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的老婆本抵達威海衛的時候,已是五月份,他已經在組織第二次赴日本的貿易。
這一次他不必親去了,讓林允文當船頭,指派了幾個心腹人跟著。
如今的軍營和海軍學校都搬到了初具規模的劉公島上,原本只有一艘曙光號的西洋軟帆船,如今也多出來一艘建造的姊妹艦。
噸位都不大,主要是讓學員們熟悉軟帆船的操作,認清楚那些繁瑣的纜繩和控帆技巧。
白令等人既是探險隊,也當過俄國海軍的艦長,參加過俄土戰爭。學員們又是自小接受過實學教育的,學起來也容易的多。
陸軍新軍的第一批募兵的1000人也已完成,這是他走之前給那個二十人的參謀班布置的作業。
由他們安排他離開期間的訓練、伙食、募兵等一系列瑣事,制定計劃,他走之前審核通過后,拍板定下選擇,由他們去執行。
這批新軍不是他的,也不需要有靈魂,所以根本沒有任何的類似指導員配置的說書人、講故事的、講為何而戰的。再說也沒什么可講的,道理根本講不通,但凡有幾畝地就不可能來當兵。
這些新兵每天只是機械死板地訓練。
保證每天能吃飽飯,能按時發餉,能機械地執行命令,在這個時代就是一支強軍。
槍暫時還沒有,大部分人被招募之后,就是拿著棍子練隊列,分左右。
7月23號的這一天,劉鈺正在清點新建的一個糧倉的儲糧情況,遠處的瞭望塔上傳出一陣嗡嗡的鐘聲,那是有不知身份的船只靠近的訊號。
“大人,一艘西洋大船出現在海上。”
很快,參謀班里今日輪值當副官的吳芳瑞就問清楚了警訊的原因。
聽到是西洋船,劉鈺松了口氣。
這年月,有能力對中國下手的,還在爭奪印度。拿不下印度,來了中國也就是看看熱鬧,現在西歐往這邊運兵的極限是1000。
剩下那幾個沒爭奪印度的,都是菜雞。沒有印度這個中轉站和當地土兵,不可能對中國產生實質性的威脅。
西洋船在南方常見,尤其是廣東漳州等地,算不得什么新鮮事。
在這里,港里有兩艘訓練艦,也算不得新鮮事,可是這么大的西洋船很多人還是第一次見到。
吳芳瑞很自覺地站在了劉鈺身前,微微低著身子,用肩膀當望遠鏡的支架。劉鈺瞄了半天,看著那艘船越來越近,終于能辨認清楚上面的旗幟了。
三條紋形狀的旗幟,兩邊是紅的,中間是白的,一個王冠扣在三朵鳶尾花上。
“法國東印度公司的船。我的貨到了。”
心底嘀咕了一聲,叫吳芳瑞傳達一下,那兩艘相較這艘大武裝商船顯得“小鳥依人”的訓練艦靠過去,詢問對方的來意。
如果是前來貿易的,報上他的名字,就可以直接引領他們入港。
這些年法國人英國人荷蘭人在南方各個港口就像回家一樣自由,對這些人沒什么可以隱瞞的家底子。
阿爾戈英雄號的甲板上,杜普萊克斯瞭望著遠處駛來的那兩艘探險船改造后的訓練艦。
600噸左右的大型武裝商船,比這兩艘探險船大得多,很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
“杜普萊克斯先生,您對這一次的中國貿易有什么看法?”
阿爾戈英雄號的艦長并不在意逐漸靠近的兩艘風帆船,而是詢問起杜普萊克斯對將來的展望。
杜普萊克斯神色平淡,搖搖頭。
“巴黎沙龍里的那群人,坐在那里幻想。你聽過這樣的幻想詩嗎?”
清了清嗓子,杜普萊克斯念出了巴黎最近很流行的一首長詩。浪漫的、充滿幻想的長詩。
“如果我們穿上產自這個富饒帝國的錦緞、紡綢、松江布,那么它的人民也一定會穿上我們的呢絨和絲絨;如果我們的宅邸配上來自中國的各種家私,中國的宅邸就會裝飾我們的鏡子和掛鐘。”
“我們品他們的茶,他們飲我們的咖啡,加我們的方糖。他們給我們生絲,我們還之以毛紡和皮草。他們給我們大黃,我們贈送他們北美人參。”
“中國的橘子在歐洲長勢喜人,歐洲的無花果樹在中國亦能存活。總有一天,我們的花圃里會種滿中國的花卉,而中國的花圃里會載滿郁金香、黃水仙、晚香玉和蘋果。我們從他們那學會紡織各種織物,他們從我們這學會建造各種精巧的機械…”
冗長的幻想詩念完,杜普萊克斯沖著甲板啐了一口唾沫,用一種充滿嘲笑的語氣道:“那些在沙龍里喝咖啡的人,只有幻想。他們不知道去年一整年,我們只運到了中國40萬利弗爾的貨物;而從中國離開的時候,我們帶走了320萬利弗爾的貨。”
“我們能和中國交易的最大宗貨物,是白銀,只有白銀。而不是他們幻想出來的呢絨、絲絨、掛鐘和鏡子!”
“艦長,你要知道,只用金銀交換貨物,對消耗金銀的國家而言會不堪重負。如果不與中國通商,圣克盧的瓷器工廠工人會有更多的活做,也總會有其他芳香植物的莖葉代替茶葉的芬芳。”
說到這,杜普萊克斯自嘲地一聳肩,攤手一笑道:“可是,你和我都是東印度公司的,為了我們的利潤,我們只能增多對中國貨物的進口。至于里昂的絲織廠、圣克盧的陶瓷工廠,有一天如果他們都倒閉了,我們的東印度公司就能賺更多的錢。”
艦長也笑了起來,應和道:“是的,那是陛下和宰相們要考慮的事。而我們要考慮的,只有盈利和利潤。作為一個法國人,我希望圣克盧的瓷器工廠越辦越好;作為東印度公司的雇員,我希望圣克盧的瓷器工廠早些倒閉。”
“當然,我首先是東印度公司的雇員,然后才是法國人。”
杜普萊克斯微笑著點點頭,心想誰又不是呢?
這不是杜普萊克斯第一次來中國,杜普萊克斯的父親作為東印度公司的董事,讓今年才三十三歲的杜普萊克斯從出生就有更高的起點和更廣闊的舞臺。
法國人不擅長貿易。
授權壟斷中國貿易然后做破產的貿易公司…法國是獨一份。
最早來中國的法國船是安菲特里特號,大約是在30年前,如今在宮廷里的傳教士白明遠越俎代庖,明明是一條商船,他卻吹噓說這是路易十四派來保護“傳教士”的御船,以彰顯傳教士的高貴地位。
順帶白明遠為了傳教,也把貿易說成是“朝貢”,既是朝貢,就按朝貢的來,結果亂成一團。
法國人又和英國人是死對頭,在廣州港口里停著,明明是商船卻真把自己當御船了,因為英國商船沒有對他們行禮就從身邊經過,這群法國人就跳船把英國人打了一頓。
鬧得雞飛狗跳,又是朝貢又是商船的混雜不清,經理想賺錢、白明遠等傳教士想借機傳教、船上的騎士想趁機痛毆英國人…
搞成個四不像,結果可想而知。1712年,法國第一家授權中國貿易的公司資不抵債,被迫解體。
10年后,一家新的公司接管了對華貿易的壟斷權。
新公司成立之后不久,28歲的杜普萊克斯嶄露頭角,因為他父親是董事,所以28歲的他便得以全權負責東印度公司當年對廣東的貿易,使得那一年東印度公司在廣東貿易上的利潤率達到了驚人的140。
很多人知道,假以時日,這位杜普萊克斯先生就是東印度公司總督的有力人選。
這一次派出杜普萊克斯前往中國,足可見公司對于這件事的重視。
正如杜普萊克斯所說的那樣,阿爾戈英雄號上一次來中國的時候,只帶了80萬利弗爾的銀幣,因為找了半天實在不知道該往中國售賣什么,似乎任何貨物的銷路都不好。
回去的時候,阿爾戈英雄號將全部的銀幣都買了中國的茶葉、生絲、松江布、墻紙、大黃、漆器、瓷器,以及一大堆的金剛藤、白藤等活血化瘀的藥物。
空船來的,依舊有140的利潤,看上去很美好,但事實上東印度公司用錢的地方也多,公司已經很難拿出這么多的現金用于往來中國貿易。
而往來中國貿易,沒有金銀根本無法進行。
這一次公司派出了杜普萊克斯,就是希望扭轉一下這種完全被動的局面,至少找到一條可以順差逆差靠近一些的新貿易。
這一次的船艙內,裝著火槍、大炮、炮架、炮車等貨物。
杜普萊克斯確信這艘船上的貨物能夠換到足夠的金銀。
但是對于更長遠的中法貿易前景,絲毫不看好。
通過那封信和一些打聽到的消息,杜普萊克斯知道和他貿易的這位中國將軍也不過二十歲出頭,但已經在勒拿河畔擊敗了俄國人,并且俘獲了他曾在巴黎見過的那個俄國黑人,彼得的教子。
從信上的內容上看,這位姓劉的將軍對于歐洲的局勢了如指掌,不管他是用了什么樣的手段搜集到的這些消息,無疑都是正確且一針見血的。
這個人很清楚貿易中中國的優勢在哪,也很清楚法國的劣勢在哪。至于軍火貿易這種事,杜普萊克斯確信,一個有組織的、尚未崩解的大國,必然會把軍工產業牢牢地把握在手心里。
現在的中國似乎正在嘗試這樣的變化,軍火貿易可以售賣一次、兩次,但之后呢?
之后,法國又靠什么和中國進行貿易?
在杜普萊克斯看來,中國就像是一頭怪獸,喜歡收集金幣的巨龍。而廣東就是這頭巨龍的嘴巴,不斷地有金幣落入,卻從未見到金幣流出。
杜普萊克斯對貿易并不看好,可對于中法同盟的締結,卻充滿期待。至少在東南亞,法國現在沒有能力抗衡荷蘭、英國,如果能夠引入一支力量牽制英國人和荷蘭人,對于他構想的“法國的印度”計劃,無疑是有利的。
一路上都在思索著交易的內容,真正等到船只引導著阿爾戈英雄號入港停泊,看到前面迎接他的劉鈺時,杜普萊克斯還是被劉鈺的年輕所震驚了。
劉鈺也是一樣,既沒想到法國東印度公司會派這么個人來,也沒想到這個大殖民頭子此時居然這么年輕?
這人的名字也算是如雷貫耳了,不過一般都是作為陪襯和背景板的…
作為陪襯,突出的是他的敵人,那個初生牛犢不怕虎、九百破七萬、33歲成為孟加拉總督的英國強盜冒險家克萊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