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和橋蕤的唇槍舌劍指點江山,一群女眷根本聽不懂。加上離得稍微有點遠,她們忙于吃東西也懶得聽。
不過,哪怕只是偶爾一眼,遠遠觀其神色聲勢,大橋小橋看得出:父親似乎有些理屈詞窮,時常處于擰著眉頭兩難的神態,偶爾兩手一攤,似乎在強調自己的難處。
“姐姐,父親和李將軍不是誰也管不著誰么,為什么這么沒底氣,哼。要我說,不管談啥,氣勢不能丟,吹牛誰不會啊。”
小橋嗦了嗦手指頭上“丹陽鴨油酥餅”殘留的油漬,有些不甘心,就悄悄跟姐姐說。她太年幼了,屁政治不懂,也就稍微認了點字,還沒讀過任何經典。
在這種小姑娘看來,只要雙方不屬于同一個陣營,談判還不就是看氣勢,輸出靠吼。
“他們聊的好像是抗災救民之類的話題吧,具體聽不清,也不懂,父親好像是沒錢沒糧學不了李將軍的做法。”大橋畢竟十三歲了,好歹飄過來幾句大致知道在說什么。
小橋眼珠子一轉,就問周櫻:
“周姐,你們家是不是很有錢啊?看你吃得穿得用得那么好,李將軍是不是拿自己的錢出來收買人心做官,所以才這樣?小時候一直聽母親說,先帝的時候,有錢就能做官,一個郡守一年給兩千萬,收不上來稅都沒關系,只要他自己賠得起…”
“芷兒不得無禮!而且你該稱李夫人,沒大沒小。”楊氏恰到好處地喝止,讓小橋不許再胡說。
另一方面,楊氏也樂得壓一壓周櫻的輩分,所以也就是罵給外人看看罷了,點到即止。
周櫻有些不快,但更多只是哭笑不得,不好跟還沒讀書的小姑娘計較,淡然說道:
“我們家將軍,確實家資巨富,這點倒是不假。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政務,說不定他就是貼錢做官,也未可知呢。不過,肯貼錢做官,也算是愛民如子了吧,我不覺得有什么錯處。”
以周櫻原來在娘家,跟著周毖受的教育,肯定是說不出這種炫富的話的,也不可能有“有錢有什么錯”的立場。
但跟了李素那么久,耳濡目染,周櫻的金錢觀也比那些純粹做作言義不言利的君子要開明些。她覺得既然是利國利民,有錢也沒什么不好。
大橋小橋聽她說得這么坦蕩,一時語塞,無法再繼續這方面的話題。對李家人的認知,也瞬間鮮明了不少。
“連李將軍家的女眷,都這么敢說真話的么?那倒也算君子坦蕩蕩了。”大橋如是暗忖。
至于小橋,還沒學到《論語.述而》篇呢,還不知道這句話。
另一邊,李素和橋蕤很快也談完了,李素拱手,起身告辭,讓橋蕤別誤了事兒,記得盡快把京兆糧價暴漲的消息傳回南陽,這也是為了雙方共同的賑災利益。
周櫻也有些不耐煩應酬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了,她眼色尖,看李素起身,也陪著笑準備送客,雙方各回各家。
周櫻拉著夫君,要李素陪她一起坐車,李素拂了一下袖子,笑道:“天色尚好,坐什么車,玩了個把時辰,來回路上倒要兩三個時辰,豈非本末倒置?正好走馬觀花。”
李素這人是很討厭辦正事兒沒花多久、卻在交通上耗費很久。
就好比后世他報旅游團,最恨的就是那種坐車半天、下車玩半小時的,那簡直就是花錢找罪受。來的時候,為了怕耽誤時間談正事,也怕精神狀態保持得不好,才坐車,回程反正沒事,自當策馬閑觀,興盡自返。
周櫻扯著袖子撒嬌:“人家不常騎,騎不快嘛。”
李素翻身上馬,一把摟過周櫻的腰,往上一拎,放在自己的馬鞍前面,再啪地打開折扇,護在妹子身前:“我們共乘,行了吧?”
反正李素清瘦,又沒穿鐵甲,周櫻也是苗條到極致。李素的馬匹向來是最上等的健壯良馬,騎這樣兩個人也很是輕松。
這一幕,著實看得大橋小橋審美標準刷新不已,一時引為時尚風向標。
周櫻往后一靠,感受到夫君寬闊溫暖的胸膛,很是沉醉,一時耍點小性子,抬頭湊到李素脖子邊說悄悄話:“夫君,昨日我才聽妙姐說,你給她寫了一首樂府詩呢,是寫游華山的,她喜歡得不得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都不給我寫。論親疏,更親的琰姐姐有得寫,非親非故的妙兒也有得寫,就我沒有——人家也想要嘛,就游樂游苑好吧?”
好么,合著給誰寫詩都成了能吃飛醋的事兒了。
李素當然能應付過去,但他也怕顯得太容易,以后經常被求著寫,那就容易被榨干,穿幫。他又不像那些文抄公穿越者靠這個混進身階梯,需要賣弄換取利益。
所以,他等周櫻求了他好一會兒,才擺出一副“心神耗竭,下不為例”的樣子。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今天是來談國家大事的,神思耗費,哪有精神想那些靡靡之音——就稍微湊幾句啊,下不為例。嗯,樂游苑…就這個吧: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如今天色還不如三天前周櫻和劉妙來玩的時候那么晚,今天的天色反光也不如那天的云層反射效果好,只能看到夕陽,看不到火燒云。
周櫻聽了,一開始還覺得跟景致不是很貼切,但代入一想,反而覺得如夢似幻,似乎那天她跟劉妙同游,夫君就在旁邊看見似的,頗有穿越之感。
“雖然簡潔,卻頗為雋永呢,就是暮氣了點,不像咱這年紀的感慨。算了,就這樣吧,只要是夫君送我的,什么都開心。”周櫻若有所思點評幾句,展顏贊美。
杜陵在東南,長安在西北,李素周櫻策馬而歸的方向,正向著夕陽,那種激揚文字隨興而至的瀟灑意態,著實讓漸行漸遠的大橋小橋羨慕不已,雖然詩句已經不太聽得清了。
“回去之后一定要做幾套李夫人那樣的襦裙和首飾,真是看著飄然欲仙、颯爽得很呢。”妹子們心中如是幻想著。
會晤結束后第二天,李素就下令開長安府庫官倉,開始不限量向普通百姓賣糧。
當然,為了確保買糧的人都是急需、救急,糧食定價是非常高的。
在李素開賣之前,長安城里的糧價還是白米一石一千六百錢到一千八百錢之間,李素直接標到了白米五千錢,比目前已經很畸高的糧價還高出三倍。
此價一出,第一時間果然全城大嘩,所有百姓都不敢置信,尤其是那些原本對李素報以青天期望、覺得他是救民清官楷模的,一個個捶胸頓足,恨鐵不成鋼狀。
不過,這個價錢倒也沒有人馬上買,畢竟其他糧商那兒還有更便宜的在賣,還可以買便宜貨。但這些便宜貨也漲價漲得非常快,看到官府撐腰,最便宜的白米瞬間漲到兩千錢以上,大部分停留在兩千二三百錢,還有不斷上升的趨勢。
但很快,這些便宜貨也消失了——十六日午后,李素宣布官糧漲價后僅僅半天,他就開始親自派人拿出府庫金錢,在長安市場上的糧商那兒掃貨。
理由嘛,也是怕災年京兆秋收不足,影響勤王大軍軍糧供給,這一點暫時還很正常。
然后李素的買盤從兩千二百錢掃貨掃到三千錢,散出去銅錢數億錢,買進糧食數十萬石,把長安城里便宜過三千的統統買斷了。
三千再往上的,李素倒是沒收,他只管無限量三千收然后掛五千賣,指導價中間留下的區域,由商人自己跟風漲價——這也是李素不希望將來損害政府的公信力,不希望真相大白之后依然殘留盤剝百姓的無辜惡名。
畢竟他最終的平抑糧價心理價位就是三千一石收/賣,他不能出爾反爾,也不能留下“拿個假的高收購價先把外地商人騙來”的惡名。高于三千的都該是波動過程中的瞬間價格,不是政府指導的。
聽說李素這么干了之后,橋蕤也沒第一時間就相信,他反而派了細作來長安市場上暗訪,足足花了兩天時間確認,不光確認價錢,也要確認成交量是不是真的放量了,還是李素自己在左手倒右手做假行情。
兩天之后,六月十八日,橋蕤確信無疑,終于用快馬把長安糧價行情分別用軍情和私信回報回南陽。他的信使有驛站快馬可以換乘,日行三百余里,二十日出武關,二十一日就送到了宛城,為袁術所知。
可惜,袁術對于這種跟后勤民生相關的報告,根本看都不看也看不懂,直接丟給下面的人酌情處理。楊洪、閻象等謀士看了,覺得有利可圖,干一票也無妨,就按照這個調子批復。
有了袁術謀士們的默許,那些跟袁術官方多多少少有點交集的荊北官商紛紛活動起來,先打探確認長安的行情,然后按照李素宣傳的政策,去南陽郡與上庸郡交界的筑陽縣、南鄉縣等地,跟上庸的益州官商辦理“鈔引質押物提存”手續,確保他們賣了糧食之后能回程換到的奢侈品有貨,這才開始組織運輸。
具體的操作是這樣的:比如一個南陽郡的袁術商人,運了一萬石的白米,在南陽本地價值八百萬錢,運到長安就值三四千萬。
那么,他們就按照李素許諾的三四千萬,先在起運前讓上庸的益州官商驗貨,確認無誤后,益州官商從官庫邸閣里劃出在南陽當地價值三四千萬的蜀錦鹽鐵瓷器等貨物,單獨挪到邸閣的另一間空屋子庫房里,雙方貼上封條提存。
只要南陽商人半個月后,糧食運到長安、拿著蓋了京兆尹李素大印的提單鈔引,數量跟當初的質押封條對得上,確保糧食到長安沒有缺斤短兩,那么上庸邊境的益州官商就立刻揭封條交割庫內奢侈品。如果有缺斤短兩,那么提存的貨也扣些分量,以京兆尹公章的鈔引為準。
南陽本地的商人,第一批組織起貨源,已經是六月二十三了,等他們沿著武關道的丹水河谷、和后續的陸路運到長安,已經是七月初了。
而這批糧食都還沒到長安之前,長安城里就又發生了一些變故——因為曹操第二次派薛悌來秘見王必要情報,就發生在這七八天的時間差里。
可惜的是,薛悌當然不可能第二次見到王必,他已經被李素捉拿了,一頓往死里毒打和各種漢朝人沒見過的酷刑,就招供了他是被曹操指派、窺伺刺探朝廷來的。
李素也不殺他,正準備讓楊修把這個“懷著破壞朝廷與袁紹關系不可告人陰謀”的家伙,綁緊了送到袁紹那里去呢,而且要嘴里塞襪子,千萬不能在半路上死掉,不許他找機會咬舌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