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度根的鮮卑騎兵在二十里寬的正面上,呈散陣黑壓壓地分批分層沖了上去,看似氣勢驚人,不過也并不是直接全軍一頭撞上去了。
部隊還是要分層分批、擔任不同的角色。一開始的高速,只是為了接敵、快速通過兩軍相互發現后的那十幾里地。
真到了最后臨門一腳的時候,先頭部隊還是要以騎射騷擾、迂回撕扯,如果漢人騎兵追上來,那就讓先頭的部隊適當后撤,讓漢軍的陣型脫節——就像帝國時代和騎馬與砍殺里的帕提亞戰術一樣。
一旦陣型有所松動,大部隊主力也逼到眼前了,才是全軍突擊的混戰。因為人數一多,一旦到了幾萬人的規模,要讓陣型轉動起來騎射就很困難了,組織度跟不上。這時候人多打人少就只能一擁而上。
漢軍有重甲,有斬馬劍,長槍的質量也優于胡人,這是一漢敵五胡的倚仗。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進攻的胡人部族不一,并非所有人都擅長騎射,那些普通的部民炮灰就只能拿根騎槍對沖換命。
在漢末的北方草原上,游牧民族也是越往東北越擅長騎射,越往西北越擅長沖殺。幽州烏桓和鮮卑是騎射最強的,沖刺最弱。并州以北與河套的鮮卑人兩者比較平衡,而河西羌則長槍突擊最為擅長。
此刻,步度根的先鋒騎兵在接近到馬超兩三百步之后,就漸漸放慢了速度,逐漸改為橫隊掠過馬超的陣線,開始放箭。
跟漢人的步兵密集方陣或者車陣作戰時,這樣的掠陣騷擾很危險,因為漢人步兵的弩要比騎弓強勁得多。
但雙方都是騎兵時,都用騎弓,就無所謂了。漢軍騎兵就算身著重甲,但普遍馬匹沒有重甲,只要射翻了漢人的馬,一樣可以讓漢軍部隊出現脫節和陣型撕扯混亂,鮮卑先鋒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掠陣放箭!馬超的騎兵聽說都有鐵胸甲,不用刻意射人,射馬也行!”不少步度根麾下的前軍騎兵軍官們紛紛如此喝令指揮,然后開始放箭。
這部先鋒大約一萬人左右,后面還有三四萬主力,跟他們隔了五里路以上,為的就是給先鋒騷擾讓出騰挪撕扯的空間。
一時之間,戰場正面箭矢如雨,血箭飚飛。
馬超軍事邊沖邊放箭,絲毫不在乎精度較低,也不在乎沖鋒陣型下己方士兵進入射程的人數較少、容易被攢射集火,巴不得射著射著就能隨時跟敵人拉入近戰。
馬超的軍隊也沒有打算分兵,就是一萬兩千人凝聚成一團大陣,不給敵人分割各個擊破的機會。畢竟他是人數明顯劣勢的一方,一萬多人一個陣勉強指揮得過來,不怕人太多混亂。
前軍的鮮卑軍官們,看到這個架勢時,一開始還嘴角泛起惡毒得意的笑容:
馬超擺的介于楔形陣和錐形陣之間的陣勢,這個陣勢不適合放箭,大部分窩在陣型深處的士兵是無法放箭的,離敵人太遠了。
相比之下,鮮卑人雖然不懂陣法,但他們無師自通的騎射陣型,正面接敵表面積非常大,能同時放箭的人數也就更多。
可惜的是,短短幾波箭雨交換之后,鮮卑先鋒軍官們就稍稍冷靜下來一些,戰場的實際情況,讓他們意識到問題并沒有那么簡單。
“漢人給戰馬也都披了輕便的鎧甲?那是什么做的?是皮革?還是什么布匹?可是布匹不可能抵擋得住騎弓的!”
鮮卑軍官們,很快驚恐地發現,輕軟的騎弓,對于原本應該完全無甲狀態的馬超軍戰馬,殺傷效果降低了很多!
原來,馬超的部隊,今年是用了層疊的厚棉步,給騎兵部隊趕制了一批冬季使用的棉甲具裝,也就是棉的馬鎧,那些不用活動的重要部位,比如馬的胸、脖護兜,還縫上了皮革加強。
這是兼顧成本和機動性的騎兵部隊,所能使用的最佳優化方案了。相比于去年打郭汜的時候,騎兵人有鐵甲而馬無甲,已經是一個極大的提升。
雖然防御力肯定遠不如鐵馬鎧,擋不住長矛和弩箭,不過夠用就好,適合騎兵之間的對戰。馬超在銀川郡種田這一年也不是白種的。在西涼普及棉花的關羽,這一年更不是白普及的。
今年的棉花貿易基本上沒有民間貿易,絕大部分收獲都被官府收購了,不是賣給呼廚泉,就是直接裝備給馬超的騎兵。而且棉甲還有一個額外的好處,那就是冬季保暖效果非常好,顯然是便于馬超軍熬到寒冷季節后對胡人展開反擊。
此時此刻,頂住了最初的七八輪箭雨交換后,漢軍明明拋射的箭矢數量不到胡人的三成,但雙方的相互殺傷效果上,漢軍卻完全不占劣勢。
漢軍這邊只有兩百余騎落馬,而鮮卑先鋒卻有三四百人落馬——如果按照“胡人兵力時漢軍五倍以上”這個算法來看,兩個胡人換一個漢人,似乎還在鮮卑方的接受范圍內,按照這個理論值,他們只要死個最多三萬人就能把馬超的一萬二滅了。
但誰都知道打仗不是算理論值,在胡人最占便宜的騎射游斗階段都打成這個交換比,后面的沖殺肉搏階段漢人肯定更占便宜。
更何況,漢人落馬的二百多騎,幾乎都是馬匹不巧被射中了腿、腹,士兵只是墜馬摔傷,死不了。幾乎沒有穿著胸板甲和四肢鐵札甲的漢軍騎兵直接被射死。
馬超頂著壓力、陣型絲毫不亂地突到了兩軍距離三十步內,鮮卑人的先鋒也都已經往兩翼散去,為后續的主力騰出正面空間,便于一會兒調整好后返身殺回、從三個方向包夾沖殺馬超。
馬超看射程夠了,照例吩咐騎兵全部抽出背上那五根像左千戶一樣插著的槍矛中、居中那三根較短的標槍,開始了沖鋒投擲。
用木車床車細的兩段式標槍紛紛貫射飛出,后段較粗的桿子便于投擲用力、保持慣性,前段較細的槍頭則便于增大壓強、鋒銳入肉,并且入肉即折,斷在身體里面。
“噗嗤噗嗤!”連續兩波密集的血泉飚射,無數鮮卑騎兵在極近距離上被標槍扎中人、馬,慘嗥斃命。這一波互相長槍沖刺前的“貼臉噴”,讓步度根軍的士氣狂瀉不少,臨門一腳的氣勢都打沒了。
要不怎么說游牧民族沒文化、信息流通慢呢。這一招其實去年的涼州戰役中,郭汜已經吃過大虧了。可惜郭汜臨死也不會特意把自己踩過的坑告訴同樣跟他有仇的胡人,所以鮮卑人第一次見識,還得重新付出血的代價作學費。
連身居中軍的步度根本人,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都受到了不小的沖擊,花了好一會兒才搞明白情況。
“什么?漢人居然用這種一次性就斷就扔的武器,來追求臨陣接敵瞬間的爆發殺傷?漢人真是太富庶了。不過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全軍騎矛對沖!
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戰馬沖起來加上長矛的力量,就算有鐵甲也能捅死捅下馬!后退者斬!”
步度根非常清楚,在沒有了騎射消耗的優勢后,鮮卑騎兵就必須倚靠騎槍對沖。如果陷入馬刀和斬馬劍的近戰肉搏、失去沖刺速度,漢軍有鐵甲鮮卑人沒有,那簡直就是一邊倒的屠殺。
鮮卑人那種劣質的破馬刀根本砍不破鐵甲。
而騎槍沖刺面前是眾生平等的,哪怕你有鐵甲也能撞死——注意是撞死不是捅死。因為騎槍質量差的話,撞到鐵甲上也許槍頭也會斷,但就算槍斷了依然能殺了對方。
死者更像是被車禍撞死一樣,不用多鋒利的銳器,完全是大力出奇跡。
可惜的是,步度根的決心,換來的卻是如同去年郭汜一樣的猝不及防。
“馬超軍的騎槍怎么這么長?他們怎么控制騎在馬背上的平衡的?也不怕斷么?”還在使用雙側麻繩圈馬鐙的第一排鮮卑騎兵們,直到被捅死的那一刻,都還沒反應過來。
鮮卑人的馬鐙更為簡易,哪怕雙側都裝了,也做不到握持重心太偏的長兵器沖刺,因為騎兵根本控制不住平衡,也無法卸掉刺中敵人時的后坐力。
馬超軍的槍頭至少比鮮卑人長出半丈多!這是普遍致命的半丈!
“噗嗤噗嗤”的入肉之聲不絕于耳,只有皮襖的鮮卑人被一個個捅下馬來。
一陣血腥絞殺之后,傷亡足足攀升到了數千之多。但這時更讓他們絕望的是,馬超軍的騎兵們紛紛棄了手上的斷槍,從背后又換了第二根下來,繼續保持武器長度優勢反復沖殺。
又血戰許久之后,個別擔任尖刀部位的精兵因為武器損耗快,甚至丟完了兩根木質騎槍,換上了最后的鋼頭錐槍,這最后一根長槍倒是要短半丈,跟普通騎槍差不多,也不是一次性消耗品。
不過能用到這根槍出馬時,一般這名漢軍騎兵手上已經背負了兩三條人命了,甲胄上都是血染的武功。
“我們太低估馬超了!春天的時候他來奪取銀川郡、殺散了當地的那些部落時,根本還沒出全力!”步度根覺得全身發涼,看著自己部下的健兒幾千人幾千人地戰死、負傷,心中很是滴血。
他本來就是為了唇亡齒寒才來跟貲虜骨都侯一起干一票的,如今損失這么大、交換比數據這么慘、他的內心自然會產生動搖。
好在,步根度還有一條路,那就是仗著他全軍騎兵,脫離接觸,認慫留得青山在。
游牧嘛,知道不行了果斷游擊,不寒磣。
只不過,他也知道,今天這一戰已經雙方卯上了全力。誰先敗退,都會遭到慘烈的掩殺,絕對不能輕易地退,更不能毫無征兆地就突然退。要是那樣坑害友軍,將來在草原上就很難混了,威望會徹底丟掉。
畢竟,三族聯軍當中,只有鮮卑人是稍微遠道而來的純騎,匈奴和羌人是有步兵的,還有無法及時撤遠的普通部民老弱。
步度根就這樣咬牙死撐,跟馬超繼續消耗著人命,雙方幾萬人大呼酣戰地絞肉在一起。
每一次沖鋒,鮮卑人至少是千余人刺落馬下。但漢軍騎兵損失也不少,百人級別的折損也是有的。而戰馬被刺中、導致騎兵摔落馬下的情況就更多了。畢竟漢軍剛剛裝備的厚棉馬鎧對于長槍捅刺的防御效果幾乎為零。
馬超也非常狡猾,看步度根沒有被打崩,他也知道發揮自己的長處,就盡量纏住某一部鮮卑騎兵攆著打,不給對方拉開距離重新對沖的機會——
比如兩軍陷入短暫的肉搏廝殺后,敵人想拉開時,馬超軍就調轉馬頭黏上去,確保雙方并排追逐。如此一來,雙方的馬匹相對速度就抵消掉了,騎槍對刺的力量也大大衰減,漢軍的鐵甲優勢也愈發發揮了出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原本為“面對面沖鋒”而設計的整片鍛鋼胸甲,在這種并行對刺的作戰形態下,發揮效果的幾率大大降低了。原因也很簡單:雙方并馬肉搏混戰,攻擊來自兩側,胸口中槍的幾率極低。
倒是兩側肋下、腰部、肩臂中槍的概率陡然上升。不過好在馬超軍的護甲情況也不是兩年前那種只有胸甲的狀態了,肩、肋等處的鑲嵌鐵甲片普及率也不錯,如今總算找到了徹底發揮的用武之地。
隨著雙方馬力的下降,所有馬匹都氣喘吁吁地越來越沖不動,貼身肉搏的交戰形態比例越來越高,步度根的心滴血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就算漢軍堅甲利兵,他們的體力怎么經得起如此反復沖殺揮砍捅刺?馬超的騎兵體能方面都如此精銳的么?”步度根內心絕望地掙扎嘶吼著。
就在這時,堅定他放棄友軍的最后一根稻草,終于倒了下來。
南邊二十多里外、馬岱跟貲虜骨都侯血戰的戰場上,遠遠地來了一支生力軍。遠看時還不辨敵我,但很快步度根就從貲虜骨都侯軍的混亂炸鍋狀態中看出了端倪。
來的是同樣自稱南匈奴單于的呼廚泉!呼廚泉帶了南匈奴一萬五千騎兵,來夾擊偽單于貲虜骨都侯了!
馬超和馬岱、張既上次就商量過,也估計步度根和貲虜骨都侯肯定會在張既再一次運來大筆物資時,忍不住嘗試決戰。所以提前通知了呼廚泉暗暗趕來。
只是為了躲避胡人聯軍的耳目,呼廚泉來得比較慢、比較低調、也沒敢在戰前就過度接近主戰場。同時馬超對于這個部署也未必有把握,如果今天沒有發生決戰,他們是準備給呼廚泉一批物資,補償他白跑了一趟,讓他下次還來。
反正漢軍現在后勤困難大大緩解了,有了民間商運官督的后勤體系,多給呼廚泉一些吃的還是給得起的。寧可白花點糧食和草料,也要保證戰場上多一份保障。
此刻,原本因為馬岱的戰場指揮能力和武藝都遠遜于馬超,在南線戰場上貲虜骨都侯的境遇原本是比北線步度根要好一些的。加上貲虜骨都侯是為了守衛自己的草原不被侵蝕,作戰決心也比步度根更大。
可惜,呼廚泉的旗號出現,徹底改變了南線戰場的一切。貲虜骨都侯的部隊,本就血戰繃著一根筋,呼廚泉以“羌渠單于正統繼承人”的身份打出大旗,又沖殺又攻心,甚至還歹毒地在戰場上用匈奴語大吼:
“漢中王當政不會奴役我們南匈奴的!何況現在漢中王變法,對遠途服役、納錢糧都允許折減稅賦,越偏遠地區的人越少交稅賦少服役,還用怕靈帝年間那樣逼著我們千里服役嗎?
當初逼反大家是靈帝的惡政不好,漢中王變法后都既往不咎了!去年前年被呼廚泉單于俘虜后反正的部民,現在都活得好好的豐衣足食!”
這些話,需要有點文化的匈奴人才聽得懂,普通牧民和大頭兵是不會因此動搖的。
但是,匈奴人也不都是文盲,這種喊話對于稍微懂點民政的軍官還是有一定吸引力的。
加上呼廚泉怎么說也是個單于,貲虜骨都侯的部隊漸漸開始瓦解。
步度根眼看著南邊貲虜骨都侯的旗幟越來越亂,而且今天這場決戰廝殺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時辰,天色快暗了,他知道已經沒有機會再掙扎,果斷宣布全軍撤退。
“讓那些本來就跑不了的羌人給我們斷后!所有鮮卑勇士都跟我扯!”步度根瞅準一個機會,壯士斷臂帶著自己還剩三萬多人的主力溜之乎也。
馬超追之不及,又被戰場上亂哄哄的羌兵阻撓,最后之又追擊殺了一兩千鮮卑人,就被步度根仗著馬匹輕快和黃昏的掩護跑掉了。
不過,步度根也是夠絕情,馬超在追他的路上,親手痛死了河套羌族兩個部落車蓋部和麥田部的蠻王酋長,步度根都連頭都不帶回的。
馬超追了步度根整整三十里才回來,一邊清繳俘虜已經崩潰的羌族人,一邊已經看到南面貲虜骨都侯的旗子消失了。
原來,貲虜骨都侯已經被呼廚泉的弓騎兵萬箭攢射干掉了。五萬偽南匈奴青壯部民,在半天的血腥廝殺中,被夾攻崩潰、追亡逐北,足足死傷了一兩萬人,占三分之一。還有三分之一作鳥獸散亂逃,最后的三分之一則是被呼廚泉俘虜吞并了。
因為他們跟呼廚泉同族,呼廚泉回去后收編洗腦一下,又能變成呼廚泉自己的兵。雖然今天的血戰呼廚泉也死傷了三四千人,不過抓了一萬五俘虜,去蕪存菁篩選一下,再凈增兵五千騎以上還是很輕松的。
戰前呼廚泉有一萬五千兵力,戰后能有兩萬多騎兵了。
馬超與呼廚泉合兵一處,稍作修整恢復體力,這才沿著黃河北返,去滅掉那些攻打銀川縣城的羌族步兵炮灰。不過那些小魚小蝦已經掀不起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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