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秋季來臨,按照西方的歷法來算,應該快到“天蝎座”的時候了吧。
按照東方的歷法,也過了“心宿當空”的時節。
或許朝中還有個別對數學物理很感興趣的臣子、級別也得夠高,會記得十六年前、劉備北伐破長安那年,懷帝劉協糟了李傕郭汜內戰之亂,丟了長安逃到弘農躲避戰火。
便是在劉協逃到弘農后的那年九月,天象出現了“熒惑守心”的巨兇之兆,當時的衛將軍袁術還派閻象進京,譴責皇帝失德、讓劉協按照他的意思調整對各方諸侯的態度。
不過,那場鬧劇最后被諸葛亮化解了,諸葛亮還拿出了“太陽系黃道儀”,在御前展示,證明了這是有天文規律可循的,跟災異屁關系沒有。
當時諸葛亮推算過,“熒惑守心”的出現規律無非就兩條:
正常情況下,每十六年出現一輪。但連續兩三輪后,可能會出現半輪或者比半輪再酌情增減一兩年的跳變。跳變之后,又能進入十六年出現一次的規律,維持一段周期。
這個說法也是被認可了的。劉協也是在那時候,下令徹底清算董仲舒的部分邪說、把《春秋繁露》廢了,還平了長安城里的下馬陵。
這事兒對儒林影響很大,當時很多人都知道。
無奈天下大部分身居高位的朝臣,都對數學不感興趣,所以個中細節也沒深究。十幾年過去,便有些淡忘了。
后來李素讓劉備實施了科舉制后,倒是有越來越多的“明算科”考生,以及需要綜合考全科的“茂才科”官員,逐步入仕。
這批人是比較講科學,也懂點數學物理常識的。但問題是這些官員踏上仕途最多也就十二三年,還沒走到卿相高層,所以影響不了朝廷主流輿論。
爬的最快的那批,也就是入仕十年、做到各部里的令郎中級別,也就是相當于后世廳局級。能做到侍郎也就是部級副職的,更是全國范圍內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更何況,哪怕是科舉官員,還有另外三個科目的參考舉子,是完全不需要學數學的。
所以哪怕未來科舉官占據朝廷主流,從人數上來說,依然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官員,可能不懂數學。
這個問題不是一代人解決的了的,李素也只能是循序漸進。等朝中“靠數學成績優勢贏得了官場競爭優勢”的人才比例提升到一定程度,形成了新的利益集團合力,才能繼續強推數學在科舉中的分量。
這些問題扯遠了,暫且按下不表。
單說這年秋末時分,農歷九月(對應公歷十月底、天蝎座),就在心宿即將沉入黃道面地平線之前,令人畏懼的“熒惑守心”巨兇之兆,果然再次出現了。
偏偏,諸葛亮還沒趕回中原。
他因為躲避夏末初秋臺風季的關系,大約這時候才剛從曰本啟航不久呢。要回到雒陽,再快也得一個多月時間。
太史令、靈臺令這套系統的官員,倒是多多少少學過諸葛亮的學說,也知道“熒惑守心”應該是有科學規律的。
但無奈人心不齊,而且這種情況,自194年長安大亂以后,十六年里確實是第一次出現,很多太史和靈臺官員依然不敢亂下判斷。
更重要的是,當年劉協的很多政令,也只是一時起到了效果,強行推行了下去。后來,因為劉協后續兩年的遭遇、越混越慘,很多迷信之人,包裹朝中官員,回過味兒來之后,心中都生出了這么一個念頭:
懷帝當年說熒惑守心不是巨兇,就算真有“科學規律”,可他也確實是在那一年失德、丟了長安、還導致長安被李郭屠戮。
還有上天震怒降了地震震塌長安城墻、震得漢水龍脈重歸關中、幫助了今上攻殺逆賊。
從結果來看,那一年的遭遇對劉協確實是“巨兇”啊。
就算有對所謂的“真命天子不兇”的科學結論,那也只是對當時的劉備不兇、對即將崛起的真命天子不兇,不代表對即將過氣失勢的丟天命之人不兇。
誰讓劉備當初北伐長安時,也確實用了一些神神叨叨的手段,不是地震就是先知先覺開掛,這些跡象,都讓一部分本該相信科學的人,產生了動搖。
李素這種好處全都要的行徑。就好比后世逼站上某些道長,口口聲聲說“要相信科學、這個世界上沒有輕功”,結果說完后就從懸崖上三級跳下去了。
自己不以身作則,怪誰呢。
太史與靈臺系統內的官員,有一些還是比較盡忠職守的,在觀察到了熒惑守心后,直接上報了皇帝,并且請求皇帝指示,是否要嚴格對外保密——
因為漢代畢竟大多數普通人文化水平還不行,大老粗們你就是讓他夜觀星象他也觀不懂啊。別說文盲了,就算是官員讀書人,九成九也是看不懂天象的,
所以皇帝如果嚴令封鎖消息,自己不說,或許也就沒人知道這個災異的發生了。
但劉備不敢賭,所以一時沒有明確批示,也不想留下把柄。他打算暫時觀察一下民間動靜,看看民間是否真的沒注意到這事兒。
李素也第一時間知道了這事兒,但他只是從科學的角度安慰劉備,并且也沒有否認劉備的冷處理辦法。
然而,就在這個時間差里,太史和靈臺系統里,居然就有官員立場動搖,偷偷把這方面的消息,匿名對外界官僚透露。
結果天下世家豪強本來就有一些不滿于朝廷打算大興土木、窮兵黷武、超發抄引國債。
畢竟有識之士還是看得出來的,皇帝之前提了很多新的變法,后來以“暫時籌夠錢”了選擇收手、不再強力推進。
但這擺明了只是一時的妥協,等皇帝騰出手來,對外立威之后,遲早還是要磨刀霍霍深化變法的。
所以,能抓住機會給皇帝添堵,哪能不仗義執言?
一時之間,朝中有數十名京官、還有各界累計上千名讀書人,包括舉人和太學生,上書言事、公車詣闕。
言辭鑿鑿,都是直指“天降災異,如同秦始皇三十六年,先漢成帝駕崩、王莽進位大司馬之年,及懷帝失長安之年,唯陛下慎之”。
里里外外,都是讓劉備輕徭薄賦、停止大興土木、不要圖謀對外用兵、改革政治。
鬧得剛剛準備隆重辦一把五十大壽的劉備,非常不爽。
劉備本來就是一個不拘小節、大事清楚私生活隨便的家伙。他對于治國理政還是很開明聽得進意見的,但生活上早就已經貪圖享樂。
原本為了五十大壽,劉備搞了很多天下各州的奇珍異寶、飲食器用享樂之物,
還特地讓李素和諸葛亮、甘寧、周瑜、步騭進貢了很多早年中原所無、近年來剛剛在三韓、扶桑、蝦夷、流鬼、林邑、扶南等地弄到的海外禽獸、植物,無論是拿來觀賞的還是可以吃的,統統獻上來在雒陽宮中陳列、圈養、送膳。
現在壽辰都快到了,整這么一出掃興的,劉備簡直抓狂,直接就想抓人、把那些妖言惑眾的家伙殺了。
李素還算冷靜,不過這事兒他也沒打算花太多精力勸。主要是他的思想和靈魂畢竟更為現代,他也痛恨封建迷信。
哪怕那些上書詣闕的人,有些確實是老生常談出于好心保守,但這些家伙不信科學,李素何必花自己的人情救他們?總該付出點代價。
不過,終究是這事兒涉及到的人太多,天下議論紛紛,不可能都嚴懲。
最后,還是司空魯肅、民部尚書顧雍這些穩重派立諫皇帝慎刑,不可擴大打擊,最多只該懲辦首惡、對于被騙的普通官員則應該懲前毖后、給他們悔過自新的機會。
劉備這才借坡下驢,讓法正徹查了這個大案,最后一統交叉審訊、攀咬、隔離防止串供,
在半個月之內,揪出了兩三個最初對外散播天象的靈臺官員、小吏,還有幾個明顯是惡意組織輿論的朝臣、世家。
法正在劉備授意下,把這幾十個人先收監,其中罪惡最明顯的,處置了大辟之刑,但也是暫時先收監,留到冬天再復核、處刑。
這個時代并沒有什么“斬立決斬監候”的判決,一般約定俗成秋后問斬,也就是到了秋末秋收結束之后,找個時間殺了完事。
劉備和法正這次不敢立刻亂殺,也是怕激起其他人更多的風言風語,不利于朝廷穩定。所以存了一個心思:
一方面,劉備從李素處聽說了諸葛亮擅長破除封建迷信,當初測算天象運行自然規律的都是諸葛亮,所以劉備也想等諸葛亮本人到了、了解情況后,更好地反駁反對派。
這個過程中,劉備也是難得無奈地吐槽了李素幾句:
賢弟你作為教出阿亮的師傅,怎么這么不給力?阿亮在算學物理天文方面,都勝過你了!他都會算的東西,你居然只會大而化之說個籠統的概念、不會具體運算?這青出于藍有點嚴重啊!要是賢弟有阿亮的算力,朕今日何至于苦苦等待阿亮來救場子!
李素對此也是很無奈,他都穿越過來二十三年了,對數理化能知道一些系統概念就不錯了,還指望他親自實操科研細節?確實不可能嘛。
這個抱怨也只能忍了。
劉備考量的另一方面,則是他自己也是稍稍有點心虛,總覺得自己五十大壽這年是不是過不安穩了,所以想低調一點,積點德,先把這個秋冬熬過去。
所以,哪怕說是對那些蠱惑人心的罪人要秋后問斬,實際上劉備心里想的是“再拖一拖,甚至拖過來年正月,上元節,證明今年確實沒有大兇發生,對這個天象的災異解釋確實是假的”,然后再殺也不遲嘛。
到時候,那些迷信之人也該徹底悔悟了,意識到天象跟人間的吉兇沒關系,已經被事實鐵證證明了。
李素對劉備的這個心態,也算是看在眼里,但他也不強行反駁。
他知道破除迷信之路任重道遠,總得讓天下人明明白白見識一次“今年確實發生了熒惑守心,但也確實沒有任何對統治不利的災禍發生”,一切才真正有說服力。
十六年前劉協不爭氣,今天劉備才得親自來爭這口氣,提供第一份確鑿無疑的事實論據。
一切就這樣高高舉起、暫時輕輕放下,判決完之后,也沒嚴格執行,先和稀泥拖著。
那些被判了大罪的官員和舉人、世家子弟,甚至在牢里都還有好吃好喝,皇帝都沒打算在行刑前最后幾個月虐待他們。
那些人心里一開始恐懼、幻想外面的人被犯眾怒聲援他們。后來發現待遇還行,心中也都紛紛琢磨“皇帝是不是有可能也心虛,最后還是會赦免他們”,這才放了心,在牢里也不鬧事,只想先靜觀其變。
雙方都在等。
時間很快到了十一月份,諸葛亮也總算回到了雒陽。
這時,劉備的五十大壽也過完了,不過過得不是很隆重排場。
劉備沒什么心情宴請百官、普天同慶。最后也縮小了宴會規模,只是給所有朝臣官吏放假五天,同時請侍郎以上的心腹舊臣一起喝酒、看歌舞、吃新鮮沒見過的海外吃食、再觀賞海外運來的珍禽異獸,然后就算完事了。
得知諸葛亮歸來,劉備第一時間抽空接見了他,非常關切地問了諸葛亮天象災異的原理、反駁依據。
諸葛亮當然是對答如流,他出于對李師的信任,對“天象與災異無關”這一信念的堅持,簡直比李素本人都更加堅定,所以條分縷析地幫劉備化解了擔憂。
劉備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不過還是不想在過完這一年之前、就處決那些妖言惑眾故意煽惑的罪人,想拖過明年正月。
諸葛亮也不會過問這些具體決策,在雒陽大致盤桓了不到半月、述職完畢、呈遞了對平州的后續施政治理意見后,便就職中書令,
隨后諸葛亮交接了一下中書令的日常工作,就被劉備派去了鄴城坐鎮。這次的任期也就一年多,等明年運河徹底修完后,諸葛亮也就不需要再在地方上監督朝廷基建工程了,可以再回京城。
這一年多里,諸葛亮也不用全程常駐鄴城,而是兩頭跑,春秋在雒陽,冬夏在鄴城。
反正兩地之間交通還挺方便,都算是在華北平原邊緣,直線距離才五百里,偶爾往返就當旅游放松了。
中書令的具體工作,沮授也會在這一年多的過渡期里,逐步交辦給諸葛亮,等諸葛亮徹底接手后,沮授也能跟鐘繇一樣退居二線,從此以顧問型的身份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