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十幾天的高級別討論、三場大朝會的反復辯析堵漏之后,華夏大地上第一次“分科普遍察舉制”選才的實施辦法,總算是公示了下去。
與傳統的察舉制相比,新制度名義上只是把“地方舉、中央考察”的具體方式明確化、固定化。同時把分科、設科的條件、時間、規模也全部明確。
原先察舉有很多科目是不常設的,現在統統改成常設。
哪怕考試錄取頻次最低的茂才、知兵、賢良三科,也是三年錄取一次。其他孝廉年年錄取,明法和明算則是按大小年,三年錄取兩次。
這也是考慮到各類崗位官員出缺數量的差異。地方主官、搞理論學術研究的學者型官員、將才需要量比較少,戰時將才需求加大可以臨時開恩科。
而基建種田和錢糧民政、司法監察需要的數量是前者的好幾倍,是負責具體常務工作的,甚至有些是把原先不通過察舉的“曹掾、吏”上升到了“官”,就多錄取一點。
這樣也有利于全體公務員隊伍盡量科班化考試化。避免原本歷史上“做官的考試,出來后只會務虛。縣里具體某些曹、房的政務小吏要務實,卻不用考試”的問題。
以后這項制度就簡稱“科舉制”,因為并沒有改掉察舉的舊名字,只是重新簡稱,所以地方上實在是找不到直接反對這個新法的借口。
加上劉備陣營目前的地盤都是實打實武力打下來的,地方官都是劉備直接任命的,所以地方上官員層面的人,對中央都是很支持的,掌控力度遠非桓靈時那種形同間接統治的情況可比。
就算最后下發到地方,有人要反抗,那也是以地方上的民間世家大族和豪強惡門為主,而不是地方官本身參與反抗。
而且劉備在益州的時候,就借助經濟制度改革、打擊了一大批囤積居奇的炒作豪門。所以益州地區民間世家大族幾年前就已經被削弱了一波。
同理,對于關中地區,也通過前幾年“租庸調輸”的“輸”的改革,加上賑災時打擊舞弊,把一些上下其手撈好處的貪官污吏和災年騙補貼的豪門或干掉、或打壓。
西涼地區的漢人勢力本來就不存在很強的豪族,而內附異族中的地方豪強,則是在李素當初釣魚發掘郭汜同黨的時候殺得七七八八,所以反抗實力也處在一個相對低谷。
可以說李素在建議劉備實施這場最艱難的改革之前,已經鋪墊了足足五年,把有可能反抗變法的內部敵人,分批削弱過了。
用對錢的變法,把反抗變法的勢力引出來,消滅得差不多了,才進行對官的變法。
而且李素不是各個州同時鋪墊的,基本上有錯開時間。收拾益州反抗變法勢力以192年到193年為主,收拾關中反抗世家以194到195年為主,西涼則是195和196。
這樣就可以確保所有內部想反抗的人,不會同一時間反抗,從而被從容各個擊破。
可以說劉備治下土地,只有荊州和交州沒有經過系統的變法性清洗。
尤其荊州因為前些年始終沒有戰亂,劉表名稱八俊名聲又好,收容的天下各州的流亡士人很多,把荊州當做樂土移民的世家大族也很多。
加上劉表是一個多月前才正式表示承認劉備,劉備沒法快速建立起對劉表故地的直轄統治。所以李素和荀攸等人都估計:今年治下的世家如果會出現反抗科舉,主要會在荊州爆發。
至于交州,雖然也沒清洗,但那破地方就沒幾個特別牛掰的讀書人,想作弊想反抗操作空間也不大。
而且反抗科舉制度的世家大族,他們反抗的動機,肯定是懷念更適合他們互相報恩、互相推舉營私舞弊的九品官人法,覺得袁紹那套更好 所以他們反抗的實施辦法,李素猜都能猜到,多半是靠離開劉備的統治地區,重新移民到袁紹統治區。
畢竟誰都知道,要是頭鐵到在劉備治下直接扯旗反抗,那就等于是找死——除非你扯旗之后,能直接引來外敵。
比如讓袁曹孫三家的軍事力量攻打進來,然后里應外合把劉備趕走,然后在反抗者的故鄉建立起九品官人法統治,然后當地世家大族就可以和袁紹分贓做官名額。
可是,不管是自己移民這種消極反抗,還是做內應推翻劉備統治迎接“王師”從外部反抗,最容易出問題的,也都是劉備和其他軍閥接壤的州。
畢竟益州、涼州、交州那些地方跟天下剩下的三大軍閥不接壤,當地世家就算想做內應作亂接應外敵,也接應不到,隔得太遠了早就成飛地了,袁紹軍沒法隔空打過來拯救他們。
要想移民,益州涼州交州人也得先經過雍州或者荊州,才能移民到其他軍閥的統治區去。
如此一來,關中和荊州就成了世家大族門閥對外移民的高風險前沿。
關中好歹是劉備的國都所在、天子腳下,統治力度不是一般的強,“京兆韋杜”為代表的三輔豪門也都敲打過了。所以剩下的全部風險,都集中在了荊州。
十月十六日,明發“科舉取士法”的那次大朝會結束之后,劉備留下了李素、荀攸等少數幾個人,討論如何應對可能出現的反抗變法、反抗者會以何種姿態出現。
當時,李素和荀攸在稍微排查之后,就達成了共識,把這個結論告訴了劉備:
“陛下,我等以為,今年首次實施科舉變法,反抗程度最激烈、最容易出問題的,就是荊州。一來我們占領荊州時間極短,而且不是武力征服,也就沒有清洗過地方世家大族豪門。
二來關中與司隸之間,好歹隔了潼關、函谷關和三百里崤函道,都是山川險峻之地,百姓往來移民困難。
荊州南陽與豫州潁川之間卻是只有方城埡口為界,博望、葉縣、昆陽之間往來極為便利。荊州夏口與江夏,乃至揚州豫章、廬江之間,也是水運發達,江河港汊縱橫,容易偷越。
所以,今年確保科舉順利實施,首先要確保荊州世家大族不會移民外逃。其次,在堵住移民之后,也要防止那些有私兵勢力的家族接應曹操、孫策為內亂。
必要的時候,如果真誘發了與曹操、孫策的沖突,我們也要及時果斷還擊,不能讓曹、孫心存僥幸。也是為了防止朝廷的威信喪失,導致其他州郡對科舉心懷二意之輩受到鼓舞、蠢蠢欲動。
只要荊州那邊防住了,其他幾州以之前跟法孝直商量好的分化瓦解之法,解決不難。”
劉備聽得很認真,對李素的推演也是非常認同,私下感慨道:“伯雅辦事還是穩當吶,管蕭良平不過如此,事未舉而弊已察,可謂料敵機先矣。
不過,即使荊州有人想陰為內應,曹操、孫策真敢接應么?如今天下之勢,名義上擁立偽帝劉和的三大諸侯,任何一方單獨都不是我們的對手,哪怕袁紹的國力錢糧也是不如我們。曹、孫豈敢惹火上身?”
對于這個問題,李素誠懇地判斷:“我也以為他們現在不敢,但是,如果到時候還有別的戰事先發生,比如我們跟袁紹的停戰,在數月之后重新爆發,我們的主力已經被袁紹吸引住,而南邊荊州世家大族又有聯絡愿為內應,說不定他們就敢了。”
劉備:“誰敢?朕是說相對而言,曹操孫策誰更妄為一些。”
李素:“曹操本來就跟袁紹一路,談不上敢不敢,只是他的地盤與我們并不直接接壤,天下世家大族最多的潁川郡,如今是袁紹直轄之地。
曹操要進攻我們,也得是袁 紹授意、袁紹供應他糧草,請他一起出兵,由昆陽、葉縣等地,從潁川攻打南陽。
而眼下袁術雖然連連敗戰數月,但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譙郡、淮南郡依然在其手。如今即將秋收,一旦進入寒冬,則對攻堅一方不利。
我估計袁術能活過今年冬天,或許入冬之前只是丟掉個譙郡。但袁術大概率活不到明年春耕之后農閑,曹操肯定會在明年春耕后農閑季把袁術徹底掃平,具體的快慢,就看最后的壽春堅城能維持多久,城內守軍何時會崩潰。
相比之下,孫策要進攻我們,不需要其他諸侯提供糧草,只要有內應,他手握江漢河口之利,也能從江夏直接偷襲南郡或者襄陽或者長沙。
但孫策跟我們目前達成了暫時的互不侵犯密約,一旦翻臉就得承受我們的怒火。如果不是讓他們覺得把握很大,或者是我軍主力實在被袁紹牽制住太多,他們也是不敢貿然愆德隳好的。
所以我以為,曹、孫誰更容易跟我們翻臉,跟袁紹一起夾攻我們,要看荊州可能不穩的那些世家大族,究竟什么時間點開始秘密尋求外應。
如果今秋科舉、他們今年冬天就忍不住了,多半是孫策冒險翻臉的機會大一些。何況冬天的時候,北方寒冷馬無蒿草,本就不適合遠征增援,只有南方相對溫暖、長江水路也絲毫不受寒冬影響。
如果那些荊州世家大族能隱忍到明年夏天之后再尋找外援暗賣荊州,那時候曹操已經徹底殲滅袁術最后的殘部,而且夏天南方炎熱、瘴氣較多容易讓遠征人馬中暑。北方相對沒那么熱,昆陽葉縣戰場出事的概率也更大。”
不管出不出事,今年冬天,要防備荊州世家勾結孫策最后一搏,明年夏天就要防備他們勾結曹操。因為有時間差,總之是兩邊先后防,小心無大錯。
得到這個結論之后,劉備也陷入了沉吟:“如此看來,我們恐怕是遲早要面對關東三家諸侯至少兩家的同時聯手進攻了。因為袁紹先與我們重新開戰后,孫曹固然有一家憋不住。
可要是孫曹先惹出戰火來,袁紹也會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哪怕袁紹貪小,在如今天下形勢東西二分,敵我明確的情況下,袁紹眾謀士肯定會勸他一起出兵的。
朕還是要做好南北兩線同時開戰、一攻一守的局面。伯雅,看來科舉改革之后,還是得讓你回荊州坐鎮,朕與你各自抗住一側的敵方諸侯。
我軍討伐袁術之前,有兵馬二十五萬,此后云長在河東折損了一萬七千精銳,不過討袁術那幾個月倒是迫降了橋蕤、張勛、荀正等,外加破城后收編戰俘,累計得兵數萬,只是不如我們之前的人馬精銳。
另外景升歸順后,荊北三郡兵馬也有五六萬人,被朝廷收編了。如今朝廷總兵力在三十二萬左右。
袁紹兵多將廣,朕留下雍、涼、益兵馬二十萬人,并云長、翼德、伯起,預備與袁紹再戰。
你領留在荊州的荊、交、滇兵馬十二萬,加上年初本就隨你討袁術的將領,外加景升歸順后的荊州降將,確保慢慢收服荊州人心、并外防曹、孫不軌。”
劉備這是直接用看似隨便的口吻,說著鐵口直斷的口諭,并不是要商量:決定了,就是你去!雖然是司空、衛將軍,也是可以督軍在外的。
這種情況,李素確實沒什么好推辭的,就直接干脆答應:“臣領旨。”
尚書令荀攸在旁邊,琢磨了一下,查漏補缺地建議:“陛下,臣以為,李司空領軍于外,確無不妥,但眼下尚不緊急。陛下登基前,曾想過官制、俸祿等等改革,這些事務若無司空參議,怕是會有缺漏。
不如把那些草案也討論明晰,等到確要執行之時,才派司空外放襄陽督導,確保執行順利。而且陛下既已稱制,委 派差事當有正式名分,再如之前那般設置都督,沒有正式官名,也不恰當。”
劉備覺得這個建議很有道理,就幾個人閉門私下討論,先是把李素重回荊州獨擋南方的時間拖后,確保九月份到任即可,他還可以在長安再處理一個多月變法大事。
其次,大家討論后,把臨時管理一州或者數州兵、政、財權的官職,也討論出來了。
如果是管一個州,就叫“都督某州事”,如果是管幾個州,就叫“總督某某某州諸事”。
這些官職的職權,其實又跟當初被廢的州牧一樣所有權力一把抓了,非常危險。但劉備給這個職務上了一道緊箍咒,那就是擔任這個職務的期限只能是一年或者半年,不能是常設職務,而且只有在戰時可以設置,和平年代不能設置。
如果確實兵兇戰危、反復拉鋸戰非常激烈,一年仗還打不完,又不能臨陣換帥,那也得每年到期之后朝廷三公重新討論,一致決議請求皇帝延期。而且無論怎么延期,最多不能做超過三年。
三年期滿后,如果還在打仗,也得強行換帥,以免養寇自重。同時這條規定要寫入“祖宗之法”,讓以后的皇帝借鑒,不能亂改。法律效力要提高到類似于高祖“白馬之盟”的程度。
劉備也會在到時候送李素啟程之前,殺個黑牛盟誓一下,讓所有公卿和四方將軍以上的高層一起見證這個地方最高官員任命規則。
李素這次的臨時差事,就叫“總督荊交滇州諸軍事”,全稱“衛將軍、領司空、總督荊交滇州諸軍事”。
劉備自己留下了關羽張飛馬超這些將領,還有他們的部將、屬官(比如關羽的長史諸葛亮、部將徐晃張任等)。
李素到襄陽之后,麾下會有原本今年就跟著他討袁術的趙云、高順、周泰、甘寧,再加上劉表的黃忠、文聘這些,文官還有魯肅顧雍等人。
把這些事情討論完之后,荀攸再三復盤,查漏補缺,又想到一個問題,就勸諫劉備:
“陛下,臣以為,今年第一次開科舉,而且之前我們也商議過了,考試的時間是設在秋末,如此既結束了秋收,不違農時,可以靠閑時考試,也不至于太寒冷或者酷暑。
不過,北方畢竟寒冷,所以長安這邊今年的秋闈,應該在九月初或者中旬就開考。否則時間再晚,長安天寒是一方面,涼州與河套、河東這些北方士子考完后如果沒中,要回鄉也路途難行,容易路上遇風雪。
但今年通知又晚,南方益州、交州等士子或許八月份才剛接到朝廷開科舉的消息,等州郡舉出舉子,九月中旬或許趕不到長安。
既如此,不如分南北場,李司空至襄陽后,在襄陽或江陵設一科場,稱‘江南貢院’或其他名字,取南方各州舉子,也減輕他們旅途勞頓。蜀道順長江而下至荊州,也遠比陸路出秦川易行,彰顯陛下體恤士人。
此法還有第三個好處:法孝直不是已經在暗示某些有世家大族抗拒考試的州郡的主官,讓他們暗示那些世家大族,可以把今年所舉的五個候選之人,全部換成他們想舉之人,乃至才學不如他們真正想舉之人的人。
如果天下舉子考一個場,到時候某些郡的舉子成績普遍差,卻要給他們名額,難免會引起考績好、學風昌盛之郡舉子的嘲諷。如果分場考,則可避免這些事兒。
等將來天下太平,或科舉之法已經實施數年、反抗漸熄,再合并考場、統一試卷。如此循序漸進,可把世家大族之反抗,降到最低。”
劉備看了一眼荀攸,眼神暗示,似乎是在說荀攸這個三公,這輩子總算是坐穩了。
他出身潁川荀氏這種大世族大豪門,在這種問題上還知道納投名狀表態自己擁護皇帝、愿意揭如何對付世家大族的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