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羽和王平拿下光狼城已經算是非常神速。
但饒是如此,前前后后算上跟淳于瓊、文丑設伏野戰那天,加起來也有四到五天。
或許有人會奇怪:即使考慮到關羽封鎖壓制軍情的傳遞、截擊淳于瓊的時候一個給張遼的漏網之魚都沒留。
但考慮到張遼的部隊會在端氏縣接應淳于瓊的運糧隊,所以只要運糧隊沒有按時抵達,張遼就會知道出事兒了。
滿打滿算,在意外發生后兩天,張遼就該確定自己的糧隊被劫、后路被威脅。這種情況下,張遼難道不該像被踩了尾巴的瘋狗一樣瘋狂反撲、回軍夾擊關羽、試圖奪路而逃么?
再算上張遼從端氏急行軍回光狼谷的時間,在狂奔回援的情況下,為什么到第五天、關羽拿下光狼城,張遼都沒跟王平的殿后部隊奮力死磕?
這一切,如果只看局部戰場,確實非常詭異,不容易看明白。
但如果把視角拉遠,看到整個司隸與并州,就知道張遼在猝遇變故時,究竟把突圍的期望和努力寄托在哪兒了。
眾所周知,張遼的六萬多人,是被包圍在了太行山中、沁水河股的端氏縣到蠖澤縣之間。
關羽的主力部隊,包括諸葛亮、張任等人的守軍,堵住的是張遼沿沁水順流而下流出太行山的去路。
王平的無當飛軍攻破光狼城后,阻擋的是張遼從陸路的光狼谷橫插翻過空倉嶺、跳出太行山的側面來路——這也是沁水在端氏附近,唯一一條不沿著河道走的翻山岔路。
看明白這一點之后,就不難發現,張遼在被偷來路之后,理論上還剩唯一一條出路,那就是繼續深入敵后、沿著沁水河谷往上游源頭方向挺近。
不過,早在王平的無當飛軍翻越兩三百里太行山區、繞路潛行奇襲光狼城之前,張遼往沁水源頭的退路,就已經被一支前來救援關羽的漢軍截住了——
十天前,張遼剛剛翻越光狼谷攻擊端氏縣的時候,端氏縣的守軍就飛馬派出信使,去后方的臨汾告急,短短兩天之后,臨汾的徐晃經過倉促準備,隨后就留下吳懿守城,自己帶兵開拔救援。
徐晃從汾水東岸的支流澮水,沿著他們之前這半年多里給關羽運糧的糧道,先到澮水源頭、然后從西坡翻越王屋山的分水嶺。
過了山脊谷口后,再從王屋山東坡往下、抵達沁水西岸支流的源頭、順流抵達沁水西岸支流與沁水干流的匯流點——那個位置,大約在端氏縣以北僅僅二十里。
然后,才有了光狼城奇襲戰爆發前,徐晃、張遼、關羽、袁紹的太行山區四層包夾結構。
這一切動作部署到位的時候,大約是六天前,也就是比王平發動光狼城奇襲戰還早了兩天。
或許就有人會詫異了:既然張遼有兩條退路,一條陸路回上黨,一條水路溯沁源,為什么他會坐視自己往水路源頭的來路,被徐晃輕易堵住呢?張遼當初剛攻下端氏的時候,不能繼續往北往西擴大占領區么?
可以當然可以,但張遼的兵力畢竟一開始沒那么多,六萬人是后來文丑逐漸把兵力前移后的結果,一開始張遼怕埋伏,只帶了三萬人入谷,這就必須分個主次,先南后北,以堵死關羽為第一要務。
另一方面,張遼故意讓徐晃堵自己,也有另兩個考慮:
當時,張遼從陸路光狼谷跟老巢上黨的聯絡,非常穩固,誰都想不到王平能突然出現,不走尋常路,走尋常人根本不能走的路,把光狼城給偷了。
而且張遼也不能指望沁水上游方向用于給自己運糧,那條路是越走越深入敵境的,處處會被威脅,也就不可能處處分兵把手。
另一方面,張遼就是希望讓徐晃看到“把張遼逼到跟關羽互相包夾狀態”的希望,讓徐晃安心、穩穩地耗下去。
而張遼在奇襲端氏之前(他自以為是奇襲,而且也確實拿下了,雖然諸葛亮早就想到了這種可能性,也是故意讓他跳陷阱得手的),張遼其實已經提前跟直屬上司呂布聯系過了。
把徐晃從臨汾城里勾引出來包張遼、救關羽,正是為了給一直假裝出工不出力、假裝不愿意為袁紹全心全意賣力的呂布,一個野戰重創徐晃的機會。
這個看似餅皮餅餡加起來應該是四層的夾饃,實際上還有第五層。最上面這層就該是呂布。呂布要在徐晃遠離臨汾城、深入王屋山后,從北面的太原盆地直接順著汾水沖下來,把徐晃也給包在城外、堵在王屋山里。
徐晃自以為是餅皮,其實也只是一層餡料。
理解了這一點之后,就不會奇怪“張遼在得知關羽包了光狼城的時候,為什么沒有不惜一切代價往那個方向重新突圍打通”了。
張遼審時度勢,覺得打通光狼谷的難度,已經超過了打通王屋山沁源澮水道路。既然如此,張遼也就沒有在那關鍵的兩天里,分兵死磕王平,而是往北死磕徐晃——
就算不能擊穿徐晃,至少也要裝出死命突圍的樣子,黏住徐晃,讓呂布穿插機動到位,不讓徐晃從王屋山區退出來。
畢竟張遼不知道光狼城后方,袁紹的部隊反應速度如何、會不會來全力救他。但呂布肯定是會全力救他的,因為他是呂布的嫡系。
另一方面,早在張遼出兵之前,沮授通過辛毗之口向袁紹建議這么部署,其實也是考慮到了張遼不夠嫡系、緊急關頭賣命力度存疑,所以讓他不得不和呂布配合作戰。
沮授知道,袁紹的嫡系部隊遇到危急的時候,呂布不一定會全力來救,但張遼遇到危險,可以逼呂布出全力。讓張遼執行相對有風險的任務,這個風險的善后自然可以讓呂布承擔。
七月二十五,光狼城陷落的消息,傳到張遼軍中時,張遼主力北移、跟徐晃拉鋸搏殺的戰斗,也已經開始了兩天了。
兩天時間,他沒花在王平身上,花在了徐晃身上,軍中一些不明真相的軍官,自然是惴惴不安的,還有些懷疑張遼決策失誤。所以噩耗傳來時,軍心略有動搖也是難免的。
張遼當然知道怎么控制局面,他對于確實不明真相的廣大軍官,選擇了解釋,而對于那些惡意帶節奏的,自然是軍法懲處。
胡蘿卜加大棒之下,張遼鼓舞士氣地宣布:“諸位不要慌!本將軍的選擇,已經是最優的選擇了。光狼谷地勢狹窄,大軍無法展開,王平這事兒既然我們已經中計了,他攻打光狼城時,豈會不提防我們回援?
而且前天本將軍也確實嘗試了回援,但空倉嶺光狼谷口那處險隘,已經被王平重兵防守。本將軍就是全力仰攻,短短幾天也是過不了空倉嶺的,甚至王平因此被牽制的兵力都不會太多。
既然我們只有兩天的時間,當然要花在刀刃上,這兩天我們在北邊跟徐晃血戰,死死黏住了徐晃,眼下轉機馬上就要到了!呂將軍會把徐晃堵死在王屋山里的!他徐晃也會被斷糧道,也會被逼得無險可守!”
張遼這樣鼓舞士氣,他軍中的六萬人,只有三萬人因此士氣高漲,毫無疑問,這三萬人都是上黨兵,并州本地人,呂布的嫡系部隊。
而文丑死后留下來的三萬袁紹嫡系部隊、冀州兵,對于張遼的解釋也是信心很低,根本不相信呂布救援友軍的節操。甚至之前張遼以軍法懲處的那些動搖軍心、質疑他決策的軍官,毫無例外都是冀州人。
袁紹陣營內部,派系林立的毛病,至此顯露無疑。一到了把命交給對方指望對方搏命相救的危急關頭,袁紹的中央軍和呂布的晉綏軍根本互不相信對方。
懾于軍法,剩下的文丑嫡系軍官們不敢明著質疑,心中無不揣摩:
“哼,你說這兩天時間花在猛攻空倉嶺光狼谷隘口上也突破不了,我們憑什么相信?只是你不夠孤注一擲!說到底還不是不希望我們撤回老家。”
“這一切不會一開始就是呂布的陰謀吧?至少也是呂布早就想到過這種可能性!比如要是我們退回東南面的路斷了,就逼我們往沁水西流退,退到澮水、汾水。
到時候運氣好,呂布拿下了臨汾,從此從太原到臨汾,整個汾水沿岸都是呂布的,王屋山以北的河東郡土地,從此劃入并州。
要是運氣不好,呂布只是救了我們,卻拿不下臨汾,我們就只有跟著他逆汾水而上退兵,退到太原去了。呂布這不會是想吞并主公的這三萬冀州兵改編成他的麾下吧?”
“我們都是冀州人,真被呂布裹挾了,他也不會給我們升官發財,至少肯定不如對他自己的并州嫡系那么好!到時候還不是苦差事刀頭舐血的活兒讓我們上,立功升官的事情他的人優先!”
懷著這些想法的軍官們,公開場合都不敢說出來,但私下里兩三個自己人聚在一起,那就不好說了。而且即使在公開場合,他們也能道路以目的嘛。
張遼勉力維持著部隊的士氣,讓他們繼續奮戰、消耗徐晃、堅信呂布一定來救。
可惜張遼自己也不知道:呂布自以為是這套驢肉火燒的第五層、最上面一層的餅坯子,徐晃、張遼、關羽這三層才是肉餡。
但實際上,呂布扮演第五層的時候,他外面還有別的餅坯子呢。
七月二十六,呂布的部隊在順著汾水抵達臨汾一帶的時候,赫然發現守衛臨汾的部隊跟情報里說的“徐晃主力盡出、臨汾余部不足為慮”完全對不上。
呂布望著夾汾水立營的浩浩蕩蕩漢軍,心中憋屈不已:
“誰說徐晃只在臨汾留了個吳懿的?為什么會有車騎將軍張飛的旗號?別說是虛張聲勢,本將軍眼神好著呢,我會不認識那環眼賊?”
這世道,太行山里一條三百里長的沁水河谷,已經壓縮進去四層餡料了,真不知道這莽莽大山的潛力有多大,極限能塞進去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