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跟劉備非常隨和地侃侃而談,沒有任何外人旁聽,就這么聊了一個下午,絲毫看不出任何君臣尊卑禮儀的束縛。
劉備聽到心有戚戚之處,也是不由自主地頻頻點頭。當日剛把李素召來的時候,他還擔心李素南下將近一年半,雙方生疏拘謹了,不習慣這樣直接面談交流頂層的國家大事。
但很快劉備就適應了:伯雅賢弟毫無私心,還是原先那個做派。
當然了,如果是在人前公眾場合,有其他大臣目擊,肯定還是要講一點君臣禮法的,這點分寸雙方都知道怎么掌握。
“伯雅還是審慎吶,為了改革商稅財制,居然還走一步想三步,連帶著可能的征兵之法改革,都想到了。
到時候讓那些不愿意改革商稅的人,去承擔‘朝廷出不起錢養那么多兵統一天下,只好改革軍制’的怒火,讓反軍改和反商稅改的人相互去扯皮,朝廷自然安泰觀望即可。”
劉備把這些彎彎繞想明白之后,不由如是感嘆。不過隨后他又話鋒一轉,想大致把李素預想的那套拿來嚇人的“兵源制度改革”的方向和梗概了解一下,看看演技方面夠不夠逼真。
劉備自忖還是很知兵的,二弟三弟云長翼德他們也是非常知兵,對于如何征募軍隊這方面的事務,他們都應該比李素懂。所以,劉備覺得他可以幫李素完善一下演技,群策群力一下。
李素一愣,他一開始只是跟劉備說了個推進變法的總策略總方向,沒想到劉備對這些沒打算用的虛招的細節演技都那么關心,他也只好花點時間大致講解一下。
“陛下,我打算用來虛晃一槍的這個新的征兵制度,大致可以叫‘府兵制’或者‘新郡兵制’。
無非是朝廷利用天下戰亂之后,田土荒蕪、部分州郡地廣人稀、朝廷可以重新給失地農戶授田,然后要求這些拿了朝廷分給田地的百姓每戶出人戰時服兵役,換取所分良田戰時年份免稅——
當然了,如果將來天下承平,到了和平年代,沒有軍事任務,所分田地該繳稅還是要繳稅,徭役也不能免,不過可以給一個徭役和兵役之間的穩固抵扣折減條款。
總的來說,這個制度跟我們之前對巴郡板楯蠻等‘以役代稅’部族用的有點類似,算是其繼承與發展,同時推廣到了所有民族,咱漢人自己也可以用…”
李素把他前世讀歷史時,對府兵制的大致理解,與這一世之前治理那些兵役民族的實際經驗相結合,侃侃而談就說出一大通細節。
(后續具體內容就不湊字水了,搞府兵制改革的書一大堆,總的來說就是國家給你發田你就要給國家當兵,武器裝備都要自費準備,兵源和行政區劃、土地相連。
總的來說,漢和晚唐、宋偏募兵制,南北朝到唐初和明朝偏向征兵制——明朝的軍戶其實類似府兵的一種變種,只不過明朝只給軍戶分田,南北朝是普遍授田。
南北朝普遍授田后要按理論最大授田額征稅征兵,哪怕你實際上沒那么多田也頂格征。明朝在民政部分可以借鑒晚楊炎開始的兩稅法,既然不給普通百姓分田,對普通百姓的田稅也就按實際土地占有量征,‘履畝而稅’。
所以明相當于是征稅按晚唐和宋,征兵按南北朝到初唐,朱元璋把兩邊各取了一半他覺得好用的,拼接而成。)
然而,就是這么一番深入解釋,便讓劉備又被震驚了一波——因為他知道李素根本沒打算用這個“虛招”,還想著幫李素完善一下演技呢。
可是,怎么一個虛招都聽起來那么太逼真、細節那么豐富?說好的“朕更知兵”呢?
這還有什么好補充的。
他哪里知道,李素就是拿歷史上本來就發生過的左右橫跳政策來當虛招,自然細節豐富了。
劉備嘆道:“伯雅還真是…一絲不茍啊,朕聽了,都覺得你這兵制變法是勢在必得了,不然怎么會做那么細——那么,商稅的改革,你準備如何施行?”
李素:“只需如此如此…”
具體細節太過冗長,到了朝堂之上,自然會另行公布。
劉備大致聽了一下,就覺得沒有大問題,可以拿到朝堂上討論。
另外,為了配合李素這次的計劃,劉備還臨時進行了一番人事調整:
原本他不是打算讓諸葛亮年后正式就任“河南尹”,算是對諸葛亮身上的地方官職的調整,從河東太守移為河南尹。
現在,既然要配合李素的虛實配合變法,劉備覺得倒是可以把諸葛亮這么有代表性的官員,放到“兵部侍郎”的位置上過渡兩個月。
考慮到諸葛亮是李素的得意弟子。到時候以諸葛亮的身份提出“府兵制改革”的話,外界肯定會覺得李素是在動真格了,那些利益相關方才會緊張。
從地方太守挪到朝廷中樞九部的副職,并不算降職。而且諸葛亮一直是太尉長史、大將軍長史,以知兵著稱。讓他擔任一段時間的兵部副職,也沒人會說閑話。
將來如果他不再做河南尹了,要調整回九部官員,那就再做一下兵部的尚書。雖然兵部的尚書比河南尹、京兆尹事實上略低一些,但那也算是對諸葛亮的培養。
他還太年輕,二十出頭回到京官身份時,也不適合直接到上卿甚至三公,九部卿是肯定要做的。誰也沒規定受到重用的人官位一輩子只能升不能降。讓諸葛亮做做九部卿對于完善他的官場履歷也有好處。
劉備召見李素私聊之后,次日便是五日一朝的大朝會。考慮到李素才剛恢復辦公沒兩天,所以變法的事兒倒是沒有提出,大家也不急躁,一切朝中事務照舊,劉備只是稍微漏出一些口風試探一下。
同時,對諸葛亮的新任命倒是宣布了,即日起去掉諸葛亮河東太守的地方職務,改為兵部侍郎。而大將軍長史的職務照舊。
這個調任的理由,劉備也大致宣布了一下,是關于今年以來的擴軍事務。未來希望把臨時性的軍隊擴充事宜變得常態化、制度化,有法可依,所以讓諸葛亮趁著這個冬天農閑的時候履新,梳理一下相關事務。
十九周歲當到九卿副職,也算是非常快了。隨便橫向對比一下,法正比諸葛亮年長四歲,入仕比諸葛亮早三年,如今級別也只是跟他一樣。
朝會結束之后,大部分大臣和將領,都竊竊私語,覺得是不是要在征兵制度上大刀闊斧改動了。
“莫非陛下是覺得目前的養兵制度靡費錢財太多?還是籌備軍需環節給了執掌后勤的豪商勛貴鏈條太多上下其手的機會?還是覺得擴軍過于隨意,沒有成法、必須整頓?”
如今的大漢朝廷,在兵制上相比于桓靈時期并沒有根本性改革。劉備之前那套“益州偏遠運輸不便的地區,百姓不便于繳稅支持國家,那就以兵役代稅”,那也只是特殊地理環境和運輸條件下的權宜之計,不算形成制度。
其他漢人兵源為主的部隊,這些年的軍費開支還是非常高的。遠的不說,就說今年這一年,河北跟袁紹相持血戰,南方對付消滅孫家,耗費的軍費何止幾十億?
別的不說,光說口糧,一個士兵一個月吃一石半糧食,還沒算戰時的加餐和酒肉的賞賜。按照一石糧食平均三百錢官價,一個兵一整年都處在戰時狀態,吃飯就要花掉國家六千錢,這還不算運糧損耗、運的人吃掉的部分。
關羽帶了小十幾萬戰斗部隊吃了一年多,還要運損,吃飯就花掉了國家十五個億軍費。
武器裝備、戰損人員撫恤、其他耗材,加起來一般是口糧開支的兩倍。
所以劉備現在這樣公事公辦給錢的打仗模式,河北戰場一年起碼花掉五十億。如果戰場遠一點、運輸要千里遠征,那還會往上翻倍。
(注:段颎西征平涼,就是因為路途太遠,補給困難,他只帶了三萬人打了一年半,花了四十四億。關羽是因為李素給他點了后勤運輸科技,把損耗成倍降下來了,還是防守反擊,才做到“只”花五十億就帶近二十萬人打了一年)
李素平江東,戰斗部隊最高峰時,兵力規模也就十五萬左右,人數是比關羽小的,但遠征路程比關羽長,哪怕沿著長江水運成本低,而且交戰時間比關羽短一半,但最后李素的總花費還是跟關羽差不多——
這里面主要是因為造各種先進的戰船艦隊花錢。李素的打仗裝備技術含量太高,海軍從來都是個燒錢的玩意兒。光是李素造那些水線包鐵的五牙裝甲戰艦,就花掉了三分之一的預算。
劉備的朝廷,不靠商稅的話,一年人頭稅和田稅這些租庸調收入肯定是不夠的。
畢竟劉備的勢力范圍內按最新數據,也就一千八百萬人口,算折合成四成的足額納稅壯丁,也就是七八百萬(老頭小孩不納稅,女人和十到十五歲男孩減半,按照正常人口結構,總人口乘0.4基本上等于等效全稅人口)
這里面還要扣掉四十萬戰斗部隊人員的免稅——之前劉備朝廷規定的是戰時兵役六十天、抵一個壯丁全年租庸調輸。所以家里一個壯丁全年當兵,能額外免稅五個人口。
四十萬部隊就是兩百萬人不交稅,納稅人口也就等效為只剩四五百萬。按照租庸調輸每個壯丁一年一千八百錢折,國家理論財政總收入也就八十個億。
但朝廷收入是不可能全拿來打仗的,別的還有開銷呢,那么多官員和小吏要養,尤其劉備稱帝后還給各級官員從發糧食改為發錢,還加薪了,其他政府項目開支更是沒算在里面。
所以今年這一年的南北兩線開戰,至少是花掉了朝廷從196年開始積蓄的結余。
除非劉備改革軍制,把目前那么高軍餉養兵的制度改掉,改成類似“府兵制”的朝廷不發軍餉只管飯的模式,那樣倒是可以便于擺脫財政壓力大規模爆兵。
否則劉備是不可能在目前的軍人工資制度下,常年發動這么大規模的戰爭的,你得打一年就攢兩年前、再打一年。
朝臣對這筆賬都是心知肚明,他們心中紛紛暗忖:陛下眼見現在形勢一片大好,肯定不肯天下統一大業被缺錢給部隊發餉所拖累。這是不是打算搞一個讓軍隊不用發餉或者至少是少發餉的改革了?
連部隊的發餉都減少了,各種撈錢的環節肯定都會卡緊,連置辦軍需方面都難撈得多了…
有這種擔心的人,倒是沒有看錯,因為真要是實施了府兵制的話,府兵制的士兵連裝備都是自理的,哪會給軍需官在買裝備環節撈錢吃回扣的機會?
你怎么也得是宋朝那種募兵制,武器裝備是朝廷出錢采購給禁軍士兵用的,你軍需官才能吃裝備款吧?
也不知道諸葛亮這個兵部侍郎新官上任三把火、會拿出什么整頓軍需后勤制度的大殺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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