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九月底的漆縣小城,剛剛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冬雪,氣溫驟降,養傷的馬騰軍騎兵們苦不堪言,紛紛烤起了火。
漆縣位于后世的陜西西部、略微偏北,所以氣候已經接近寧夏地區了,農歷九月底下雪并不奇怪。要是到了更偏北、晝夜溫差更大的西域,連“胡天八月即飛雪”的極端天氣都能偶爾發生。
只能說關中之地的秋天確實比較短,秋收開始后一個多月,就顯出入冬趨勢了。
馬超本人也在傷員之列,他被郭汜在背后砍的那一刀的傷口,雖然沒有傷到骨頭和臟腑,卻也不可能在半月之內就徹底痊愈。
傷口不深,但是很長,當時失血很多,馬超后背包扎得嚴嚴實實的。還處在造血恢復期的人總是特別怕冷,馬超也只能圍著火堆將養。年輕人造血快,只要營養跟得上,再有十來天就能恢復到氣血充盈的全盛狀態。
縣衙門口一陣嘎吱嘎吱的踏雪而行輕響傳來,不是那種“嚓嚓”地踩厚雪的聲音,而是滑唧唧的薄雪,一踩就化、融成薄冰。
馬超一抬頭,原來是這幾天負責幫他主持防務的龐德。馬超也不起身,窩在火堆旁問:“楊定消停了些么?郭汜都撤走好幾天了,都沒人監督他,他還每天攻城?
唉,郭汜走了,對我們是好事兒,對父親卻未必是好事。不知道那幾萬賊軍,是不是趁著街亭被突破、我軍后方空虛,大肆進攻武威。”
人的性情是根據成長環境養成的,虛歲十八的馬超,還沒到后來那么涼薄的狀態,也沒有當過軍閥,沒有養出唯我獨尊的意識。他本性對于父親還是挺孝順的,尤其是父親肯在他如此年輕時就認可他的軍事才能、給他一萬多主力騎兵帶,這讓馬超非常感恩。
不過,被圍在漆縣幾天之后,冷靜下來每天反思,那種感恩也淡薄了一些,馬超也漸漸回過味兒來:
父親雖然沒有賣他,但也是把冒進前出的任務交給他,心中未必沒有“主帥不能輕涉險地,就算只是有一丁點不確定的危險,最好也先讓先鋒偏師探路踩坑”的想法。
但不管怎么說,信任是真的,委以兵權也是真的。馬超心中對父親的孝順,從出兵前的九一開,漸漸略微淡化到了八二開,有那么一絲松動。
龐德完全沒注意到馬超的內心戲,論年紀他比馬超年長五六歲,戰場經驗也豐富些,董卓之亂的時候就從軍了,他對眼下的問題,更多只是從純軍事角度來看。
龐德在火堆旁坐下,撣了撣雪,解說道:“楊定昨天開始總算又消停了些,這場雪給了他挺好的借口,我看后續就是圍而不打了。
不過,畢竟是今冬的初雪,我看了天邊彤云漸散,估計明天就要放晴,后天開始化雪。三天之后,楊定會不會繼續裝模作樣攻城,就不知道了。看有沒有其他人催逼他吧。
另外,昨天開始下雪之后,我趁著楊定撤圍了兩面,也派出斥候出去更遠的地方打探了,或許能得到一些新的敵情。”
馬超一直靜靜聽著,直到龐德說楊定不但暫停攻城,還借著下雪的借口撤去兩面圍困,才覺得有些詫異和奇怪:“他不攻城也罷,為何還敢撤圍?他不怕我們突圍么?”
龐德喝了一口火堆上煮著的寡淡濁酒,苦笑道:“突圍?突圍去哪里?要是我用兵,我也跟楊定一樣,甚至圍三缺一。
當初咱能倉促間突然找到漆縣落腳,那是因為兩軍交戰猝然爆發、我軍偷襲深入敵后,所以敵后諸縣還不知道征西將軍已經不是跟李傕郭汜一路的了,他們控制的縣城肯開門勞軍也就并不奇怪。
現在偷襲之機已經結束了,開戰半個月,安定郡與右扶風諸縣,哪個不知道韓、馬的部隊是敵軍?我們若是放棄了漆縣,當歸何處?楊定這是巴不得把我軍從縣城里引出來,然后在即將到來的寒冬里堅壁清野,將我軍餓死荒野。
或者拖住我軍、等我軍饑寒交迫疲敝交加,再等李傕集結主力,野戰中將我們殲滅。野戰可比攻城戰好打。”
馬超聽完這些分析,才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是啊,奇奪漆縣的案例已經不可能被二次復制了,“馬騰是聽命于李傕的”這個外交掩護只能用一次。現在楊定當然不怕他想換家,因為根本換不到。
而且別說是偷,就算是想強攻某個縣城,馬超也做不到,因為冬天來臨后,對任何陣營的進攻方都是不利的。楊定攻漆縣難度會加大,他馬超攻其他縣當然也會變難。
“唉,真不甘心,看來這個冬天是必須要困守在此了。明明楊定撤了圍,卻不能趁著后面更猛烈的冬雪來之前做點什么。下次再有大雪,基本上就走不了了。”馬超最后失望地如此發現。
兩人沉悶地喝著煮酒,吃著士兵們從糧倉里抓來的烤倉鼠,補充難得的蛋白質,氣氛一度低落。
漢末的人也知道吃老鼠是不干凈的,但被圍困的縣城沒有肉食來源。而糧倉里抓來的鼠類相對干凈一些,宰殺時放血放干凈腌漬凈化一下,再明火烤透,對于軍旅之人來說已經是可以接受的了,普通士兵想吃還沒有呢。
一頓晚飯剛吃得差不多,天色也快黑了(不干活不打仗的狀態下,一天兩頓,所以晚飯是在下午天黑前吃的),龐德派出去的斥候陸陸續續回來了,甚至還有一些不速之客。
一名斥候軍官來到縣衙,當著馬超的面,跟龐德匯報了打探的情況,馬超在一旁聽了,也是霍然一驚:
“漢中王麾下的法正,居然攻下郿縣了?這是漢中王大軍配合咱一起發動北伐了么?這下李傕郭汜可是完了!天助我也!
天救大漢啊,漢中王大軍養精蓄銳數年,定然兵強馬壯。我們此前都沒聽說他出兵,也沒見楊定的人馬有任何異動。
現在居然出兵的消息是和攻破郿縣的消息同時傳來,可見其軍勢之銳,定然是猶如雷霆。我看郿縣也算要害之地,就算沒有萬人駐守,七八千總是有的。七八千人守衛的城池,能梁三日內攻下,簡直難以想象。”
馬超半是自言自語、半是跟龐德分析,已經把劉備的大軍腦補得異常強大。
斥候等他們商量完了,才繼續稟報:“少將軍,法正來使說,若是我軍需要救援,那就自行突圍南下,去五丈原與他們會合。”
馬超一愣:“讓我軍放棄漆縣,南下郿縣與他們會合?既然他們已經開始北伐,何必放棄到手的地盤呢?只要他們打到安定,我軍自會策應王師。”
馬超心中擔心的,還是會不會被劉備趁機吞并了他的兵馬。他手上不管怎么說,好歹還有五千多人的精銳武威騎兵,哪能白給。
沒名沒分的,既不封官許愿也不說明如何配合,終究心中不安。
斥候當然不知道為什么,只好請馬超帶法正的人來面談。
面談也沒什么額外收獲,法正方面的說法,無非是劉備北伐以長安為目標,長安一旦拿下,安定郡諸縣不戰自平,劉備不需要維持沿涇河進攻長安的道路,只要集中于沿渭水進攻長安的道路即可。
這也算個理由,畢竟涇河流域對于蜀地入陜的軍隊而言太遠了,也沒法運輸,完全是浪費。涇河只對從甘、寧入陜的軍閥有價值。
馬超最后問了一個不甘心的問題,也就是去了劉備那兒之后,將來北伐成功,可以在朝廷留任什么官職。但信使也沒給出明確答復,只說漢中王不在軍中,先鋒法正無權許諾封官,但可以確保馬超的本部兵馬被留用,不會拆散部曲。
馬超思之再三,他考慮到自己目前的情況,雖然還沒危險到非投靠劉備不可的程度,但隨著冬天下雪,現在不做決斷的話,后續可能就走不了了。
一旦南邊的秦嶺也被大雪封山,馬超都懷疑劉備的北伐軍糧如何運到前線,這次的北伐會不會雷聲大雨點小、撈一票就因為軍糧不足暫時退卻…總之是疑點重重。
罷了,還是先落袋為安吧。
既然決定了,馬超也不忘說漂亮話:“我父本就是大漢忠義,見李傕郭汜欺君罔上,奮而興兵勤王,與漢中王本為盟友,如今投效倒也沒什么。給我軍一夜收拾糧草,明晨突圍,一日可抵郿縣。貴使暫且歇息一夜,明日與我軍同返回。”
然后就把法正派來的人送下去好生招待。
漆縣的糧草其實還不少,至少夠吃到開春,但馬超既然是突圍,就沒法帶走了,不過他倒也沒搞破壞,就是讓每個士兵在馬背上馱一口糧袋,夠本人吃半個月的分量,就趕路了。
九月二十一日清晨出城,出城的過程中也遭到了反應遲緩的楊定一定的攔截,但是被馬超輕易殺穿。
楊定還不知道南邊的郿縣淪陷了,也不想一開始就堅決阻擊,怕把馬超逼回城去。所以只是象征性遲滯一下,然后就選擇了“攔腰、擊尾、不堵頭”的戰術,把馬超趕出城后,順勢先搶回了漆縣,等肅清了城內,才繼續分兵咬著馬超的尾巴追。
收復漆縣的同時,楊定還不忘給長安的李傕去了一封戰報表功,描述了他的軍隊“如何殊死苦戰、先登猛攻,攻破漆縣,馬超因抵擋不住,棄城敗逃,僅余少量殘敵突圍,已成無根流寇。”
楊定這般攬功推過出工不出力,馬超倒是安生抵達了郿縣,但剛到就傻了眼。
郿縣縣令在法正的要求下,一車車的把府庫軍糧往城南渭河碼頭上的船里裝。渭河上船只來往不絕,都是往西邊三十里外的五丈原運去。
郿縣這副樣子,儼然是剛拿下就要搬空放棄的姿態。
馬超一臉懵逼:不是說好了要乘勝追擊的么?我到底投奔了個什么人?
但是,他已經回不去了。
法正派了徐晃暫時在郿縣坐鎮,遇到馬超到來,跟他客氣了一番,然后說明情況:“李傕援軍數萬,從長安而來,明晨就會抵達郿縣。法都尉覺得郿縣不夠險要,我軍先鋒無法守住,馬校尉要是覺得可以守,我軍也樂見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