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主簿,一會兒我派人進去訊問,還請你代表大將軍,當面做個見證,畢竟辦案要講求萬全,哪怕只有一線疑點,也不能冤枉了好人。”
“宗伯放心,這點小事,陳某自當效勞,宗伯先請!”
確認張魯和劉焉那些逆信確為真跡之后,當天晚上,大宗正劉表,就帶著一些何進派給他的巡督兵馬,以及何進的主簿陳琳,一起做個見證,來到剛告病卸任的侍中董扶府上。
劉表這人智商還是可以的,盡管前些日子從蔡邕那兒學到了“如何設置對照組,讓嫌疑人的親戚比對真跡筆跡”的查案方法,但劉表終究相信兼聽則明,不能只信孤證。
所以,在書證初步證實劉焉罪行后,劉表還是非常大公無私地主動向何進建議了一項額外的特別調查,上一道雙保險。
這么做,也是劉表怕將來萬一劉焉完蛋后、負責幫朝廷查處劉焉的劉備,野心也膨脹起來,想劃地自守。如果劉表今天不大公無私地撇清,將來被視為劉備同黨可就不好了。
身在朝廷中樞做官,權力漩渦之中,不走一步看三步怎么行。
劉表太理解,一個人,一個漢室宗親的野心,是如何一步步膨脹起來的。
換做一年前的劉表,還在當北軍中侯,他或許還不是很能代入這種膨脹,但現在破格提拔成大宗正了,他也一樣有了些心思。
最早的大宗正劉焉,現在是益州牧,還因為膨脹過快,終于遭到報應反噬了。后一任大宗正劉虞,現在是幽州牧,干得非常好。
接替劉虞的劉備,雖然年輕了一輩年紀,資歷不足,在京時只是宗正少卿,現在也已經是執掌漢中三郡的實權太守,成功翹掉劉焉的話,未必沒有機會再進一步…
那他劉表也是大宗正,未來憑什么就不行!
劉表自己都漸漸有了些外放自守、不再看他人臉色的野心,他不相信劉備會沒有野心!
而既徹查劉焉案、又徹底撇清與劉備勾結嫌疑的最好辦法,就是今晚這個第二波審查!讓大將軍派來的執金吾丁原、和主簿陳琳,同時、一起進去見證、親耳聽聽!
說句題外話,當丁原出現在京城的時候,就意味著,歷史上何進招外兵進京的第一波密令,已經發出去了!因為何進的密信,是同時給丁原和董卓的。
只是丁原離得近,在孟津渡對岸的河內野王縣,所以快馬密信一天就送到了,第四天丁原已經帶著兵進京,但丁原人少,何進也立刻封他為執金吾。今天才是丁原進京上任的第三天而已。
而董卓離得遠,他的軍隊駐扎在河東,而且是三門峽以西的解良縣,也就是關羽老家。因為三門峽的存在,何進的信使得先走陸路出函谷關、經崤函道過弘農、潼關,再從黃河入蒲阪津走湅水到解良。
董卓的軍隊要來,也得重走這條路才比較經濟,所以起碼比丁原晚到十幾天。如今估計才剛啟程、還沒進入弘農郡呢。
劉表一個眼神,執金吾手下那些負責京師巡邏、督奸的士兵,就一下子撞破了董扶府上的大門。
院內立刻有董扶的家人親隨驚呼出來阻止:“爾等何人?此乃董侍中府邸!休得放肆!”
“家父病退不過兩月,你們這些狗仗人勢的就敢欺上頭來!還不快滾出去!家父身體不好,我不想鬧太大動靜驚擾了他,不然今日之事定不輕饒!”
劉表看了一眼丁原,丁原立刻亮出執金吾的印信:“北軍奉大將軍鈞令督查逆案,全部不許妄動!宗伯請!”
董家人瞬間被北軍親兵控制,劉表拿著那封劉焉向張魯炫耀“董扶告訴我‘益州有天子氣’,你只要乖乖跟我混,保你一輩子榮華富貴從龍之功”的逆信,直接登堂入室,沖進董扶的病房。
董扶已經83歲,本來就病得奄奄一息了,看到劉表、陳琳、丁原三人入室,一時驚疑不定:“你…你們…”
劉表不給他反應時間,突如其來地詐供:“董侍中,夜觀得一手好天象啊,益州有天子氣,嘖嘖,還望使君早晚看覷蜀儒大宗董、任等族——可惜,你還不知道吧,自從去歲蜀道斷絕之后,你那賢弟任安的侄兒、犍為太守任歧,已經被劉焉借故斬殺了。”
董扶瞬間臉色煞白,又漲得通紅、隨即再次煞白。
原本聲嘶氣喘毫無氣力的姿態,也瞬間變得非常可怕,他忽然坐起身來,伸出的手臂前段,手掌佝僂扭曲得如同痙攣的雞爪,驚恐指著劉表:“你…你們怎么會…”
劉表心中一凜,知道這事兒徹底板上釘釘了,踏前一步:“你是不是想說我們怎么會知道?當然是劉焉把這些話都用來招搖撞騙,寫給張魯看,騙張魯死心塌地為他賣命了!”
董扶被窺破滅族大秘密,連續受驚,當下大叫一聲:“劉焉誤我!”
隨后就砰然倒回病榻,瞬間氣絕身亡。
劉表表情一肅,他之所以這次要帶上陳琳作為見證人,怕的就是這種情況。
要拷問一個83歲的垂死老頭兒,別的招數都不好使,只能是突襲詐幾句,而且得隨時做好對方氣急攻心直接嚇死的心理準備。
劉表:“孔璋,今日問話經過、董扶言語神態、語氣細節,你都看在眼里了吧?大將軍面前,二位可要好好做證,勿負國家!”
陳琳、丁原連忙拱手表態:“董扶雖死,他臨死時驚詫的反應,我們都看得分明、歷歷在目,確像是秘聞被窺破以致驚怒交加。他定然是跟劉焉說過那些逆語,此案鐵定無疑了。”
丁原還業務非常熟練地一揮手:“把董家滿門全部拿下!交大將軍發落!”
董扶三族立刻被全部抓了起來,那些仆人更是審都不用審,當晚就全部秘密處決了。
李素向何進匯報之后,就暫時回到自己住處,準備先盤桓數日,了解京師最新的情況,靜觀其變,何進一時也沒再派人找他。
也是為了打煙霧彈掩護,李素居然還在這個節骨眼上,在雒陽買了一處宅邸。而且每天住在自己家里,明面上不去跟蔡邕走動。
漢朝雒陽的房價雖然沒宋朝汴京那么貴,但也是很夸張的。何況李素要稍微講究點排場,演給別人看,得買好一點,所以足足花了三百萬錢!
而這座府邸,用不了一年多,就會被董卓連著全城一起燒毀了,即使如此,李素還逆市買房,純粹是演戲逼真所需。
其他官場朋友問他,他也都是笑稱:“等劉焉事畢,朝廷說不定還會召我這等名士大儒回京任職,早點置業免得慌亂。”
做戲如此做全套,當然沒人懷疑他了。
而且李素的官職是使中郎將,他之前跟著劉備去益州,名義就是“游說于夫羅遷徙安置”,而這次去的理由將會是“處理劉焉善后”,從頭到尾,在皇帝和大將軍眼中,李素都是朝廷之臣而非劉備部曲。
李素買房,讓所有人都以為他跟劉備只是比較要好的臨時同事。
而劉焉處理意見的小道消息,雖然還沒公布,但李素還是在董扶死后兩天得到了。
聽說劉表居然玩了這么一手補充偵查時,李素心中也是微微一驚。
他沒想到劉表這個原本不該出現在此次事件中的家伙、這個被李素一直忽視為NPC的老好人,居然也挺有手腕的,竟用這樣的姿態顯示自己的大公無私。
果然不能隨隨便便把人當成NPC啊,歷史上能單騎入州坐鎮一方的諸侯,就沒一個省油的燈,個個都是人精。
不過,也沒什么大不了,只要劉表跳出來了,李素把這個新變量納入推演模型,一切就還在粗略掌控之中。
董扶死后第四天,時間已經進入八月初。
八月初一的朝議討論應該是結束了,李素身為外官暫時不用上朝,也不知道說了什么,但估計該討論的賞罰應對措施肯定都討論好了,只等五日后下一波正式宣召公布。
但八月初二這天,一場橫生枝節的召見,讓李素微微有些意外。
是大將軍何進忽然急招他說事兒。
李素匆匆趕到大將軍府邸,行禮拜見:“末將參見大將軍。”
走進將府大堂的時候,他看見的是何進端坐堂中,旁邊一個武將居然肉袒請罪、負荊在背,何進則在那兒出言寬慰他。
見到李素,何進臉一板:“李伯雅!你好生放肆!讓你把全部證據交出來后就別多事,靜候獎懲,你為何還要挑唆宗伯擴大打擊,莫非劉備想誅鋤異己?”
李素一臉懵逼,暗忖何進這耳根子軟有一出沒一出的,又是哪里聽風是雨了?難道又是袁紹打小報告?
李素:“大將軍何出此言?這是從何說起。”
何進一擺臉,示意那個跪著的武將自己說。
八月初天氣也不冷,不穿衣服負荊也不會著涼,那武將就轉向李素,拱手陳情:“末將吳匡,素來對大將軍忠心不二。舍弟棄世多年,舍侄女被劉焉威逼下聘,我在京城也絕無所聞。若懷疑末將與劉焉勾結,愿放棄京師兵權,隨鎮西將軍與李中郎入蜀勸回劉焉,以明吾心!”
李素眼珠子一轉:“原來是吳將軍,我等呈遞朝廷的證據,并無任何解讀,句句都是劉焉原話,至于如何判定,乃是朝廷權限,末將豈敢置喙一詞?吳將軍從何處聽來有人要以此生事?定然與我等無關。”
吳匡:“是宗伯查案時,處理完董扶三族后,提到末將,故而來大將軍處負荊請罪。”
李素這才知道,是劉表那家伙又開始演一碗水端平了——劉表既然嚴查了讖緯涉案的董扶,還把董扶嚇死了,那么跟讖緯有關的“命中該當皇后”的吳氏家人,肯定也要查一查。
這樣劉表才能洗清自己全部的傾向性,不落下“查了一個沒查另一個”的話柄。
而吳匡因為害怕、為求自保,就直接來何進這兒負荊自證清白。
李素想明白后,直接對何進說:“大將軍,此事易耳,末將敢以名聲作保,絕無挑唆宗伯牽連查證吳將軍一門的言行。此番行事,以理度之,當是宗伯為求穩妥,面面俱到。
至于族中晚輩女眷被讖緯之言所誤傷,這如何能怪吳將軍呢?請大將軍明鑒,昔日魏豹之妾薄氏被許負相面,言其當生天子,莫非高祖得薄氏之后,還要因讖緯罪及薄氏一門不成?
縱然吳氏果真有皇后之命,那也于吳將軍一門毫無罪衍。劉焉若逆天而行,強行妄應天命,最終無非是魏豹、劉歆之輩,徒為后世笑柄,不足慮也。
何況聽說劉焉為劉瑁娶妻,以天家之禮約期一年,至今還遠未過門,吳將軍愿表忠心,讓鎮西將軍將其侄女接回,送入宮中為宮女,則‘命中大貴’之讖豈非不攻自破?”
李素提到的魏豹,就是劉邦時代的諸侯,漢文帝的母親薄太后,最初是魏豹的妾,魏豹讓人看了相之后,說他這個妾將來要生出天子,魏豹就欣喜若狂叛漢自立,結果被劉邦攻殺、老婆也被搶走。最后是劉邦日了薄姬生出漢文帝應了預言。
而他說的劉歆,是西漢末年的大經學家、西漢末朝中重臣,后來他因為不想跟漢哀帝劉欣的名字同音不同字,改名劉秀。但王莽篡漢后民間又有讖緯流言說劉秀當為天子復興漢室,已經在王莽手下當太中大夫的劉歆(已改名為劉秀)恐懼,想要謀誅王莽,事敗自殺。
但改名劉秀的劉歆死后,又有原名劉秀的真劉秀重興漢室。
李素這番話,無非是告訴何進和吳匡放寬心:命里不是你的,強行湊天命也沒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吳氏女命中為皇后么?你們要是害怕,把吳氏弄回來送進宮,看吳氏自己的造化,不就全部解開了?
何進是個耳根子很軟的殺豬漢,他一聽李素說得這么有道理,立刻相信李素對吳匡并無惡意。
劉表象征性查吳匡,應該不是李素挑唆,而是劉表自己的本意。
“如此,倒是誤會你了,我想你跟吳匡也不該有過節,原來是劉表戰戰兢兢怕落人話柄。那就沒事了!
對了,既然你來了,我也不妨提前跟你說一句,后天朝會時正式宣布的使命,到時候,朝廷會讓你持節至蜀郡,宣讀旨意,召劉焉回京擔任太傅,明升暗降削奪其兵權為先。
你也別嫌棄這個處置輕,他畢竟不同董扶,已經盤踞天下邊陲一隅,手握錢糧兵馬,直接降罪萬一逼反,反而勞及朝廷征討。能用軟的就先用軟的。
但是,到時候也會給你兩道旨意,第二道便是萬一劉焉警覺,拒不奉詔,那就命鎮西將軍武力討平劉焉!”
“末將領命!定當謹記在心,末將告退!”李素態度謙恭地答應。
不過,李素沒想到的是,就在他要告退的時候,大將軍府的管事又進來通報:“大將軍,擬巴郡太守蔡邕在門外緊急求見,說有要事陳情。”
李素往旁邊一退:“大將軍,末將不如回避…”
何進一擺手:“誒,不必!聽說蔡公不是你恩師么,師生之誼有什么好回避的,素知伯雅急智,一起聽聽也好。”
李素就眼觀鼻鼻觀心站在旁邊。
蔡邕很快就進來了,然后直接當著何進的面請求:“大將軍!邕早知大將軍與王少府美意,愿以巴郡太守過渡留中,任我為侍中。
但邕昨日聽聞前任董侍中竟以侍中之位,妄稱知天命,狂悖行讖緯,邕不愿與此獠同列,還請大將軍明察!又聞近日蜀道已經復通,巴郡可至,不如就請大將軍將錯就錯,讓邕去巴郡盤桓年余,再做打算。”
李素在旁邊聽了,都暗暗贊嘆。
這兩天他跟蔡邕沒有新的勾結,這一手是蔡邕自己想出來的。
原本他也是可以去巴郡上任了,但是利用“前任侍中是個反賊,我覺得侍中這個職位名聲暫時臭了,我不想接班”來加大籌碼,也是一步好棋。
何進果然不好拒絕,當著李素、吳匡的面就許諾:“誰能想到董扶竟如此大逆不道,蔡公愛惜羽毛,不愿與此人污穢之人同列,也是情有可原。
我本意也愿放蔡公外任,不過久聞蔡公所長,在經義文章,讓你治理一方民政,還是南方酷暑之地,苦了蔡公了。”
李素聞言,忽然覺得可以利用,眼珠一轉,假裝出于公心建議:“大將軍,侍中屬少府,位在尚書上,本當兼掌東觀、主著史理學。蔡師也常年精通經義,先帝稱其知天命,本當掃清董扶余毒。
既如今以侍中之位污穢不愿就任,不如請大將軍特旨恩許其身在外任、兼掌經史,允其從門生故吏中挑選并無高第品秩之人,隨行去巴郡修治經史。反正學問在哪里都可以做嘛,也不拘泥于京師。”
何進耳根子軟,又剛好被吳匡、李素、蔡邕輪番說服了好幾次,正是趁熱打鐵的時候,不由越聽越有道理,但他還是疑問:“可東觀修書,所需借閱典籍眾多,如何是好?”
李素:“不如允許蔡師外任之時,明列賬目,與盧子干交接,借閱一部分。其余可能用到、又實在不便外界的,也可謄抄一份帶走。部分所需量大、有必要刻印的,還可擇其緊要請書商刻印一些。只要調撥人手足夠,不用半月便可準備妥當。”
何進摸了摸腦袋:“此事我并無異議,不過這并非軍務,我與袁太傅共同輔政,此事你們還是帶著我的手書,去袁太傅處再確認一下,他說沒問題,那蘭臺、東觀藏書,你們盡可謄抄、或記賬取用。”
理論上,何進如今還是跟袁隗一起輔政的,先帝死后的格局,是文事不決問袁隗,武事不決問何進,所以流程還是要走一走。
但蔡邕也知道,只要何進答應了的事情,袁隗是不會去故意枉做小人阻攔的。
李素心中暗喜:這么一擠兌,終于把蘭臺和東觀藏書典籍的借用權全部拿到手了…
反正李素這兩天已經知道丁原已經進京,那算算時間差董卓也不遠了,何進估計都活不到這個月底。
等董卓來了,這種大老粗又不會駁回之前關于文化事業的舊詔書,蔡邕大大方方抄完搬走就是了。
甚至董卓的人都不會想到去蘭臺看一看,蔡邕把抄寫本留下把真跡拿走董卓都不知道。少掉一些就更不知道,反正最后董卓一把火,這里什么都沒了。
蔡邕既當巴郡太守,又借書兼管朝廷修經史,這種招數居然都被蔡邕想出來了!
不過這么一來,以后江州(巴郡郡治,后世的重慶)恐怕未來會成為一個蝴蝶效應分叉出來的“大漢學術中心”了…
加更感謝書友“清聽風”的又一個舵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