝當傻子耍,因為薩摩藩需要琉球對天朝保持朝貢地位,這樣他才能以琉球“參江戶”的名義,賣中國貨賺錢,若不然一口通商只在長崎貿易,錢都被別人賺走了,島津家賺不到錢。

  琉球朝貢,貢什么,薩摩藩決定;在中國買什么貨,薩摩藩決定;回來之后的貨物,也必須要交給薩摩藩,當然理論上會“公平交易”,不會“強取豪奪”。

  日本要搞小天朝的大君體制,有北海道可以搞個征夷大將軍,要是沒有個“朝貢國”,自然算不上小天朝。幕府也默許了薩摩這么搞。

  琉球雖然心里苦,但薩摩這么搞,琉球王還能喝口湯。而要是不這么搞,只怕天朝會斷絕了和琉球的貿易:崇禎九年,琉球商人預付了福建商人四千六百兩白銀購買生絲,但福建商人吞了錢,不發貨。琉球商人遂請福建的青天大老爺做主,結果朝廷嫌棄麻煩,認為這是沒事找事,索性斷絕了和琉球的生絲貿易,不準琉球人購買生絲。

  既有這等故事,琉球人也明白天朝處事的方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了事不管誰的錯,貿易太麻煩還容易出事,索性斷絕貿易就不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

  到頭來最后喝口湯都不能,于是琉球也配合薩摩藩演下去。

  這就是一場環東洋的鬧劇:薩摩藩想演一場只能騙傻子的把戲;天朝使者假裝自己是傻子看不出來問題;琉球被崇禎年的貿易騷操作弄得不得不配合薩摩藩演戲;幕府為了所謂的小天朝大君體系有個朝貢國又默許了薩摩藩的各種操作,假裝不知道琉球“參江戶朝貢”的貨其實都是薩摩島津家的。

  天朝大臣聽到風聲為了天下安定少動刀兵假裝自己沒聽到;薩摩藩為了演好戲提前編寫了劇本和話術應對問答;天朝使者見琉球人應答如流便“如實記敘”,以回天子,只要琉球國把該給的“意思意思”給齊了,一切好說。按照慣例,正使去一趟朝鮮兩萬兩,去一趟琉球三千兩,這都是有心得的。

  所有知情的人都不是傻子,唯一的傻子就是坐在紫禁城龍椅上的天子。

  現在忽然來了幾艘天朝的船,琉球和島津氏都沒有準備,這可咋辦?露餡了咋整?怎么才能欺瞞過去?

  琉球上下都亂套了,尚敬急道:“按規矩,天使到,則必須在天黑之前派人將船拉到港,迎如天使館歇息,不可在船上過夜,以免顯得對天朝大不敬。如今船已至,如之奈何?”

  法司回道:“可帶人去迎接,先將他們安置在天使館。如往常規矩,宴請數日,問問口風。在這期間,速速安排妥當。此番天使既來的蹊蹺,恐要王上親迎,我等在首里城安排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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