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表哥商定好計劃之后,孫權其實很想咬指血書,讓吳奮夾帶在衣帶里拿出去。
不過又怕晚上被妻子看到他身上有新的傷口、引起懷疑,孫權不得不改一個主意。
畢竟歷史上劉協血書的時候,好歹還有伏皇后跟他同心,還幫他縫衣帶詔呢。孫權的妻子可是個定時炸彈。
不過,好在孫權也很快意識到一個問題:舅舅死了,他本來就該歃血致祭。
他就拿出小刀,稍稍刺臂取血,草草寫了區區幾十個字的簡要命令,尺寸也很小,吳奮輕易就藏好了。
當天晚上,曹茱果然看到了孫權有點形銷骨立,很是憔悴,還注意到他手臂有出血的傷口。
問了一下,才知道孫權是為舅舅死了不能及時奔喪,所以哀傷過度,覺得自己大不孝,不配做人外甥,所以自己刺臂取血致祭。
曹茱聽了也是大為感動,覺得這確實是人之常情,劉勛管得也太寬了。
孫權好生撫慰了妻子一番,當夜提出了他想好的計劃,要三天舅舅后頭七之日去城東遙祭,當天就會回來。
曹茱看得不忍,覺得這點小孝道還是該支持的。次日就去跟劉勛對質請求。
次日一早,孫權一家去招劉勛陳情,劉勛第一反應當然是不肯答應這種無理請求了。
他可是五天前剛剛被曹仁下了命令,要求這段時間把孫權軟禁在城內、不讓內外溝通。
曹仁這是需要留足時間調動淮泗舊部,按曹操的指令拉去豫州前線增援。
只有把新附降卒拉到異地防區,才能確保他們的戰斗力和戰斗意志,而不是因為故鄉被敵軍占領了,就立刻戰斗意志崩潰。
這個過程也不會有太久,前前后后軟禁孫權半個月也就搞定了。
如果孫權胸無大志又觀察不仔細,這半個月里本來就沒太想出城的話,那說不定都能“無痛軟禁”,壓根兒沒注意到自己遭受過不公正待遇。
這么點拘束都不能忍么?
當然,有些話劉勛不能說,甚至曹仁都不能說。
孫權也樂于裝無知,只是一味顯示他的純孝演技。
曹茱見狀很是憤怒,斥罵劉勛:“劉勛!你不過是袁術降將!這事兒處于突然,再說你怕擔干系,派人去請示子孝叔叔便是!我們不是要三天后才出城遙祭么?
我不信子孝叔父會這么不近人情!我夫君自從與我們曹家聯姻,溫良仁孝、恭敬純厚,便是我父親自過問,也不至如此!
說不定子孝叔叔只是覺得如今道路不靖,怕我們亂走有危險,撞見敵軍斥候滲透罷了,到你嘴里,就狐假虎威,連我都敢管了?事后待我告知父親…”
劉勛被一頓斥罵,簡直一個頭兩個大,哪里還敢還嘴?
別看他曾經也是帶過幾萬兵的將領,不過袁術完蛋后他降曹之前,受他控制的嫡系兵馬一萬都不剩了。一個不受待見的降將,怎么可能跟曹操的女兒叫板。
劉勛心中暗忖:孫權三天后就要出城,吳景的喪事也不可能是假的。雖然三天之內從合肥派人快馬去壽春請示,應該也能打個來回,但是太趕了。
他自己倒是可以派日行四五百里的快馬送信,可曹仁會那么積極處理么?
凡是混過官場的人都知道,下面的人上奏匯報得很急,領導批復卻未必是第一時間處理。曹仁現在每天很緊張,不知道李素究竟有哪些路虛張聲勢、什么時候什么地點會真的發動進攻,哪有時間處理這些家務事?
萬一最后請示結果和曹茱需要的不一致,或者是耽誤了、曹仁的回信沒有在吳景頭七這天之前送回來,劉勛還枉做小人。
請示了之后不照辦的罪過,可是比不請示更重。
你不請示,好歹還可以說是自己疏忽了。請示后沒等到領導回信、結果選了個不合領導意志的選項,那就是知法犯法。
何況,從全國來看,曹操的局面已經有些岌岌可危,這是很多武將都心中有點數的。這種時候,真要是實在辦錯事了…那就棄官跑唄!說不定不棄官也做不了多久了。
而且曹操今天會猜忌孫家投過來的淮泗將領,讓他們先當消耗戰炮灰。
這擺明了形勢進一步惡化的話,這種遭遇還會蔓延到袁紹舊部、袁術舊部,這是個兔死狐悲的關系。
而投降劉備這種事兒,劉勛倒是不敢的,因為袁術曾經是稱帝反賊,袁術那些部將除非是一開始就歸順、沒有參與袁術的弒君之戰,否則其他都沒有好下場。
連橋蕤那樣兩個女兒被擄走為奴的,就因為當年擋過劉備救駕的道,都被劉備罰入左校苦役了一兩年。
樹倒猢猻散,就在目前。
“既如此,還請務必當日回返,侍衛也要謹慎小心。”劉勛最終只能是語言上警告一下,然后放孫權曹茱出城。
三天后,據說是吳景的頭七祭日(實際上在廣陵的吳家府邸里,吳景還沒斷氣呢,但是府門口早已提前把白幡掛出來了)
孫權戰戰兢兢,總算是脫離虎口,出得城來。這三天里,他演得非常辛苦,好在是沒有讓妻子起疑。
這種演技是非常難的,因為要讓妻子聽你的話,就得各種安慰。
但作為一個孝敬長輩的模范,聽說舅舅死了,孫權就是該不近女色的,所以也就不能用夫妻之間的生活來安慰討好妻子,這個尺度實在非常難以把握。
好在,曹茱嫁給他兩年半多了,如今可巧肚子里懷了四個多月,還不顯樣子。孫權本來就不能和曹茱做那些事情,才讓他沒有露出絲毫破綻。
曹茱和孫權出城,當然也會帶三百個侯府的護衛,其中多半還是曹家派來監視的,孫家自己的嫡系侍衛、老仆不過數十人。
出城的時候,劉勛不放心,怕有意外,還另外帶了幾百個衛兵跟著,人數比孫家的還多,名為保護實際上就是監視。
孫權出城東足足三十里,已經瀕臨涂水(就是唐朝以后的滁水),他這才按計劃找了一處山陵高峻之處,開始擺設祭奠。
曹茱對于他要出城那么遠遙祭,也有些懷疑,但三十里畢竟是可接受范圍內,也就忍了。
合肥之地,自古有兩大水系,一為淝水,起于芍陂、經過合肥、向南流入巢湖。
其次就是滁水,在合肥東郊(今肥東縣)一路東流,在金陵對岸才注入長江,河口已經是廣陵郡地界了。后世歐陽修寫“環滁皆山也”那個《醉翁亭記》,就是在這個地方。
因為滁水上游不再聯通其他水系,所以那地方自古也不算兵家要地。曹仁防守淮南,也從來不在滁水里駐扎水軍、戰船。
曹軍在淮南的所有戰船,都集中在邗溝和濡須水淝水。因為只有那些河道,可以連接長江和淮河,是李素一旦打進來之后可以繼續深入進兵的。
所以滁水上的“制河權”,基本上屬于誰都不在乎,事實上則是由廣陵郡的呂范、吳景等控制著。
他們這幾年里原先給孫權送信聯絡,也基本上是派人坐船到合肥城東幾十里,沒有水路可走了,就在碼頭登岸,然后騎馬走最后三十多里陸路進城。
孫權對舅父的祭祀禮儀很是繁瑣,足足拖了個把時辰。就在劉勛派來“護送”的衛隊軍官都有些不耐煩、但又不好開口斥責孫權太孝順的時候,
東邊滁水兩岸忽然煙塵滾滾,舟船并進,陡生變故。
“怎么回事?哪來的亂兵?”因為劉勛本人并沒有跟著孫權來,他也沒那么空,所以負責監視孫權的只是一個軍司馬,見狀自然是有些手忙腳亂。
倉促之中,他逼迫孫權快快上馬,立刻奔馳逃回城內。
孫權也不刻意反抗,只是冷靜了一下,說道:“來敵是何處旗號?看著有騎兵隨行,此處離城三十里,大隊人馬奔逃目標明顯,若是被追上豈不反而弄巧成拙?
不如化整為零上山躲避!此處荒野之地,縱有大軍路過,不會刻意搜山!若是擔心劉將軍未作戒備,可派斥候快馬回城報信敵情!”
那監視的軍司馬聽孫權說得還挺有道理,加上猶豫之間,東邊遠處沿著滁水而來的亂兵旗號已經愈發明顯,刻意確認不是己方的潰兵,
反而堂而皇之打著“漢丞相李”和甘寧等將領的旗號,莫非是漢軍終于對淮南動手了?可是滁水不通,李素為什么不讓甘寧沿著廣陵境內的邗溝故道、中瀆水往北攻打,卻來打滁縣、阜陵這些犄角旮旯?
不管怎么說,現在已經沒得選擇了。那監視孫權的軍司馬,帶了總共七八百人,就近爬上山偃旗息鼓固守,只想等突然入寇的漢軍過去。
然而,一炷香的時間之后,“漢軍”大隊滾滾而過,到了肥東后全部登岸,卻不往合肥城池而去,反而把孫權藏身之山團團圍死,然后開始攻山!
“活捉劉勛、孫權!”攻山士卒吶喊沖殺,山上只有幾百人的曹兵根本抵敵不住。
所有人都還在懵逼中,就已經尸橫遍野,雙方血腥互砍死者各有數百,加起來竟然近千。
孫權借口他身邊那些仆從之人不精武藝,只占據了一個小山頭瑟瑟發抖,請曹茱身邊的曹家死士當先抵敵突圍。
曹茱身邊的護衛都是曹操派給親女兒的勇士,武藝和戰斗意志當然都是很強的,這才靠幾百人就給攻山之敵造成了這么多傷亡,否則換些普通曹軍士兵,被數倍敵人圍著狂毆怕是早就崩潰投降了。
隨著曹家親衛幾乎全數戰死后,曹茱瑟瑟發抖地跟孫權抱團恐懼,準備投降受辱。
便在此刻,曹茱忽然小腹劇痛,驚愕間低頭一看,竟是丈夫抽出佩劍,一劍把她小腹捅穿、透背而出。
“曹賊這幾年吞并我舊部、還軟禁于我,當年我真是瞎了眼,居然還投降曹賊!若非我跟你虛與委蛇、逢迎討好,哪能活到今日!
他殺袁尚,不日還會殺袁譚,最后豈不是就要來殺我了!茱兒,到了地下別怪為夫,為夫只是為了自保,這是先下手為強!”
孫權表情猙獰扭曲地退開,一躍之間順勢拔出寶劍,戒備護身?
“你…竟能裝這么久,就你這么陰鷙的活法,做人有什么意思!要是早讓我知道我夫君是這樣的人,我都羞于久活!”曹茱被拔出之后血如泉涌,沒說幾句便滿眼不甘倒斃在地。
打掃干凈場內的曹家心腹余孽之后,幾個淮泗將校立刻上來請命確認情況。
“主公無恙否?末將周善/丁奉,奉呂長史之命,兩日前從廣陵滁縣啟程,倍道兼程來接應主公,昨日過了阜陵后,今晨才敢打起李素、甘寧旗號,詐稱敵軍入境。
幸得呂長史多謀,此法果然騙過了曹軍,得保主公無恙。還請主公速速與我等回返阜陵,與廣陵的呂長史本部人馬會合,據城死守。”
周善丁奉三言兩語把情況說清楚,請孫權寬心。丁奉如今還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在軍中也只是屯、曲級別的基層軍官,之前因為太年幼,沒有參加過保衛江東的任何戰役。
要不是孫權舊部凋零,也不至于讓丁奉這么年少的人爬那么快。歷史上他可是要到六七年后打赤壁之戰時,才剛剛爬到中層軍官。
孫權出言寬慰了前來救護的眾人,這就要匆匆逃亡,想了一想后,才回身把妻子的首級割了,一并帶走。
他知道自己如果將來要再投降劉備保命的話,必須證明他和曹操家人是徹底劃清界限的。
這幾天曹茱幫了他一些忙,而且他也知道妻子一介女流本身是無辜的,但有些事情沒辦法,必須殺妻明志。而且曹茱肚子里四個多月的孩子也絕對不能生下來,否則那就是曹操的外孫,會給孫家引來更大的禍患的。
大丈夫何患無妻子?孫權覺得自己才十九歲,在娶妻生子的事兒上,還有的是機會洗白重新開始。
孫權成功逃出合肥后,當天劉勛還不明情況,因為天色已晚不敢亂上報。
但只拖了一天,第二天清晨,他派出的斥候就徹底掌握了肥東那場“李素、甘寧軍入寇”的慘烈廝殺,還找到了地上的累計上千尸首。
而毫無疑問,此前東邊滁水下游的阜陵縣,可沒有上報漢軍入侵。所以這支漢軍肯定是詐稱的、進過阜陵之后才忽然冒出來的。
淮南、廬江、廣陵三地,短短兩三日內掀起了一股連環巨震,朱治、呂范紛紛據城自保,殺了曹仁派去監督調兵的使者,把自己還沒被調走的部隊,全部收攏起來自立。
當然了,之所以說“還沒被調走”,自然是因為前面這些日子里,已經有一小部分淮泗將領舊部被調走了。誰讓他們做局需要時間,通知孫權統一思想、布局救出孫權也需要時間。
為了拖住,他們只能是先派一點不太嫡系的兵給曹仁,應付住曹仁,才避免了曹仁直接發飆。此刻隨著淮泗將領重新自立,至少兩萬人的淮南軍從曹軍的序列中被割裂出來。
曹仁剩下的可以用來防守淮南諸郡的嫡系人馬,已經降低到了堪堪只剩五萬人。誰讓他之前也有抽調一部分人、奉曹操之命支援上游的汝南戰場呢。
對岸的李素一番那么久的拉扯、反間,在聽說淮南終于爆發了內亂后,李素才惠而不費地把他的十萬大軍,如泰山壓頂一般,以五牙戰艦為先鋒,直接逼進濡須口,狂攻曹仁麾下守軍。
李素有顧雍為他打理后勤,兵力從八萬臨時漲到了十萬。
曹仁卻只剩五萬,還有兩萬倒戈自立的孫家軍隨時可能反咬曹仁一口。
李素站在五牙戰艦船樓上憑高而望,他身邊,是剛剛趕到揚州戰場的諸葛亮。
李素自信滿滿地搖著折扇,做了個往下干凈利落的揮舞:“入秋之前,我要看到曹仁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