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進京后,會如何操作分贓、廢立皇帝?
這個問題很簡單又很難。
說簡單,是因為哪怕只看過三回《三國演義》的人,都會覺得自己能答上來。
說很難,是當李素親歷其中,親自在溫明園參加了平十常侍之亂的慶功酒宴、在酒席上跟董卓稍微聊幾句之后,他就發現這背后還有太多歷史省略掉了的謎團。
就說一點:董卓買通呂布殺丁原,這事兒地球人都熟得不能再熟了吧?
但有沒有想過:丁原被殺時的罪名是什么?居然沒人答得上來,歷史也沒寫。
千萬別說什么沒罪名,董卓并不是一進京就踐踏一切朝廷規則的野獸。他開始還是想跟舊秩序合作的——
廢立皇帝成功后,董卓執政的前三個月里,出于分贓擺平各方利益的考慮,封出去了多少州牧、刺史、太守?后來反董的韓馥、袁紹、袁術、劉岱、孔伷、張邈…都是那段時間加官晉爵的。
這就是董卓嘗試跟現秩序合作的表現,那么他殺執金吾就肯定得羅織罪名遮羞,哪怕是事后欲加之罪。
只不過董卓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他那些骯臟的亂命史書不會去寫,省略掉了,只能讓李素重新仔細觀察發掘、避開雷坑小心脫身。
“看來董卓懾于形勢的變化,今天這次溫明園酒會上,是不敢提廢立之事了,估計他至少要等七八天,確保后續大軍全部到京才敢繼續推進。
不過剛才喝酒的時候,他略微出言不遜、抱怨天子暗弱怯懦,那廢立決心是不會放棄的了。”
酒宴即將結束時,李素如是在內心總結今天的見聞收獲。
沒有丁原呂布的劍拔弩張,也沒有王允的說和。更沒有盧植的直言敢諫、和蔡邕的力保盧植,一切都因為實力對比被暫時壓住,走向了未知的方向。
當然了,呂布依然來到了現場,站在門口護衛,沒資格進來飲宴。但李素也不怵他,畢竟現在的呂布還是忠于丁原的,見到李素時還跟他問好。
最關鍵的是李素也帶了兩個人站在宴會廳門口——典韋今晨已經帶著剩下兩千多騎兵進了伊闕關,在城南郊駐扎,典韋自己跟著趙云一起來護衛,李素還怕毛線。
今天大家都打了半天仗,救了皇帝回宮安頓,本就累了,宴席散去各自無話。
第二天是八月二十六,又是朝會之日。李素是外臣,不用上朝,不過他起床后不久就聽到外面有挺大動靜,讓趙云出去查看,說是又有西涼軍入城。
李素微微哂笑,知道是董卓已經開始玩半夜出城、天亮再進的虛張聲勢把戲了。
李素本人當然不會被騙住,但他也不方便提醒他人。而且他知道,這個把戲并不會決定廢立的成敗,只是給董卓稍微加強些權威罷了——
董卓的這個操作,是《后漢書》明文有載,確是實情。但《演義》里面嫁接了一下,把它跟“董卓就是靠著這一手嚇住京軍、成功廢立”套上了一層因果關系。
但原本歷史上董卓進京第三天就把廢立搞定了,哪等得及這種慢工細活。
不過,李素雖然無視了董卓的威懾,當天朝會結束時,宮里傳來的又一條消息,倒是讓李素有些意外。
這消息是盧植散朝之后、來李素府上通風報信的:“李素,你可知道,今日朝上,丁建陽建議十常侍之亂已平,外鎮兵馬均可各歸本鎮。不過太后與陛下還未敢輕下定論。
丁建陽希望我跟你透個氣,你若是愿意帶頭,我即日便把子龍在城內那五百騎的指揮權交還于你,你帶著人馬回漢中吧。畢竟,你那些兵馬被宣召進京是最晚的,而且手續上也不如丁建陽和董卓齊全——你意如何?”
這里必須說一句,盧植提到的“手續齊全”問題,李素確實是不如董卓的,因為董卓本身就是一鎮諸侯,他的兵是自己的,何進召董卓的鈞命也是正式的。
而李素只是適逢其會就在京城,他的兵的所有權是征西將軍劉備的,何進當初只能事急從權借調。而最關鍵的是,董卓進京前給朝廷復命了奏表,說“臣請鳴鐘鼓進雒陽掃清亂黨”,而李素卻沒資格給皇帝回奏表章。
這些道理,禮法上都沒錯,但他還是覺得挺意外的:“丁原居然比董卓更想調我出京?丁原這是找死呢?他不怕我走了之后,董卓更加碾壓他?”
但隨即一想,李素就意識到丁原的盲區了:丁原是想借助朝廷規則的大義名分。因為他比董卓更早二十天到雒陽,以至于何進生前末班車封了他為執金吾。
所以,董卓雖也進京,卻沒撈到正式京官,丁原卻已經從并州刺史變成京官。他滿以為李素帶頭做表率、就可以用“不是京官的都得走,是京官的才能留”擠兌住董卓!
至于呂布會被收買叛變,這是上帝視角才知道的,丁原想不到這一點,他也就膽子很大。
這妥妥就是“讓李素放棄宣稱,導致董卓也失去宣稱借口”的P社玩家打法啊!
“這個蝴蝶效應真是越來越崩了,丁原居然會有膽子這么想,感覺一切都沒法推演了。不過也好,我本來就要抽身,看看怎么離開更體面一些吧。”
想到此處,李素終于開口:“既然盧公也勸我如此,我并無異議——大將軍生前本就只是準我半月假期,陰差陽錯才在京師多留。如若我走能讓董卓也走,何樂不為。不過,不知太后與陛下可準了丁原此奏?”
盧植松了口氣,開始時他看李素想了那么久,還以為李素有了別的心思,他連忙答道:“今日朝會上并未準奏,太后似乎覺得局勢未定,不敢妄動。此事當然得你親自面見太后,主動請求愿意離京,太后才好順水推舟。”
李素:“這樣不怕多生事端?若是太后念在救護之功,覺得我與子龍可靠,留著我們宿衛宮禁,如之奈何?”
盧植:“你就說這些兵馬本是征西將軍自募之兵,若久留于京中,則與先帝中平元年‘令四方自行備御’明詔相悖,恐令天下聚私兵之世族豪強惶恐不安。
今先帝大行不過四月,子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我大漢以孝治天下,幼主自然不可猝廢先帝之法。”
李素聽得一愣一愣的,自己在綱常大義上做文章的本事還是嫩啊,在盧植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到底是當了多年尚書的人,對于如何曲線制約皇權亂命太有經驗了。圣人之言微言大義說起來都一套一套的,難怪太后臨朝稱制還有那么多決策會被懟回去。
五方各懷鬼胎,就這么試探著推進。當天午后,李素就主動借口入宮求見。理由當然是“說聽說上午朝會時有人提議趕他走,他來向太后表達‘愿意走’的姿態”。
因為前天才救了太后,太后當然很爽快地答應了李素的求見,李素也帶了趙云典韋一起去。只不過典韋長相兇惡,李素不希望他嚇到太后破壞心情,讓他提前一道殿門就留在外面。
何太后果然生出挽留之意,如李素所料想留他們下來保護宮廷,還承諾加官進爵,說什么中郎將吳匡無能,趙都尉都能加為中郎將云云。
李素嚇了一跳,連忙表示不可因一時不足為外人道之功勞升遷過驟,免得外朝覺得太后賞罰由心,然后李素就用盧植教的借口擠兌了一下。
何太后聞言,惋惜嘆道:“李卿,你走真能讓董卓也走?我聽說那董卓極為殘暴。昨日護送陛下回宮時,因宮中混亂未息,后來匯報說有一些宮女又被護軍裹挾走了…只是尚未查明。”
很顯然,這是董卓進京后,淫YU已經發作了,他雖然沒敢直接“夜宿龍床、淫汗公主/宮女”,卻已經有趁亂擄走一些的事實。而何太后已經因此恐懼。
李素一咬牙:“臣盡量,但臣只是一個典范,主要得看朝中公卿。”
他又說了些暫時安撫穩住太后的話,免得再訛上他和趙云,最后總算把內宮的態度擺平了。
饒是如此,何太后最后還是表示,即使不能加封趙云為中郎將,也要加軍職虛銜。
最后太后宣召了剛剛今天當上司徒的王允,以及少府黃琬及其下屬兵曹的尚書,商定給趙云加“長水校尉”。
長水校尉為西漢時的北軍八校、東漢后并為北軍五校的校尉之一。由原長水校尉吸收胡騎校尉合并而成。
北軍各校當中,屯騎和越騎都是南方騎兵,以近戰為主。胡騎和長水以北方騎射騎兵為主。何太后顯然是用心了解了趙云的情況,知道他在劉備手下時常年領五千烏桓突騎騎射作戰,就給他長水校尉,算是顯示趙云指揮弓騎兵的能力極強,得到了朝廷的公認。
而事實上,因為東漢末年北軍已經被執金吾和左/右/虎賁等中郎將瓜分了指揮權,并不直接再按兵種劃分指揮權,所以長水校尉也就只是個待遇級別,并不影響其他將領的實權,這也是外臣肯接受這個加封的原因之一。
李素的官職沒什么好加的,他已經是使中郎將、太守,再上去就是重號將軍和九卿了,所以他被賞賜了價值一千萬錢的黃金,另外在他的郫亭侯爵位基礎上,加了三百戶封邑(五百加到八百。超過一千一般就要鄉侯了)。
搞定了太后的態度之后,李素剩下的活兒就是在丁原和董卓那兒兩面演一演,拿到好處,帶著毫無瑕疵的美名脫身——
丁原要他配合,總要給代價吧?
董卓雖然會因為李素的退出而降低宣稱借口強度,但事實上董卓肯定也是希望李素走的,因為李素知道董卓會打呂布牌來解決丁原問題,眼下肯定是其他武裝力量走得越多越好。
至于何太后,即使最后董卓沒走,她也恨不到李素頭上,只能恨丁原和其他京中武將無能:李素都做了那么大的犧牲、削弱董卓的名份,你們怎么還搞不定董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