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雖然不尚繁文縟節,年輕時也習慣了戎馬生涯。所以哪怕當了皇帝,出巡也是習慣騎馬、帶上一群親衛部隊。(當然現在也不算老,39歲)
不過,因為蔡邕臨時找他陳情,希望作為太傅,可以隨行巡視,從此移居雒陽,暫時不回長安了。
反正太傅也不用上朝,一貫以年老體弱告假。等將來劉備正式把朝廷遷過去,有事兒再請教他也不遲。
考慮到蔡邕年事已高,劉備才改為乘輿出巡,他自己坐了一輛六輪的新式玉軾金根車,蔡邕也配了一輛車。
劉備的車,裝飾奢華,內部卻未必多舒適,主要是要考慮到大漢的威儀,以氣派體面為主,所以裝修風格非常硬朗,不能跟原先桓靈時的鑾輿差異過大。
不過好在桓靈都不尚武,大漢已經多年沒有皇帝武裝出巡的臥車樣品存世了。所以倒是給了將作監的工匠們一定的發揮空間,可以吸收結合李素發明的西域大篷車的技術優點。
另外,皇帝坐的臥車,自古是叫“辒辌車”,沒窗戶為辒,有窗戶則辌,秦始皇巡游天下用的就是那個,漢武帝武裝出巡時也坐過。
武帝死后,讓霍光輔政,待遇極高。霍光死時,漢宣帝賜他葬禮如蕭何故事、仿秦始皇以辒辌車載尸。
不過自此以后,漢朝皇帝覺得這名字不吉利,便淪為了專門出殯運尸的載具。活人皇帝坐的“臥鋪車”,只好另外取名。
今天,劉備坐的車叫“玉軾臥輅”,已經跟諸葛亮之前在上黨戰役中造的水陸兩用船差不多大了。車廂長達三丈六尺,橫闊九尺,十六馬拉車。
車廂有前后四尺寬、左右一尺寬的回廊,廊檐里面有圍壁。圍壁里才是三丈長、七尺寬的房間,還分前后兩段,各長一丈半。
前面是處理政務的書房,后面是臥室。書房旁邊還有熏香更衣之所,產生的穢物可以直接打開車廂底蓋排污到路面上。
不過,即使如此體面,劉備還是覺得不如李素給老丈人蔡邕造的車舒適——
蔡邕不用講朝廷體面,所以車子不帶回廊,也不用飛檐斗拱的復雜雕飾車頂,但因此室內空間反而更寬敞舒服。
書房也不用四平八穩很正派,偏處一角布局都行,也沒那些摸起來礙手礙腳的硬朗家具。
空出來的位置甚至還能把更衣室做得更大,實現干濕分離,擺個洗手臺和泡澡浴缸,甚至連更衣用的桶都自帶沖水。
所以,劉備也就是在出巡的前兩天,在新豐和灞上這些地方時,好歹還是關中平原,條件還不錯,所以坐坐自己的玉軾臥輅,不舒服的話晚上也可以不睡車上。
第三天過了華陰縣,進入崤函道,崤山山區形勢雄峻,每天生活起居只能在車上,劉備很快就嫌棄自己的車太形式主義了。
于是他也不等到雒陽,每天到太傅的車上蹭聽講,美其名曰請教學問。
劉備內心還忍不住感慨:特么的還是伯雅孝敬他老丈人的車舒服!這象皮里塞了海綿的座椅,比朕那硬得磕人的御座都舒服!
正好,蔡邕出發之前,也跟劉備提過“統治蠻夷之地的關鍵,在于考據自古以來那些地方都屬于華夏故土,制造向心力”這個思路。
雖然劉備覺得李素更專業,但既然蔡邕也懂,就趁著趕路這幾天,提前學習起來。作為皇帝,雖然不用親自操作,但也該吃透這里面的學術原理,順便看看是否真的有用。
蔡邕顯然是有點學究的,皇帝問他,他雖然要給出實用性的答案,不能掉書袋。但他還是利用太傅的身份,希望皇帝能自己受到啟發,而不是被灌輸,這樣得到的新認知才更加徹底。
劉備來請教他這天,巡游隊伍剛好是在華山腳下略作游歷,繼續旅程。
蔡邕耐著性子,就借助名山大川與上古神君的源流譜系說起,為劉備建立起深根固本的正統性認知基礎:
“自古正統之道,分屬宇宙二途,六合彌漫無極為宇,古今綿延無盡為宙。
當年孔孟、公羊倡‘使百姓免戰為德’,乃至如今被罷黜的董仲舒,曾經那些錯誤的嘗試,都算得上試圖窮究‘宙之天道’,也就是論證天命正統的歷數無疆。
此道多為儒者所究,其余百家,亦略有涉獵。老臣與小婿所修《殿興有福論》,也算是其中一種嘗試,目前來看,對大漢還算是最合適的。
而除了這‘宙之道’,正統論還有‘宇之道’。
宇之道,不在論證朝代興替的萬年無期、天命永固。而側重華夏德行之輻射,悅近來遠,無遠弗屆。而此道多為史家所修,窮究史籍奧秘之人,便能揣測其中本源,不知陛下,頗讀史否?”
蔡邕的話,用人話翻譯一下,就是:
宇道是論證華夏天下無遠弗屆,想辦法證明空間上不管千萬里外的人,也是炎黃子孫分出去的,所以我有權拿回來。
宙道就是殿興有福論那種,設法論證天命在時間上古今長存。
一個是華夏正統在空間上的蔓延,一個是時間上的存續。
這兩門學問,其實都是有很深奧的講究的,古今為皇帝搞正統論的帝師級哲學家搞的就是這個。只不過大部分小白不感興趣,不如打打殺殺來得熱鬧。
而蔡邕的學問方向也是搞這個的,所以恰好都略有研究——如果十二年前蔡邕沒遇到李素,他當然搞不出《殿興有福論》,但如果給他時間,他也能琢磨出一些次一點的成果,只是沒現在這個那么好用。
劉備聽蔡邕這么說,立刻鄭重起來,他倒也謙虛:“朕少不讀書,自起兵之后,倒是常常請教身邊博士,求以史為鑒,而知興替。
不過朕也就讀讀那些能直接借鑒古人行政、用兵、用人做法的史料,其余不曾多涉獵。太傅是當朝史家第一,朕那點粗淺讀史,不值一提,還請太傅直言教我。
反正還有三四日才到雒陽,有的是時間,朕這三天就專心向太傅求教。”
劉備這么謙虛,主要也是他的心理期望瞬間拔高了:蔡邕要介紹的絕招,如果又是一個類似于《殿興有福》那么牛逼的玩意兒,那他這個皇帝也做得太爽了,上天直接賜給他時間和空間兩大神級殺器!
蔡邕心里有底了,就從基礎開始掃盲:“陛下既然也略讀過史書,《史記》本紀第一篇《五帝本紀》,總了然吧?”
劉備一愣,有些尷尬:“這…看是看過。實不相瞞,朕一直覺得,若是那些有帝王施政得失詳述的篇幅,朕都是認真學的,不懂也會找博士講。
但這《五帝本紀》,雖為史記第一篇,卻大而無當,無非是講了五帝血統傳承、世系族譜、遷徙流轉,沒什么經驗教訓可學。
朕并非治學之人,實在不愿死記硬背上古先王的族譜籍貫。難道,這里面還有什么深意?”
劉備這番辯解,不是熟讀過史記全文的人,或許聽了有點懵逼,所以需要再稍稍翻譯一下:
《史記.五帝本紀》的主要內容,都是黃帝開始,加上后面顓頊、帝嚳、堯、舜,這五個人祖宗是誰、誰是誰的子孫、還有什么旁支兄弟姐妹、娶的老婆是什么氏的,又遷徙到哪里…
想想也很正常,尤其是現代人都知道,華夏有體系的文字是甲骨文才開始,所以夏朝連遺跡都不能說明確挖到,原始文字史料記載自然也極為稀缺。哪怕是司馬遷寫史記的時候,只能是從傳說里搜集掌故。
這種情況下,五帝本紀確實只能記這些很粗略的事情,至少堯舜開始,才有一些行政理念的典故,還是為了起到寓言警示作用的。而皇帝、顓頊、帝嚳根本沒有什么有教育意義的典故,純就是家譜。
不光劉備讀了會郁悶,很多不懂正統論的人,如果讀《五帝本紀》,也會懵逼,都什么沒價值的流水賬!
不過,在蔡邕這樣的行家眼里,情況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蔡邕是直接透過現象看本質。
他微笑著聽完劉備吐槽,捻須啟發道:“陛下覺得這不過是家譜籍貫流水賬,也不奇怪。天下讀書人,讀到這一篇,一萬個人至少九千九百九十九人,是跟陛下一樣的想法,不知其中另有深意——所以,才民智可用。
讓老臣為陛下梳理一下吧,《五帝本紀》的譜系籍貫部分,幾句話概括,大致是什么意思呢?
黃帝是有熊氏少典之子,有二十五子、建氏者十四人,黃帝自己正妃嫘祖為西陵國人,其余納妃又分屬何氏,所以其子有混入那些氏的血統…
再到黃帝之子玄囂、昌意,分別娶妻東夷鳳鴻氏與蜀山氏。
昌意生帝顓頊,而玄囂之孫為帝嚳,帝嚳又生摯、放勛,初立摯,不賢而天下人改擁放勛,是為帝堯。連最后的舜,都是黃帝八世孫、帝堯的女婿…
總結下來,黃帝為五帝之首,第二的顓頊是他次房的孫子,第三的帝嚳是他長房的曾孫,堯是重孫,舜又是另外一支的八世孫…”
劉備聽到這兒,有些頭發昏,他連忙擺手表示希望提速:“太傅,朕雖讀史不詳,不過這些還知道,雖然記不清五帝后四個分別是黃帝哪一房哪一支,好歹還記得輩分,能直接說重點么?”
蔡邕無奈地搖搖頭:“重點就在這里啊!可惜,老臣為陛下如此剖析,陛下卻沒有注意到——難道陛下覺得,顓頊帝嚳堯舜,他們真的是黃帝的子孫么?
五帝本紀末尾,太史公言: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
太史公這段話是什么意思?儒家所尊《尚書》,推崇的是‘三代之治’,也就是堯舜禹,所以只記載到堯以下,本來是沒有五帝前面三位的,太史公是從《春秋》、《國語》中擇善而錄,才補齊那么多——他為什么要補齊?他補齊的時候,真的相信《國語》里面多出來的這一部分么?”
劉備愕然,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也沒哲學論證過三皇五帝的真實性:“難道不是么?”
蔡邕:“史家有個不能言傳之秘:上古之史,發掘的年代越晚,挖掘出來的史料內容卻越早。《尚書》早于《國語》,國語卻能增補前者未聞之事。
編《尚書》之人,竟不知天下曾有黃帝、顓頊、帝嚳,只知堯舜。
陛下難道就沒想過,這是因為《尚書》成書之時,華夏的范圍還不包括‘東夷’和‘巴蜀’,所以堯舜世系籍貫狹窄,東夷人巴蜀人不算是‘堯舜子孫’,也無所謂。
不會影響周天子的天下觀、不會覺得‘華夏’與‘夷狄’相比,華夏的疆域范圍概念太小。
而《國語》成書略晚,或許當時齊魯已盡并萊夷(東萊),秦人也已通商巴蜀,所以堯舜之上,需要有更古的人君,他們還有側室、旁支分別是娶東夷女、蜀山女所生,蜀山女所生的昌意還要降居若水(雅礱江,就是越巂郡一帶)
這一切是為了什么?就是為了堯舜不夠久、他們的子孫覆蓋不到東萊巴蜀時,再造一個堯舜更古的祖宗,讓堯舜有遠房堂兄弟是巴蜀人、東萊人,所以華夏才自古以來都擁有巴蜀和東萊的正統,他們都是黃帝子孫。
另外,左丘明的《國語》上,其實說得比太史公采信的那部分更多,《國語》除了五帝之外,還詳載三皇。
太史公引用《國語》中‘黃帝為少典之后’,卻沒有引用‘少典,伏羲女媧后也,娶有蟜氏女,生黃帝、炎帝,祖母華胥氏’。
如果完全引用,那就連皇帝和炎帝也是兄弟了,或許是太史公覺得沒必要吧,畢竟炎黃曾有一戰,說他們是親兄弟,也有違仁愛孝悌。而黃帝的子孫,已經足夠覆蓋華夏了。
所以,今日‘華夏’與‘夷狄’的分野能定在目前的大漢疆土范圍內,要感謝左丘明與太史公的敏銳。
孔夫子畢竟不是史家,孔夫子在世時,也不是為人君奔走,儒家不用考慮寰宇之正統。而史家必須對疆域之正統依據極為敏感,所以左丘明補上了孔子的疏失。否則,如今的益州人和東萊人,說不定還跟占城人漠北人一樣,絲毫不覺得他們是華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