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清晨。
離開雒陽西行了一天的李素軍,已經走出了整整一百里路,抵達了河南尹與弘農郡的邊界。
因為部隊絕大多數都是騎兵,而陷陣營之類的步兵也可以分到馬匹或者大車趕路,所以部隊行軍比較迅速。
加上是奉皇命而來,京城各方都各懷鬼胎希望李素早點走,給他的配套做得也非常好,李素只要拿出敕命給地方官員,各地都要支給糧草,這就省去了李素軍大車小車運糧了,只要帶兩三天隨行口糧即可。
隊伍里走得最慢的,還是那三百輛牛車——四千五百人的軍隊,就帶了足足三百輛牛車,這輜重比例也是非常高了。
其中一百輛裝的是口糧、日用雜物,一百輛鐵甲,一百輛書。
非戰斗狀態下,穿著鐵甲行軍是很累的,所以就裝車,每車二十副鐵甲,就五六百斤載重了。
至于書也很沉重,李素和蔡琰規整成線裝書和折頁后,依然有兩萬冊大部頭、十幾萬個輕薄折頁,一口四尺長、兩三尺寬深的大木箱,只能裝兩百部大部頭,折頁的話大概可以裝一千多冊。
如果沒有當初的操作把書小型化,今天光書就得裝三百車、所有行李起碼漲到五百車。
昨夜,大軍駐扎在崤山最東邊的余脈緩坡上過夜,往北俯視遠眺,就能看到函谷。
萬年公主劉妙悶悶不樂地坐在一兩車輪包了豬皮、車廂內都有軟襯的舒適馬車里。
昨晚她就是在車中睡覺的。剛剛離開母后和皇兄一天一夜,來到這種地方,身邊只有一些日常服侍的宮女,這讓她對前途很迷茫惶恐。
好在車隊中也不是沒有女眷,所以感到孤獨無助的時候,劉妙就邀請其他小姑娘一起說話。不算那些宮女、婢女,整個車隊中能跟她說上話的,一共有蔡太守的女兒,還有甄從事家的五個妹妹。
劉妙稍微聊了幾句之后,就欽服于蔡琰的才智穎慧、眼界見識,蔡琰比她年長四歲,但各方面的聰明程度不知超出多少。
而甄家五姐妹當中,老三老四跟劉妙年紀最相近,讓她可以找回一些同齡人面前的優越感,一路上最玩得開。
至于老五甄宓,雖然年僅七歲,比劉妙小整整四歲,卻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距離感。可能是待人接物太少年老成了吧,比她那個年紀大了一倍的大姐甄姜還要恪守禮儀、說話細聲細氣笑不露齒。
劉妙讀書不多,說不上來這種感受。但如果有個穿越者在此,親自跟甄宓接觸,就會瞬間得出一個印象:這是一個薛寶釵性格的女子!太會做人了,反而讓人無法放心跟她交心。
劉妙睡在車中,被北邊一陣遙遠但遼闊的嘈雜吵醒,她睡眼惺忪地掀開車簾瞭望了一會兒,看到源源不斷的兵馬從山谷中走出,她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兵馬,比李素帶的部隊規模起碼還大好幾倍。
劉妙心情不佳地推了推蔡琰:“姐姐快醒醒,那邊好多兵馬,難道是…”
蔡琰昨夜挑燈讀書,睡得晚了,一時迷糊不起,倒是旁邊睡著的甄宓很有眼色,聽到公主的聲音立刻就醒了,聞言出去仔細看了一下,回來殷勤地匯報:“殿下,我看到旗子上寫著一個‘董’,還有些字不認識,應該是官職吧。”
“董”字雖然筆畫較多,漢朝也沒有《百家姓》,但古人自幼讀書習慣先從姓氏開始念,七歲小姑娘只要學習努力,也能認識董字。
此時,睡眼惺忪的蔡琰也已清醒,撐著身子說道:“那肯定是董卓的主力后軍了,師兄之所以昨晚天還沒全黑就下令宿營歇息,也是怕在函谷中撞見董卓軍,生出事兒來。”
三女聊著,旁邊其他人陸續也醒,旁邊車上的宮女連忙過來伺候洗漱,順便讓蔡琰和甄家小姐們也享受了一下刪減版的宮廷待遇(野外行軍沒條件用完全版的)。
劉妙畢竟是公主的派頭,即使是因陋就簡的就藩,依然帶了超過二十個宮女,不過她知道,其中有兩個還算漂亮的宮女,已經被母后賞賜給了那位趙校尉,好籠絡人心、讓那位趙校尉路上多多用心保護。
等到了長安之后,那兩個宮女就不會繼續跟她回萬年縣,而是從此失去宮籍成了趙校尉的婢女去漢中。
擦拭干凈后,喝了點水,吃著宮女送來的烤串,劉妙差點兒因為煙火氣太重而流淚。
“殿下忍忍,要不喝粥吧?野外宿營,實在沒有更體面的吃食了。”甄宓很懂事地提醒。
“沒事,就是一時不習慣罷了,這些還挺好吃,氣味是重了些,倒也蓋了肉膻。”劉妙又吃了幾口,就漸漸習慣了李素軍中的激進派香辛料用法。
李素可是往烤肉上放胡椒的奢侈主兒,哪怕皇帝和公主都沒見過這種用法。將來他還要用孜然呢——漢朝時孜然其實已經和胡椒一樣有從中亞和西亞傳入了,只是孜然沒什么市場,長期被當成雜草忽視,所以不刻意找西域商人求訪還比較罕見。
劉妙擦了擦眼淚,倚在車窗上看了整整一個時辰,才看到兩萬大軍走完,李素軍也等對方全部遠去,才拔營而起,下山反方向進入函谷。
劉妙不由潸然淚下:“唉…董賊!就是因為他勢大,李中郎才不敢仗義執言,只能避其鋒芒么。”
蔡琰在旁寬慰:“公主別這么想,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我師兄也是沒辦法,他強行留在京中,豈不是他才成了不忠于朝廷之人?”
幾個妹子說了好些安慰的話,才把劉妙因為看到董賊大軍而敗壞的心情收拾回來。
劉妙想了想,忽然八卦道:“姐姐,你懂得那么多,又那么漂亮,跟你師兄真是良配呢,你為何十五歲還不嫁人?李中郎也是二十未娶,最后反而被…誒,對了,你們家是你哪個姐姐要嫁給李中郎?”
劉妙說著說著,顯然是因為這一天來她對蔡琰更有好感,所以把話題引到了為蔡琰未能嫁給李素而抱不平和惋惜上了。
旁邊的甄宓聽了一愣:“我家…三位姐姐,此番是跟征西將軍他們定了婚約,并沒聽說和李中郎有婚約啊。至于四姐和我都還小,我們只是跟著去漢中當官的二哥一起住罷了。”
劉妙:“不可能,他在我母后面前親口說,他跟甄家的小姐定親了。當初母后就看他年少有成,容貌也還算俊逸…他總不至于欺瞞我母后吧!我知道了,他就是膽小怕事,怕京中是非紛雜,所以怕母后把我表姐許配給他吧!
號稱如此忠義之人,也一個個急著往邊郡跑。劉焉雖然是僭越自守之賊,我倒有些理解他們了,留在京中,便如時刻身在火坑,想逃,又有什么錯呢…”
劉妙本不太懂政治,也談不上多聰慧。只是生在天家,見慣了宮廷斗爭的殘酷血腥,所以在趨利避害方面,有超于年齡的成熟嗅覺。
旁邊的蔡琰聽到劉妙說出“李素跟甄家小姐有婚約”時,心忍不住就揪痛了一下,聽完后半段后才舒緩了些,原來只是為了防止被太后說親纏住說的謊,那也算事急從權了。
畢竟京城多危險吶。
蔡琰很有大家風范地安慰甄宓:“妹妹不要介意,公主是仁德之人,不會把這些話說出去的,你也不用擔心你和四姐的名節有損。”
甄宓溫婉柔順地低頭:“姐姐言重了,小妹無德無才,就算有人妄傳李中郎與我家…外人也不會信的。”
劉妙在旁邊,雖然說不上什么,但直覺告訴她,李素的婚事上肯定另有陰謀。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還是看李素將來的表現吧,到底是忠是奸。
三百里崤函道,李素讓部隊快馬加鞭,三天就通過了,中間在澠池和弘農各自過了一夜,都是在城中駐扎,省去了野外露宿之苦。
公主和女眷們熟悉了幾天,也習慣了這種程度的顛簸勞頓,沒有再生出事端。
第三天傍晚,已經通過潼關、到了華陰,算是正式出了山區。
劉妙等人活到那么大,都還是第一次看到華山之險,不由感慨山河險秀。尤其是過潼關的時候,關墻北有黃河,南抵華山,蔚為壯觀,前些天郁結在心中的八卦陰影也都一吹而散。
過了華陰,就不是弘農郡了,算雍州地界。到長安雖然還有三百里,卻比之前山區的三百里好走得多。
李素讓人籌備了船只,沿渭河而上,非常輕松,女眷可以全天在船上睡覺。
只是劉妙久居深宮,不熟水性,上船第一天就暈船嘔吐不止,李素給她換了最大最穩的船也不行。不過小姑娘倒也懂事,知道值得此多難之秋,沒有矯情讓部隊緩行,強行忍了一天,第二天就習慣了。
萬年縣在長安以東,九月初七,離長安還有一百里時,就先到了萬年。大軍在此停留休息三天,以便公主安頓府邸、等車騎將軍皇甫嵩親自安排侍衛兵力。
但是,整頓公主藩府的第三天,雒陽方向就有通報緊急軍情的快馬傳來、往長安送信。
李素的部隊在半路遇到了,特地亮出護送公主的身份,想知道雒陽近況,才得以預聞。
“執金吾丁原主簿呂布殺原、并其部眾投董卓,董卓為三公公推,進位司空!董卓公議以懦弱不孝廢天子而立陳留王,改天子為弘農王。”
除了李素之外,他隊伍中其余高層都是大驚,萬年公主更是嚇得跌坐在地,為母親和皇兄擔驚受怕。
李素還比較冷靜,因為他有些問題很想搞清楚,他就拿了一塊金子犒勞信使追問:“這是哪一天的事?殺丁原,難道就沒有罪名么?”
信使看在賞金的份上,也不怕多耽誤幾分鐘:“是三天前的事兒,也就是九月初六。丁原被追責的罪名是‘大逆’,因其違逆司空與三公對天子過錯的認定,不承認天子有不孝之舉,因此有違大漢以孝治天下之國本。”
李素算了算,他九月初一就走了,那就是走后第六天,終于發動了殺丁原、行廢立的事情。
這一路上他走了七天又在萬年休息兩天,但快馬加急的信使三天就走完了,所以消息才追得上。
至于為什么被廢皇帝的理由又加上了不孝,李素也是稍微花了點時間才弄清楚:因為“暗弱”跟原本歷史上的理由是一致的,這次陳留王跳橋逃生而他不敢,就更坐實了暗弱。
而“不孝”居然是因為“何太后都跳了,他卻不敢跳,導致賊人可以挾持他威脅自己的母后”,這種行為,也被牽強到了儒家不孝的范疇內。當然了,就像曹操殺孔融都能用不孝的罪名呢,董卓想要廢立,肯定是稍微沾一丁點邊的統統拿來用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嘛。
只不過,這次改立陳留王時的借口,倒不是“聰明好學”了,董卓直接寫陳留王“明斷果毅,有戡亂定世之德”,把他推上帝位。反正就是因為那一跳,變著法兒把獻帝吹上天,好像英勇無畏得天下罕有。
“皇兄…嗚嗚嗚…”劉妙坐倒在地失聲痛哭了一會兒,膽怯地爬到李素旁邊抱住大腿,“李中郎,董賊會不會找母后的麻煩?會不會來抓我?在萬年還安全么?要么我就住到長安去吧?大不了我從宮女們帶出來的財物里,另置府邸?母后讓你和趙校尉保護我,你可不能因為母后皇兄都…”
李素咬著嘴唇:“公主不可造次,去哪兒都一樣,依我之見,董卓雖在雍涼廣有根基,但他既然已被調任回京,這兒也不是他說了算了。
天子雖然易位,太后仍算新帝嫡母,董賊諒來也不敢太過造次。臨走時太后說他吩咐車騎將軍皇甫嵩鎮守三輔、兼受保護公主之責,公主難道忘了?
這樣吧,臣有一言,請公主放心:只要車騎將軍在一日,公主盡管在長安安住…除非,哪一天連車騎將軍都被董卓召入京師,那才說明董卓真有篡逆之心,而不僅僅是廢立了。
那時,公主可趁著車騎將軍未走,提前送信至漢中,臣既受太后所托,理當在車騎將軍也無法履行職責時,保護公主安全——放心,到時候我會讓趙校尉親自帶兵來護送你去漢中的。”
劉妙神色慌張地思索了一會兒,總算是被這番說辭安撫住了。
確實,母后預感到大事不妙時,直接托付的人是皇甫嵩。只要皇甫嵩還在,他的保護公主優先級當然高于李素。
“這李中郎還真是…謹遵朝廷尊卑法度啊,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不敢跟董卓對抗,只是因為他愚忠迂腐么?為什么好人都比壞人束手束腳,壞人卻總能不擇手段?聽說皇甫車騎也是對朝廷赤膽忠心之人,可惜也是迂腐不得變通,唉…”
劉妙想著想著,愈發懷疑起人生來。
或許只有一種變通的忠心,才能壓制住不擇手段的逆臣吧。
李素狠下心,在跟皇甫嵩交接之后,丟下公主帶著剩余人馬前去陳倉、走散關道回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