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在劉備陣營高歌猛進、內修政理、整頓時弊的同時。從九月初開始,一直到九月下旬,關東偽朝所在的鄴城,整個政局氛圍,始終籠罩在一片憂心忡忡之中。
他們之所以還能憂心忡忡、而不是直接破罐子破摔,還要得益于關羽此前對邊境線的封鎖比較嚴密。
太行山的存在,讓戰時對峙狀態的雙方都難以越過天險、及時掌握對面的軍事情報。
所以,鄴城文武都只知道從六月份開始、關羽已經出兵北伐呂布、想要徹底解決并州問題。
并且七月份開始,諸葛亮的偏師就從上黨北上、掐斷了太原郡、雁門郡與其他袁紹陣營領地之間的一切聯絡。
后面兩個月,關東偽朝文武丟失了一切關于呂布的消息,在呂布發出檄文之前,他們都還一直以為呂布是被圍困在孤城之內,堅持抵抗。
考慮到呂布就是并州本地人,是為了保衛家鄉而戰,所以哪怕彈盡援絕,死戰到底的可能性也是挺高的——這不能怪關東文武高估了呂布的骨氣,主要是情報不對稱。
誰讓劉備陣營一開始就打算玩個噩耗突襲,把三氣袁紹的突然性放大到最大呢,所以對壞消息的態度一貫是“先封鎖,蓄力憋大招”。
而后來李素和諸葛亮勸諫劉備、如果袁紹死了,明年就優先對幽州袁熙下毒手。這個計劃需要以并州為出兵根據地,那就更需要放戰略煙霧彈,假裝劉備軍奪取并州的時間越晚越好。
這樣才能后續誘導袁熙覺得“劉備軍去年奪下并州的時候,已經臨近天寒地凍的冬天了,所以沒多少時間趕在大雪封山之前往北運大批物資。因此開春后不用擔心從并州方向往幽州繞襲的危險”。
雙重因素,都促成了劉備軍在宣傳戰領域憋大招。
九月十五日,大將軍府。
一個秋高氣爽的晴朗日子,陽光很通透,似乎能讓纏綿病榻之人都變得身體活泛一些。
袁紹坐在肩輿上,由幾個侍從奴仆抬著,在后花園里閑逛著曬太陽。走了一會兒之后,袁紹覺得舒坦了些,吩咐從人拿拐杖來,他要自己走兩步。
去年冬天的中風,在最嚴重的時候,一度讓袁紹癱在床上完全動彈不得,還嘴歪眼斜連面部神經都痙攣抽搐了。
三個月前的夏天,同樣挺難熬,把春天時稍稍調養康復一些的狀態,又打回了原型。夏天袁紹在床上連躺了兩個月,連被人抬著出門都沒有,一直到涼快了才能行動。
而長期臥床對一個人體質的最大傷害,倒不是褥瘡之類無傷大雅的皮膚病,關鍵是會讓人的肌肉大量流失。
健身過的人都知道,好不容易練起來的肌肉,如果臥病躺幾天完全不動,很快肌肉量就下降了,基礎代謝也會惡化。
袁紹躺了兩個月,最明顯的變化就是手足肌肉萎縮嶙峋。渾然不像是年輕的時候還習過武、帶兵打仗過的武將。軀干倒是被營養養肥了一些,但都是虛的,浮腫,肌肉力量幾乎沒有了。
袁紹很清楚自己的情況,所以他才那么有危機感,要趁著秋天狀態還行,下床強撐著挪兩步,挽救回來一些肌肉,否則真有可能抗不過去這個冬天了。
“大將軍小心吶!手足無力可不能勉強啊,還不扶著大將軍點兒!”
看著袁紹試圖用還沒完全癱瘓萎縮的那只手臂、強撐住拐杖挪幾步,旁邊的侍女和奴仆都是緊張得很,府上的內務管事還大呼小叫勒令大伙兒仔細攙扶看護。
被人扶著勉強挪了十幾步,袁紹額頭已經見汗,滑落過面頰,最后沿著他往下耷拉的又嘴角滴到地面。
感受到汗液劃過嘴角,讓自律而又自虐的袁紹,有點惱怒和不甘,但隨著他感受到自己的血壓波動,他又不得不強行收攝心神,盡量平復。
袁紹究竟自律到什么程度呢?如前所述,他去年冬天中風的時候,嘴角直接歪了,一側耷拉下來。病情最嚴重、連續臥床的時候,他對這一點倒是無所謂。
但是身體稍稍能動彈了,或者能起身見賓客、幕僚,他就很注意自己的形象,讓人給他改帶那種有帶子縛在下巴上的冠。
眾所周知,古人大部分的頭冠都是用類似簪子的東西插進發髻里固定在頭上的,就是個頭發套子,很少才有用帶子綁在下巴上固定的。
只是后世古裝戲里,這種綁帶子的結構才被發揚光大,主要是因為現代人都不留發髻了,發簪沒地方插入固定,總不能扎在演員肉里吧。
如今袁紹卻把這種小眾的發冠發揚光大,跟戲劇里的呂布孫悟空似的,還讓人在下巴位置的綁帶上墊一些摩擦力大的皮革,完全指示希望靠下顎帶把耷拉的嘴角重新提上去。
為此,袁紹的頭冠綁帶扎的很緊,甚至都不利于他面部血液循環了,連醫官都不建議他這么干,但他就是不聽。
誰讓袁紹一輩子覺得自己帥呢,連他潛意識里想傳位給袁尚的理由,都是這個小兒子長得帥、“英武類己”。
所以袁紹是絕對不接受為了多茍延殘喘一陣,而讓自己形象崩塌的。如果能夠保持英武帥氣光輝的形象到死,稍微少活個把月又有什么關系!
此刻,汗液卻仍然兜兜轉轉,最后從他歪了的嘴角滑落到地面,這讓他有一種跟命運抗爭的挫敗感,說明那個角還是他嘴上最低的位置!根本沒被頭冠的吊帶提上來!
袁紹心中憤怒,唯恐自己再氣壞身子,他連忙很有經驗地發泄了一下。他微微一揮手,指了指面前一個本該負責給他擦汗的侍女。
府上的管事不解其意,但還是立刻把那個侍女摁住。
袁紹用眼神示意,他對這個侍女的眼力見兒很不滿意,管事還是懂他,立刻把那個擦汗不及時、導致大將軍意識到他嘴角還是往下斜的侍女,拖出去縊死謝罪。
殺了個不長眼的懈怠侍女之后,這口氣總算緩了一點,袁紹心境漸漸平復,沒有再惡化。
真不是他想殺人,袁紹本非殘暴之人。他只是知道自己這種健康狀況,如果再生氣就完了。所以稍稍一有生氣的趨勢,就要找到一個責任人,殺了謝罪把氣發泄出去。
殺一人而挽救關東朝廷的穩定,能少死多少將士百姓,這也是殺一救萬了。
袁紹緩了一會兒氣息后,覺得精神頭好了點,想起好幾天沒召見幕僚聽取軍情和外交情報了,就吩咐把郭圖審配許攸喊來。
許攸依然占據高位,只是已經徹底失寵。袁紹倒也沒挪他,畢竟現在要一切求穩定。而今天之所以讓許攸也來匯報情況,屬于特例,因為許攸剛剛前陣子被袁紹派去曹操那兒晃了一圈,刺探曹操方面的軍情動向,現在需要回報。
袁紹在花園里坐了不到一刻鐘,郭審許等人就匆匆趕來。
他們也是心中郁悶,最近大將軍是越來越不讓人省心了。而前方屢屢有呂布戰況不利的小道消息傳回,也不知道大將軍問起該如何回答。
袁紹現在這樣,他們覺得還不如像夏天的時候那樣完全臥床,好歹可以確保外部的壞消息也傳不進來,行動不自由也只能聽大家勸,沒法強行過問軍政。
現在爬得動了,就開始操心,偏偏也沒好消息,簡直愁死人。
郭圖是三人中最勞心的,因為他總要變著法兒把壞消息文過飾非掐頭去尾包裝截取出好的部分,來拍袁紹馬屁。
原本審配許攸都是挺看不起郭圖這種讒諛之輩作風的。現在也不得不承認,他雖然干別的不行,但在“確保領導身心健康”方面還是居功至偉的。
郭圖每次變著花兒拍馬屁,袁紹就心情舒暢。
三人正在忐忑,袁紹已經開始跟他們聊軍務了,先說了些不喪氣的事兒,隨后袁紹果不其然問起并州戰局。
三人面面相覷,最后還是讓郭圖說:“大將軍,太原戰事沒有正式消息傳回,不過可以確信呂將軍還在誓死抵抗。坊間百姓也多有傳言呂將軍英勇守土、誓死奮戰的事跡,想來是假不了的。
大家都說呂將軍身為晉人,死守晉土,意志之堅決,便如齊人田橫守齊,義不受辱。呂將軍麾下將士,也個個視死如歸,如田橫五百士,抱殺身成仁之壯志。”
袁紹果然是有些不敢相信:“當真?”
郭圖絲毫面不改色地予以肯定,還吹捧了一番呂布的視死如歸,設身處地描繪了一番呂布為了保家衛鄉的動機。
這還真不是郭圖說謊,主要是呂布辱罵袁紹的檄文確實還沒傳到鄴城。
袁紹這才心情好了些,還有些信了:“罷了…呂布此人,雖然之前兩度反復無常,可畢竟是當了并州牧,為了父老鄉親,他也該努力一把。孤之前看錯他了。
他也算是個難得的將才,如今孤麾下麹義變節、顏良文丑均已戰死。呂布若是有機會可以突圍,就讓他突圍吧,只怕這消息也傳不過去。太原往北可以連接草原,呂布節節抵抗退卻,還是可以從草原上帶著親衛騎兵撤走的嘛。鮮卑人雖然暴虐,應該還留不住他。”
郭圖連忙應諾:“屬下會想辦法派人重新與呂布建立聯系的,一定轉達主公的恩德。”
袁紹擺擺手,煩惡地招來許攸,轉換話題問道:“月初派你去阿瞞那兒,他近況如何?有沒有因為聽說孤久病在床,就生出倨傲不恭之態?”
袁紹現在除了擔心劉備的進攻,第二怕的就是曹操知道他身體不好,也生出異心來,想要挾持皇帝劉和、或者是干預朝政。所以袁紹覺得身體稍微好點之后,就讓許攸去出使,摸摸曹操的底。
如果曹操很恭敬,他倒是放心把身后事托付給袁尚了。
可惜,估計曹操也會蠢蠢欲動吧…以袁紹對那個小兄弟的了解,他覺得多半如此。
然而,他今天居然又收到了一條好消息。許攸恭恭敬敬地回奏:
“稟主公,曹操最近對主公依然恭敬有加,接待屬下也是禮數周全。屬下以為曹操并非作偽,而是真心為朝廷分憂——
就在近日,曹操打探得一條關于劉備方面的軍情,說是偽司空李素,自從年初開始在虎牢以西大興土木,卻不僅僅是重修雒陽城。
還有調動大量民夫,異想天開在南陽博望縣與潁川昆陽縣之間,挖掘運河。以圖溝通潁川與漢水,讓劉備位于大后方荊益之地的物資,將來可以低成本供給豫州戰場。
曹操得知后,深為憂慮,只恨當時在潁川、汝南駐防的夏侯淵兵力不足,而對面劉備兵力強盛,聽說南陽郡更是劉備擴編新軍的重鎮,有高順十余萬眾與之對峙。所以夏侯淵部無力立刻展開反撲,奪回昆陽、葉縣,掐斷劉備的施工。
所以,曹操最近在從兗、徐調集兵力,預期一個多月之內可以集結完畢。十月底或者十一月初,他就打算親自總領后軍,支援夏侯將軍。
也趁著入冬后桐柏山區被積雪封山,南陽盆地的劉備援軍無法支援桐柏東麓的昆陽、葉縣,趁虛奪回此二縣。
所以曹操如今已經將之前沿著黃河南岸部署的兵力撤走大半,往潁川集結,對我們毫無惡意。”
袁紹聽完,還懵逼了一會兒,但隨后意識到這確實是有可能的。對曹操來說,坐等劉備把運河挖完,后方富庶之地的海量軍需物資涌進來,那就真沒得打了。
所以,趁著敵人后勤困難還沒緩解的節骨眼,來一波反撲,破壞敵方的戰略后勤布局,是很劃算的。
不過,也因此導致曹操在這個關鍵時刻,事實上給袁紹打工了。
袁紹內心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沉吟半晌,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地嘆道:“孤跟孟德賢弟互相猜疑了小半輩子,沒想到他最終還是個識大體顧大局的忠厚之人吶,只是小處耍滑頭。
孤當初官渡時逼著呂布跟他血戰火并,最后坐收漁利。他也不怨孤,孤把潁川的防務委托給他之后,他就當成是自己的地盤,往日恩怨一筆勾銷了。現在被劉備威脅,他也肯同仇敵愾出力死守、甚至組織反擊。孤也就放心了。”
袁紹覺得,曹操應該不會有心思來阻撓袁尚接班了。
袁紹心情暫時大好,就揮手示意郭審許全部退下。他畢竟還是病殘之人,今天聽了那么多政務已經很累了。
三人如履薄冰,就此告退。
然而,就在三人走出大將軍府的大門后,外面居然就有從人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等著他們,顯然是有緊急軍情需要處理。
“何事如此驚慌?我蒙大將軍召見,小事兒等回府再處置也不遲。”審配匆匆跨上馬車,一邊責備身邊的從事沉不住氣。
他的幕僚也不以為意,直接爆料:“事情非常緊急!已經確認并州徹底淪陷了,呂布是主動投敵的,還發了檄文廣為散布,羞辱主公喪德悖行,大逆不道,不善用人,他呂布要替天行道才棄暗投明…”
“什么?”審配驚得幾乎下巴都要掉了,下意識做出一個捂嘴的動作,“回去再說!不管什么壞消息,不能立刻讓大將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