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對李素行過禮后,才注意到妙真人像冰冷的背景板一樣站在側后方,連忙也行了禮。
不過劉妙淡然地制止了他:“不必多禮,你也就跟皇…劉協一樣大吧。怎么,今天黃姑娘沒來蹭你的天文臺?”
她原本幾乎要脫口而出“皇弟”這個詞,但想到自己既然出世了,怎么還能以親屬關系稱呼這具肉身的家人呢。
諸葛亮聽得有些尷尬,居然有人直呼天子名諱,他也只好假裝沒注意到了。他連忙答道:
“天氣尚且寒冷,或許老幼不宜登山吧,黃家人臘月之后就沒問我借過。我也是上次入冬之前,一次近似月圓的時候,觀察了月相。
深覺月也不過如群星一般,只是其中之一,無非繞著大地旋轉而已。所謂蟾宮姮娥,皆是虛妄,所以這次想趁著上元節登高看個分明。”
這里必須提一句眾所周知的常識:后世很多文學神怪形象,在比較久遠的古代并沒有,都是越往后的朝代捏造越久遠的鬼神。比如最典型的就是“鴻鈞”這種角色是明朝人才首次捏造,你要是問一個宋朝人鴻鈞是什么,他肯定會以為你在說一坨不明物體。
不過好在“姮娥”這個東西,包括其背后的關于月亮的傳說,倒是漢朝人就知道了——只要復盤一下,為什么會有“姮娥”和“嫦娥”這兩個名詞,就知道這東西肯定出現在漢文帝劉恒之前,否則壓根就不用為了避諱而改名。
漢文帝之前的姮娥其實是叫“恒娥”,壓根沒有女字旁那個同音字。到了比漢文帝稍晚成書的《淮南子》里,因為淮南王劉安是劉恒的侄兒,首次用“嫦”來替代。再到后來西漢滅亡,避諱力度稍稍寬松,才生造了一個同音不同字的“姮”。
諸葛亮的回答,看得出還不滿十六周歲的他,內心還是非常鋼鐵直男的。果然男生還是成熟得比女生晚,都有妹子來問他借天文臺了,他還是一心撲在自己的興趣和事業上。
壓根兒就沒想過用這種工具來做點別的什么事情,或者主動問問“你怕不怕冷,我上元節去天文臺看月亮你行不行”。
李素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已經知道現在的阿亮是個什么心態了:
哼,女人只會影響我觀星的精度!
李素本來今天來,還想趁著晚上喝酒觀星無聊的工夫,跟諸葛亮聊聊造福船、改良水力紡紗機和小型化木車床的事兒。畢竟在李素眼里,看星星看月亮哪能看一整晚?你特么不無聊的么?
現在看來,諸葛亮難得上華山一趟,估計“實驗計劃”都排滿了,說不定真能看一整晚。
劉妙讓退役宮女給諸葛亮沏了杯茶,大家聊了一會兒,李素愈發覺得自己還是別煞風景破壞阿亮的心流狀態了,反正也不急于這幾天。
將來去西域,半路上坐在大篷車里,有的是時間琢磨那些俗務。
上了一趟華山天文臺,李素自己都覺得自己骯臟市儈的靈魂暫時沒那么功利了。
有些氛圍,真是很難用文字描述,似乎到了特定靜謐的環境,就特別適合不帶雜念修行。
喝完茶,劉妙留大伙兒吃了頓齋菜,菜色比較簡單,說是齋菜,也沒完全禁止吃肉,只是說就地取材,所以肉菜比較少。
蔬菜都是野菜,或者退役宮女們在旁邊山谷里種的,就靠山上流下來的泉水溪澗灌溉,野獸只有兔子獐子這些小動物。華山上攀爬困難,能自給自足還是最好不過了。
吃過齋,劉妙體貼地慫恿李素:“今晚啥正事兒都別說了,你也去看星星吧。”
李素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居然被你看出來了,我原本還想逮阿亮說點俗事兒的,罷了,西行路上再說吧。”
李素就帶著諸葛亮上了天文臺,劉妙平時是不感興趣的,今晚也帶了幾個宮女一起上臺,出門前還拿了幾件狐裘御寒避風,分了李素一件。
李素拿到狐裘的那一刻,心中一暖,忍不住生出一股天然的負罪感,擔心起妻子來,隨即才想起他把大部分侍從趕下山時,已經通知他們半路上接了蔡琰和婢女一行,晚上回華陰縣城過夜。
“我只是來登山修心,跟阿亮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的,今晚可不能做其他不齒的事情,這氛圍太不合適了。”李素心中暗暗警告自己,進入了心中無女人的心流狀態。
與此同時,他也感受到了這件狐裘的觸感微微有些潮潤,心中閃過一絲異樣。
那是一種毛皮制品放了很久沒人穿、臨時趕忙打掃擦洗后,又沒來得及用陽光徹底曬干的感受。而且為了防止皮革老化,這種制品也不會用很猛烈的陽光直接曝曬。
一言以蔽之,那就是這件衣服肯定在妙真宮里掛了很久沒人穿,這兩天才臨時清潔了一下。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尺寸會跟李素的身材很貼合。
唉,有些東西不能多想。
還好,阿亮很快就幫他緩解了尷尬,因為隨著天色徹底黑暗,觀月變得清晰無比。雖然諸葛亮手上的土法望遠鏡,估計連后世的吃倍鏡放大倍率都不如,但看看月亮還是夠了。
畢竟視力好的人,肉眼裸眼都能看出月球上有陰影凹凸,放大個八倍要大致看出環形山還是做得到的。
以如今的技術實力,能用水晶磨出八倍鏡已經很不錯了。1609年伽利略第一部望遠鏡,也不過是32倍鏡,要晚1400年,那已經是文藝復興末期大航海時代的技術水平了。
諸葛亮稍微看了一會兒,就驚呼:“李師,這‘蟾宮桂樹’,似乎只是月面上有坑啊。我上次就懷疑有坑,只是看不分明。但現在看來,次暗的地方分布跟入冬之前看到的差不多,最暗的部分卻偏移了。
這明顯是那些坑和凸起的陰影,因為月相和日光的角度變了,所以影子轉了。最黑的地方是坑影,次黑的地方是坑體。”
李素非常滿意:“不錯,以后什么姮娥,什么蟾宮桂樹,都可以不復存在了。不過,看問題也要分兩面,月上諸物雖然沒了,但文學意境和世人寄托的情感卻是可以獨立存在的。”
畢竟如今連唐詩宋詞都還沒有呢,讓諸葛亮過早把那些文學意境徹底解構掉也不是好事。
科學歸科學,文學歸文學。只要文學做好自己的工作,別撈過界,別妄圖前進一步把自己包裝成“自然哲學”,李素就應該營造一個兩者共存的學術氛圍。
諸葛亮還太年輕,已經在某些方面有了巨大成就,沒人幫他踩剎車引入更多視角的話,很容易陷入信息繭房一條道走到黑。所以李素還是要偶爾提醒一下,壓制其偏科。
諸葛亮果然還是一時有些不理解,主要是他的肉身還太年少,沒有那些對文學浪漫的需要,哪怕有妹子來蹭天文臺,他也是心中無女人觀星自然準。
對于李素的話,他只能是先記著,警戒自己,然后套用看過的其他書來解釋。誰讓他這一年半來,閱讀量極為驚人呢。
李素趁熱打鐵說:“世人百態,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則人同此心。每個人的視角都可以被適當尊重,未必都要世人按你這個客觀上最正確的視角解讀,可以求同存異、抓大放小嘛。
只不過如今這世上,一時能出現的科學創見少之又少,而尋章摘句舞文弄墨之人產出繁多。那就交給歷史去檢驗好了。科學創見雖少,只要正確,都是金玉良言,自然能全盤傳世。
文學雜音中或許充斥迷信,但那些迷信只要荒謬粗鄙,不出數十年,盲信的那代人死了,或者更多的謬論出現了,也就沒人記住了,能留下來的,就是民族人文的共同信仰、文化符號。
何必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強求在那些已經貌似過時糟粕的東西剛出現時,就將其滅盡呢,只要是糟粕,歷史自會滅之。”
李素這番話,已經充分把科學和文化寬容、人文關懷的關系說清楚了,具體就看諸葛亮的悟性了。
并不是這個世界有了天體物理、揭示了月亮是個麻子坑臉,文人就不能寫“桂華流瓦”了,也不是不能寄托“明月幾時有、千里共嬋娟”了。
諸葛亮畢竟歷史上也是大文學家,他骨子里感覺有一股還算文藝的火苗被李素點燃了,忽然覺得自己的視野更加神髓。
他做了一年半靈臺令,判斷了一年半天下著作哪些該推廣哪些不值得。其實哪怕沒有諸葛亮來做,歷史也會做出選擇,把最容易傳播最有價值的東西剩下,污穢落后之物漸漸湮滅在歷史長河中。他諸葛亮只是在加速歷史選擇,而不是代替歷史選擇。
劉妙在旁邊靜靜地聽著,一開始聽諸葛亮把“蟾宮姮娥”之類的美好意向用不可辨駁的客觀事實徹底打碎,也是心里氣不打一處來。后來聽了李素執中豁達的解釋,充滿了人文關懷,才覺得心里暖暖的。
“還是伯雅哥哥比那個阿亮有氣度,高度完全不一樣啊。不過也有可能是阿亮還太年輕。”劉妙心中如是暗忖,就想纏著李素寫一點清靜無為以月為象的詩賦。
“李兄,既然說得這么有道理,何不作詩賦吟詠,以志心物之辯。剛才那番話的悟徹程度,比小妹這修行之人都深遠呢。”
李素尷尬一笑:“這有什么好寫的。”
劉妙堅持說:“那不一樣,你說了那么多,也得證明自己是心口如一,否則,豈不是知道了月相的天然真相后,心中就文思崩塌、寄托消散。你自己都做不到,還如何勸世人把那個‘科學’和人文兼收并蓄包容?”
李素無奈,實在寫不出來,嗯嗯啊啊了一會兒,隨便寫幾句六言駢賦安慰他們:“…擘一柄之火齊,望蒼天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銀漢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
李素自己其實都覺得尷尬不已了,好在這種談玄的環節,本來就是人人跟五石散發作似的說話沒個準,倒也無所謂。只要別人別全文記下來就好,要外傳的話,肯定得慢慢回去修飾。
諸葛亮興致高漲,看了整整半夜,才肯回去休息,李素又跟他說了一會兒別的,讓他回長安后準備準備、春暖之后就要去西域旅行視察,諸葛亮當然不會拒絕,還頗為振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