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劉盛并未在家。劉鈺也沒在家里多停留,出了門去找康不怠,想看看他對這件事怎么看。
推門進去,康不怠正在那讀書,桌上堆著一大堆的書籍。
看到劉鈺進來,便把那本西洋諸國略考一放,起身相迎道:“三公子來的可巧。這書我剛剛看完,大有領悟,正想去尋三公子呢。”
這本書讓康不怠受益匪淺,之前只是對西洋諸國有個模糊的印象,知道海外另有土地,知道幾個國家的古怪譯名,知道他們信天主,別的事知道的就不多了。
看過之后,才對西洋諸國有了一個可謂脈絡相承的印象。心中對劉鈺的才情也多了幾分佩服,正想著今日去找劉鈺詢問一些不懂之處,可巧就來了。
劉鈺嘆了口氣,把發生的事大致一說,康不貸聽得呵呵直笑。
“公子,我早就聽說國子監與武德宮學子時常有打架事,可是不曾親見。這一次公子又沒吃虧,何故嘆氣?”
這人既是劉盛都認證過可以信任,劉鈺也不陰霾,把對俄談判的一些隱秘事說了說。
“我倒不是因為打架的事心煩。這一次打過之后,他們應該也會老實一陣。只是如何處置,至今沒有結果。我就怕再拖下去,受制于士林輿風,這互派使節的事引發沖突,以致干擾朝廷決策。”
這件事的表象,劉鈺能懂,本就是這個世界的人的康不怠,自然懂“天朝”和“中國”的區別,至少對表象上的矛盾很容易理解。
聽完劉鈺的擔憂,康不怠不禁哈哈大笑。
“公子真是多慮了。永昌年間,甲申年之變,那些滿嘴大義之輩連頭都能剃、連夷狄都能拜。公子居然擔心,這短短幾十年他們就轉了性,竟會真的在乎所謂的上國體面、由天子淪落諸侯之恥?”
笑過之后,康不怠又道:“之所以至今還未處置,不過是因為國朝的情勢所限。甲申年后,天下危如累卵,投降剃發的士大夫事后都被清算,是以到如今,無人肯在言語上退一步。這件事不好處理之處,就在于此。”
“若處置那個國子監生,只怕會被當成前朝梃杖事。人人以此為榮,日后誰都想靠這個搏名,說不得各個儒林學社內又會譏諷陛下為昏君。所以我猜,這事也只能拖著,拖到最后,無聲無息也就罷了。反正公子又沒吃虧,就罰了公子二十兩銀子,也不過是玩笑。”
“朝中不欲多事,應該是等著羅剎使團入京結束后,將此事低調平息也就罷了。”
劉鈺的確是沒吃了虧,他也知道將來變革靠的不是那些滿肚子經書仁義之輩,需得另起爐灶。
可這件事這時候發生了,他還是有所擔憂。
“仲賢兄,我所擔憂的,非是這件事。我真正想做的,乃是趁著羅剎使團前來,促成互派使節等事。羅剎國的科學院里,著實有幾個好手,若是能駐派一些人前往,亦可學到一些真正學問。那些傳教士所教的學問,一則落后,二則多以學識為誘餌誘使他人入教。”
“這坐船去西洋諸國,此時也不太現實。羅剎便是就近的一個窗口。我擔心的是羅剎使團來時,再鬧出什么亂子。如你所言,國朝情勢,有進無退,如今儒林之中,一個個高呼口號,誰喊的響亮誰就是正義。反正國朝有遺訓,不因言獲罪,無可畏懼,自然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嗯…”康不怠沉吟片刻,點頭道:“公子所憂者原來是這個?這倒是個問題。”
“此事若是朝廷出面,強行壓服眾人,書社之中定會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語。”
“這件事若想解決,就不能讓朝廷強行壓服,而是逼著他們自己認錯才是。”
劉鈺聞言苦笑。逼著他們認錯?怎么逼?一個個都認為自己是忠言,怎么可能逼著自認正義的人認錯?
康不怠見劉鈺苦笑,不由一樂,說道:“公子還是把他們想的太過正氣。儒林之中自有文天祥,可如文丞相者幾人?公子和他們無冤無仇,卻死死咬著公子,依我看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幾個真正出于‘義憤激怒’的,不過是殺人的刀。”
“真正握刀的人想要什么,我一時間也看不明白。但雖看不明白,卻知道他們的軟肋何在。公子只需要在其軟肋上扎一刀,自會逼著他們主動退步,把那幾個出于義憤的年輕人拋棄。”
劉鈺也大約猜到這件事可能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實在不知道這群人想干什么。或許有一定的可能,為了騙梃杖,如果只是這樣那還簡單了,就怕是借用一些人想騙梃杖的心思,干點大事。
“軟肋?軟肋何在?找到弱點辯經之事,我以為現在不宜辯,待日后真有了效果,再辯方才合適。”
康不怠搖頭笑道:“辯經?公子但凡有了辯經的想法,那就永遠贏不得他們。如當年甲申之禍,衍圣公上表事,難不成東虜是自己辯經的?需得做些什么,讓以靠辯經為生的人主動辯經論證合理,這才是正途。”
“夫子一亡,就使儒分于八,到后世更有諸多注經。只是宋元之后的儒家學問,既能找到堅決不剃發的理由;也能被人找到剃發合理的理由。這種事公子不擅長,但有人擅長。”
“公子不就想叫這件事有個體面的解決嗎?不能靠朝廷出面強行壓服,那就打幕后人的軟肋,逼其放棄小卒子,主動尋章摘句證明互派使節是正確的就是了。”
話至此,劉鈺已經品出了一絲滋味。
現在雖然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誰,也不知道幕后之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康不怠的話給出了一個思路:不管這些幕后之人到底是誰,肯定有軟肋。這軟肋,應該是屬于一個階層的共同所有的,既然不知道具體的人,那就拿這個階層所有的軟肋去猛攻。
這就是個子集和合集的問題,找不到具體的子集,就攻合集,肯定會打疼。
康不怠見劉鈺還在那思索,笑道:“我這主意,上不得臺面。但看公子敢不敢賭了。”
“哈哈哈哈…我最不怕賭了。仲賢且說說看。”劉鈺心想,我都賭過不止一次了。
“他們既然激憤,公子便比他們還激憤。他們不是嫌棄公子和羅剎談判有辱國體嗎?那公子就負荊請罪,認為自己錯了,去感謝感謝那幾個先出手的國子監生。他們既然讀書,看到負荊請罪這樣的古事,當然是一個個樂呵呵,自比藺相如。”
康不怠的眼神漸漸變得陰狠,伸出手猛然一抓虛握道:“公子負荊請罪的時候,當以言語引誘,步步為餌,誘使他們說出一些話。”
“待公子負荊請罪后,自去督查院、御史臺上書。說被國子監諸生講的道理折服,認為這件事的確有損國朝體面。”
“既如此,還請國朝繼續開戰,驅逐羅剎使團。各地士紳所欠的稅款,限時補齊,增加軍備,擴充軍隊,復增拓邊餉,按畝征收,清查田畝。”
“若不補齊,應該全數革除功名,因為他們阻礙了國朝軍事,無錢不行,實乃誤國大罪。更應效仿漢武時候,遷地廣家富而不補齊稅款者于京城。”
“此外,國朝理應教化四夷。所有國子監生、秀才,應該去往西南、東北、蒙古、準噶爾等地,教化四夷,仗劍邊塞。凡秀才以上功名者,欲鄉試、會試,必要效西洋教教士,去四夷教化三年。非如此,不得考取舉人、參加會試。”
“武德宮日后應該廢棄西學,增加圣人學問。”
“日后由武德宮子弟充任江南官員,收取稅賦。而國子監諸生、秀才舉人,當以圣人之言教化四夷,出邊關、歷練教化。所謂文治武功。”
“考慮到西洋學問日益傳播,日后必有大患,可請朝廷效仿日本,閉關鎖國。驅逐所有的西洋人,江南瓷器絲綢不得外運。”
“當然了,這些話,是需公子負荊請罪的時候,引誘他們說出來只言片語,便借題發揮。”
“他們進一步,公子就進十步。他們大義加身,公子就更應該大義加身。既然君子都談義,那就把利藏在大義之下,只要口號嘹亮,便有不敗金身。”
“補稅、戍邊、武德宮官江南而江南儒補邊關、教化邊塞四夷否則不得科舉,這四件事,哪一件都是儒林軟肋。”
“告訴那些背后的人,敢拿我開刀,我不管你們是誰,找不到你們,我就拿你們全部階層陪葬。”
“猛踢下去,等于給朝廷一個臺階,陛下借題發揮,自有會辯經的人去和那些人講明白——你們這么做是不對的。”
“然后,各退一步,朝廷只當公子的話是放屁,而又無人敢在這個節骨眼上繼續談什么有辱國體之類的話。”
“而且公子負荊請罪的時候,私下交談。那幾個最激憤的,今日還是儒林眼中的英雄,明日公子上書說受其影響,便立刻成了臭狗屎。以刀殺人,未免不爽,以言殺人,叫其永世不得翻身。一個人沒了自己的圈子,自己圈子里的人都視他為敵人,又怎么活下去呢?”
“公子以為,這件事至今還未處理,是朝廷擔憂儒林風氣。殊不知反過來看,難道不也是朝廷有意支持公子的想法,但又不好直接說嗎?既如此,公子上書,惹得亂一亂,這臺階不就有了嗎?”
劉鈺驚駭起身,贊道:“仲賢此計甚妙啊!仲賢也是飽讀經書之輩,怎么想出了這樣的毒計?”
康不怠淡淡一笑。
“我一無田產、二不走仕途,所提之變,關我屁事?自然是越亂越好,也好看看他們的丑態。閑極無聊,去看戲總覺無趣,遠不如以天下為幕、眾生為優看的有趣。就是閑的找樂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