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午,在妙真宮用過午齋,李素和諸葛亮就帶著隨從下山了,劉妙也帶了幾個宮女下山走走,就當是送他們回長安。
李素也知道劉妙打的什么主意,但也沒阻止,反正他襟懷坦蕩,昨晚什么壞事都沒干。
傍晚時分,回到華陰縣城,那里是段煨的部將梁興的地盤。段煨雖然如今算是皇帝直轄,不過跟劉備陣營關系也還不錯,所以梁興對李素的招待非常恭敬客氣。
李素也不想趕夜路,就在華陰城里的驛館多歇一夜。蔡琰比他早一天下山,見了劉妙之后,開始微微有些狐疑,但也沒有吃醋的意思。后來聽李素主動坦白了山上的事兒,蔡琰就徹底釋懷了。
至少夫君沒有刻意背著她如何如何,也算是不欺暗室。
你要是想偷,一開始就別帶蔡琰來華山嘛,可見這一切確實是突發事件。
蔡琰也很豁達,另外也是對劉妙暗暗存了考校之心,就拉著她又聊了半夜,想知道她昨晚和李素討論了些什么學問。好在李素和劉妙確實是討論學問,劉妙也就心外無物地把談玄論道的感想說了。
另外,劉妙也坦蕩地說,她想先回一趟長安,一來是送送大家結伴而行,二來是去蘭臺石渠閣再弄些典籍學習,后續另有些安排。
蔡琰心中暗忖:“這些東西沒有多日的積淀、臨陣的機鋒,怕是不能捏造的了,看來果然是獲益匪淺,應該就是觀星談玄了。”
自己的夫君有多少斤兩、能給別人多少啟發,蔡琰再了解不過了。
嫌疑盡去之后,她跟劉妙的態度也更加開誠布公了一些。
華陰驛館歇了一夜后,大伙兒啟程回返,次日中午先到鄭縣,傍晚抵達新豐。算算路程,再有一天就可以回到長安了。
不過,就在即將進入新豐縣城的時候,李素又得到了一個突發的邀約。
這個邀約還不是來自劉備陣營的人,而是袁術所表的京兆尹橋蕤派來的——新豐縣這地方,已經靠近劉備和袁術占領區的邊緣了,縣城是在劉備手中,但南郊一些區域已經有袁術的兵馬巡邏。
之所以占領區如此犬牙交錯,也是因為當初李傕覆滅的時候,劉備和袁術算是并力勤王的盟友,當然是誰在李傕死前實際控制占領的區域,就全部歸他了。
李傕死前,橋蕤也有考慮過從杜陵、陰般一線分兵占領新豐,只是兵力不足,在南郊扎營后城里的守軍不肯投降,最后還是趙云從北線而來迫降了守軍。
不管將來袁術和劉備會不會撕破臉,袁術會不會成為天下公敵,現在既然是表面盟友,誰也不敢輕易擦槍走火改變現狀,給皇帝和其他諸侯口實。
當時,李素一行正在典韋的護衛下要進城,城門外駐扎了一隊數十人規模的士卒,遠遠看到李素的旗號,就過來攔路遞話。典韋下意識都把戟抽出來了,不過看到對方人少,比李素的護衛隊都少好幾倍,才收了回去。
“爾等何人!攔路何意!”典韋大聲呵斥。
對面是一個三十來歲,但看起來很虛弱的文職幕僚,拿著一封請柬過來恭敬行禮:
“敢問來者可是右將軍當面?在下橋京兆麾下從事,代替橋公致意,想請右將軍近日有暇,再去杜陵上林苑一敘,如前年故事,請右將軍勿疑。前番卑職先去長安相請,聽聞幕府回復,說右將軍去了華陰,故而來此相候。”
前年初秋的時候,橋蕤就請過李素,算算日子的話已經過去一年半,當時雙方為了劉備和袁術陣營在京兆地區的勢力范圍分贓,舉行過一次談判。
所選的上林苑曲江池,也剛好在長安縣與杜陵縣之間,算是雙方實控區的前線,誰也不吃虧,也不用擔心另外一方帶兵暴起發難——當然了,李素隨身至少帶個典韋,對方就是想發難他也不怕。
李素讓隨行從事先收下帖子,然后遠遠地居高臨下問道:“橋蕤有何事要商議?你叫什么?”
虛弱文士答道:“卑職步矯。衛將軍聽聞交州戰事已有眉目,南疆平定,想向漢中王致賀,請橋公問問右將軍,漢中王近年可還有對外征服四夷、震懾戎狄的打算,有沒有衛將軍可以合作效力的地方。”
對方說得好聽,似乎是劉備還有什么要為大漢朝整體利益出力的地方,他袁術就會當馬前卒、一起出力。
但李素是何等智商,他一耳就從對方的表面說辭背后,看穿了真實企圖:袁術就是想請橋蕤投石問路打探一下,后續交州打完后,劉備還有沒有其他發動對外戰爭擴充地盤的可能性。
毫無疑問,袁術肯定是在楊弘或者閻象中的某個人的勸說下,對不止一家諸侯做過這種試探。比如駐扎在汝南的紀靈,或許就會試探曹傲,駐扎在九江的劉勛,也會試探孫策。
總而言之,袁術是想評估“天下諸侯都還有對外戰爭可以打,只有我憋在中間”的狀態,還會給他帶來多少導致差距被拉大的空間。
這也是袁術要徹底憋不住之前的一個蛛絲馬跡。
當然了,現在朱儁只是中風癱瘓,還沒死,也沒被董承挾持,袁術就算不甘心也得再憋著一會兒。
既然看穿了橋蕤試探的使命,李素當然不介意去上林苑赴個宴了。說不定,他還能恰到好處地進一步刺激一下橋蕤,讓橋蕤給袁術傳回去更悲觀的預期,到時候好讓袁術更加坐不住。
既然如此,李素也就慷慨答應:“那就相請不如偶遇了,你先回去通知橋蕤設宴迎接。我也懶得回長安了,直接去上林苑曲江池赴會。”
步矯收了李素讓從人簽押的回帖,禮貌地輕車快馬先趕回杜陵。
這個步矯歷史上沒什么名氣,只是橋蕤的一個普通文職幕僚,而且身體不太好,原本馬上就要病死了。不過因為是橋蕤的幕僚,歷史上橋蕤鎮守廬江,步矯死了后他老婆孩子也留在廬江城里。
所以孫策在橋蕤被曹操殺死后攻破廬江,把橋蕤的女兒和步矯的家屬都抓了,還有很多女眷,大小橋當然是直接被孫策和周瑜瓜分了。
而步矯的女兒步練師因為當時還太小,估計還不滿十歲,所以并沒有被任何東吳權貴收納,只是先當了幾年婢女。直到養了五六年、赤壁之戰前,步練師才到了可以被寵幸的年紀,機緣巧合被孫權收了。
歷史上連袁術的女兒都在廬江被抓了納妾,基本上是袁術陣營女眷一鍋端,不過現在因為橋蕤做了京兆尹,所以袁術的家眷不可能在他守的城里,只有橋蕤自己的部將和幕僚。
步矯回去復命之后,李素不用急,他按照原先的行程速度,在新豐睡了一晚,準備明天起個大早,坐馬車趕路到杜陵上林苑,還能趕上橋蕤設的打探午宴。
不過,躺在床上,摟著蔡琰安撫,李素心中也忽然想起一個事兒。他原本不想把那些政治上的齷齪的、引誘敵人先動手跳坑的不忠不義言語,跟妻子透底的。
但有些事情,想到之后不說,有可能會“慕虛名而處實禍”,想來想去李素還是準備跟妻子說說。
畢竟都是枕邊話了,只要知道自己的老婆絕對可靠,多少人連謀反的企圖都會跟妻子說,何況李素的擔心比那個輕多了。
當晚,蔡琰也感受到了李素內心的掙扎,圈著他循循善誘:“可是今日跟橋蕤的使者接洽,想到了什么事情,欲言又止?你我夫妻還有什么不可說的?天下歸屬,我心里有數,雒陽的天子,已經無力無德,就算天下歸了漢中王,那也是大漢之幸。”
蔡琰直接把李素最不敢說的最大尺度的話抖出來了,當然聲音很輕,都是夫妻耳語才聽得見的。
李素的手微微握緊:“夫人知道也就是了,外面慎言。”
蔡琰呼吸微微急促:“當然!說吧。”
李素推演道:“我覺得,袁術遲早是天下諸侯當中第一個憋不住的,這個就不必多說了。就算他憋得住,我這次見了橋蕤,也會把他往更憋不住的方向多推一把。
但關鍵在于,原先我還沒想細,只算了袁術的籠統反應,沒想到去推演他下屬各部將領,在‘真憋不住’后,軍事上會如何部署。
現在看來,袁術的嫡系人馬,包括汝南的紀靈到時候有可能撤回潁川,然后袁術、紀靈兩路從南陽、潁川分別挺近雒陽,清君側誅董承。
但袁術既然貪得無厭,吃下去的都不肯吐出來,安排了橋蕤這個京兆尹始終保持占領,那就說明真到了那一天,袁術也是會期待橋蕤做點什么的。
而橋蕤處在這個位置,注定了他只有兩條路可以選:一個是趁著諸侯之間還表面和睦,在發難的第一瞬間就直撲長安,甚至在長安城內先潛伏派入一些內應,然后趁著不備的時候突然發難。
不過我倒是巴不得袁術狂妄到讓橋蕤用這種方法來送死,那就太好提防了,只要讓大王提前在長安城集結重兵,橋蕤再怎么突然也是找死。”
蔡琰剛聽到“袁術有可能打偷襲直接堆長安下手”時,還喂喂驚了一下,但隨即也想到了,那不是找死么。她定了定神,追問:“那別的可能呢?”
李素:“如果袁術沒瘋,那么橋蕤最保守的策略,就是守住藍田,甚至放棄杜陵,到時候以峣關吸引我們的大軍,讓我們的主力不敢輕易離開長安,畢竟峣關也算武關道的出口,長安的門戶了。
而最后也是最這種的一種可能,是袁術會讓橋蕤在撕破臉之前,從新豐偷襲華陰、占據如今段煨部將鎮守的潼關!如此一來,至少可以堵死大王的大軍第一時間出潼關走崤函道去支援雒陽的可能性。”
蔡琰一愣:“可是,潼關背后的弘農郡全境,都是段煨將軍的轄區,橋蕤就算趁著還沒撕破臉的機會預先埋伏內應、搶下了關,也不過是腹背受敵,那不還是送死?”
李素:“那不一樣,段煨雖然與我們關系不錯,但也沒敢得罪袁術,現在大家都是漢臣。如果袁術讓橋蕤偷襲潼關得手,至少稍微撐住一些時間,只要南陽、潁川那邊進攻雒陽南部轘轅、太谷等關卡順利,雒陽被袁術拿下,袁術肯定會以為段煨會歸降控制雒陽的那個朝廷。”
李素推演的這一步,還真是有可能的,畢竟袁術比較狂妄,如果覺得自己能收服段煨,哪怕只是讓段煨暫時懾于袁術控制中樞的權威,那就敢這么干。
就算橋蕤兵力不是很多,但如果袁術真走到了這一步,到時候說不定會把杜陵縣城這塊難以防守的地方放棄了,甚至藍田縣城也能放棄。
到時候對關中的態度就是要關不要城,把峣關潼關一封,確保一兩個月內不讓劉備可以增援皇帝,戰略目標就達到了。
甚至于…其實劉備哪怕有能力突破峣關或者潼關救駕,這一次李素都有可能誘導劉備暫時無力救駕,劉備經過這些年的膨脹,也已經看清了皇帝的嘴臉。
是皇帝自己不愿意留在西都長安,怕被劉備控制,自己要回到東都,自不量力自己把自己陷入險地。既然如此,劉備為什么還要那么拼了命的救駕?一個人救了他一次后還害怕救命恩人,就不可能再那么賣力救第二次了。
更有甚者,李素不但可以讓劉備暫時無力救駕,還能設法讓袁術也“偷偷觀察到”這個結果,哪怕袁術沒想到奪取潼關對防止劉備有多大效果,李素也會讓他發現這個效果。
至于怎么發現,那就故意讓橋蕤刺探到假情報唄!
想打探消息,哥非常歡迎啊,正愁慫恿假想敵自大上頭的消息送不出去呢!
蔡琰對政局并不是很感興趣,冷靜下來之后,她也意識到,夫君跟他說這些,肯定是對她個人的行事有別的要求。她也不等夫君關照,就主動提出愿意聽從安排:
“夫君說這些,是要我注意跟橋家女眷的交往么?是不是今年橋夫人再設家宴請我和櫻兒,我們就要托故不去?”
李素隨口答道:“你自己肯保持一份警覺,那就最好了。我記得當初橋蕤第一次請我赴宴,我帶的就是櫻兒,你跟她們還不熟。既然如此,也正好適當保持距離。
今年上半年,你留在長安,她們要你走動,消息互通有無,還無妨,最多去上林苑,千萬別進杜陵縣城,而且要多帶護衛,護衛不夠就跟大王或者王妃說,自會巧妙安排的,也不至于讓對方警覺。
入夏之后,風聲可能會更緊,因為我知道醫學上冬夏都是中風高發惡化的季節,所以五六月份朱儁也有一波猝死的可能。到時候局勢不穩,你正好借口已經懷胎六月,不便走動,橋家如果有女眷要跟你走動打探,你就讓她們來長安,萬無一失。”
蔡琰知道夫君跟她說這么多私房話,也是為了保護她,讓她知道一些外朝該知道的常識、分清敵我。要不是李素今年可能要外出云游視察,大部分時間在長安都有不在場證據,也犯不著關照蔡琰了,他自己就能應對。
交代完蔡琰之后,李素又想了想,主動提了一個建議:“夫人,有個事兒,我先跟你說了,但是,這真不是我出門之前就預謀的。出門的時候,我只是想趁著你身體還能活動,稍微游玩散心一下,我想要做什么,從來不用偷。”
蔡琰眉毛一挑,她的心思何等聰慧。加上她擅長結合前因后果,一想到之前李素跟她交代的都是關于“袁術和橋蕤危險,可能會妄動”這些話題,蔡琰心中一串聯,已然猜到了五六分。
“知道你是憐香惜玉之人,也疼妹妹,既然橋蕤發難時奪取華陰潼關的可能,比對長安發難更高,那華陰險地更是不能來了。放心吧,你出門之后,我今年都不會再來華山游玩了——
你那位妙真人,你自己也去勸勸,該云游四海的,那就多游一會兒,千萬別回華陰縣,萬一遇到兵災,香消玉殞,豈不可惜。她也不用裝作送你一程、回長安蘭臺石渠閣取佛道經了,我心里清楚著呢,至少前天晚上你是真沒干壞事。”
李素居然被說得啞口無言,不好意思起來,蔡琰一副早就看穿了一切,也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的做派,讓李素覺得似乎坐在荊棘叢中,稍微動一動就會被荊棘刺到,只有靜心不動,才不會被扎。
他摟著蔡琰沒有再說話,兩人心心相照不宣睡了。
次日一清早,李素洗漱完了,找到劉妙,劉妙是帶著幾個退役宮女獨自在驛館內占據一館過夜的。
李素開門見山:“妙妙,我反正要去西域,你跟我一起云游西域,再去交州,今年別回華陰了,我總有不詳的預感。”
劉妙呆立了一會兒,嘆道:“多謝李居士相邀。遠途險惡,修行之人確實不便拒絕。我看安世高所譯經文,還頗多趣事,說比丘與商人結伴而行,連‘縱氣’都得站在商人下風,以免熏了施主檀越。道以商弘遠,在身毒國也是常態。”
說句題外話,僧道因為要遠行,所以在宋以前并不排斥和市儈銅臭的商人結伴而行,也把依靠商人施舍沿途吃喝作為弘法的正常渠道。以至于在一個商隊中,僧人放屁都得先站到下風口遠遠的地方,免得唐突了施主。
劉妙也懶得問李素“今年繼續住在華陰有什么風險”,既然李素邀請她了,問那么清楚干什么。
當天路上,劉妙的表情氣色也變好了一些,在馬車里跟蔡琰聊些神通志怪的學問,車隊行到午時三刻,終于抵達了杜陵北郊的上林苑曲江池。
袁術大將橋蕤也帶著家中女眷,跟李素設宴游園聚會。橋蕤帶著幕僚,和李素的護衛人員一起,男人們到一邊商討國家軍機。
蔡琰則是第一次見到橋蕤的夫人楊氏,還代替周櫻感謝了楊氏前年的招待、沒因為周櫻是妾而慢待,還說自己有身,不便飲酒。
楊氏久聞蔡琰名望,能和她結交當然是喜不自勝,也不顧自己年長得多,放低姿態討好蔡琰。
蔡琰連連婉拒,表示妙真人在,不要越禮,楊氏這才偷偷問了對方身份,愈發訝異。原本今日游園宴,楊氏是讓年僅七歲的步練師給右將軍家女眷倒酒,聽說后連忙讓女兒大橋專門服侍妙真人飲宴,讓小橋給蔡琰倒酒。至于步練師,淪落到只配給周櫻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