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德帶兵能賞罰分明,令行禁止,我無憂矣。”
天亮之后,劉備親自登上定軍山,視察奪下的營寨,順帶登頂向東瞭望,不由如是感慨。
張飛浴血奮戰、臨陣砸將、砸死敵兵數十,這些劉備都不意外,也不驚喜。
唯獨對張飛居然能夠帶好平時不太熟的丹陽兵、并且讓士卒令行禁止、攻下營寨后依諾行賞,頗感欣慰。
看來張飛這人吧,雖說不能每次犯錯后永久吸取教訓,但受一次傷記兩年苦還是做得到的。基本上每次受傷后的謹慎保質期也就是那么久了。
“大哥你也太小看我了,當初被張舉的人傷了我就改過了,這次被閻行傷了我帶兵就更小心了。”張飛驕傲地在一旁表示這都是基本操作,不必特地拿出來說。
他還忍不住跟在劉備后面瞭望,但怎么看都看不見南鄭城,不由吐槽:“大哥看什么呢?盯著東邊看那么久了,我聽說南鄭還有五六十里呢,這兒看不見。”
“我樂意,我心里看得見就是看得見。”劉備意氣風發地叉腰,下巴抬得連胡子都被山嵐吹拂得有些往上飄,
“陽平關、定軍山皆下,漢中已在我手!張魯雖號稱各處加起來還有兩萬兵馬,與我軍可戰之兵人數相若。但沒有了險要,就憑那些米賊鬼卒,呵呵。”
劉備軍入川時有三萬人馬,但陽平關攻堅就死了三千人,定軍山、馬鳴閣道、西關驛,各處損失相加,戰死的和重傷感染不治,林林總總損失也有一兩千人。
這還僅僅是戰死,算上輕傷需要休養,以及水土不服染病不能作戰的,加起來也有五千之數。所以劉備說漢軍只剩兩萬可戰之兵,是非常務實的數據。
盡管如此,他對后續吞掉張魯已然非常有信心。
只不過后續不用太急,犯不著為了快速拿下南鄭而再用人命換時間,可以徐徐而進,穩扎穩打。
一旁跟著劉備登山視察的魯肅,剛才始終沒撈到開口的機會,聽聞此言也是松了口氣,連忙鼓勵:“將軍能緩急并用、憐恤士卒,此朝廷之幸,三軍之幸。”
劉備指了指山下:“大軍修整三日,不必冒進。這三天里,只要把定軍山腳下這個黃沙縣占領整頓一下,清除其中米賊祭酒,其余不問。我們靜待云長、伯雅收兵歸來。算算日子,給云長三日,連戰帶趕路,應該夠了。
三日之后,我們分兵徐進,從北側繞過南鄭,沿途收取褒中、成固、南鄉,十日之內合圍南鄭。而后再傳檄而定那幾個偏僻小縣興勢、黃金、赤岸。南鄭可以緩緩圍攻。”
劉備口中提到的黃沙、興勢、黃金、赤岸,就是漢中九縣里那四個五千戶以下的小縣,也就是縣的長官只能設“縣長”沒資格設“縣令”的那種。它們都在漢中盆地邊緣、漢水支流上游,非常偏僻。
反正進了陽平關、又控制了制高點之后,就可以因糧于敵了,不用再擔心翻山運糧的麻煩。
說句難聽的,就像鄧艾過了江油之后,根本不用急著打成都,只要在富饒的成都平原上滾雪球控制各地,就能兵越打越多糧越打越富。
只不過劉備不是穿越者,他不知道鄧艾的存在,但兵法的道理是相通的。
魯肅連忙接令,順便又提醒:“如若張魯自知最終定然守不住南鄭,又怕被合圍,提前逃竄呢?”
劉備眼神一瞇:“我還不及細看地形,他要逃竄的話,往哪里竄?”
魯肅拿出地圖,指著說:“南褒水自南向北匯入漢水、正好是流經南鄭城下的。而南褒水的源頭,便在雨山主嶺。主嶺南側不過十余里,便是宕渠正源。
張魯若要遁走險要之地以自守,肯定會溯南褒水至源頭,而后翻過雨山主嶺,進入宕渠后再順流而下,盤踞巴西各縣。”
魯肅提到的“雨山”,便是后世的大巴山,確切地說是大巴山在漢中郡南部的這一段。漢中郡北界秦嶺,南界大巴山,本就是群山圍繞的盆地。
“雨山”之所以得名,也是因為這段分水嶺兩側的褶皺非常對稱。但凡北坡凹陷處形成一條雨水匯聚的河流源頭,南坡對稱的地方也會形成一條河。
而宕渠既是一條河,也是巴西一個縣名。
作為河流,宕渠便是后世的渠江。渠江、涪江和嘉陵江正源,這三股江最后會在江州的墊江縣合流(后重慶合川,“合川”這個地名的來源就是因為三江在此匯合到一起),成為完全體的嘉陵江,然后再在江州注入長江。
魯肅擔心如果把張魯放到了宕渠水系,以巴西地區的地形復雜、溝壑縱橫,怕是一時半會兒追不到他了,到時候你還不得一路越境追殺到墊江縣、三江合流之處,才能徹底清繳殘賊?
所以從純軍事角度來看,為了徹底盡快安定漢中人心,還是盡快徹底合圍南鄭,不讓張魯跑掉才是。
但劉備心中則另有打算。
他離開雒陽的時候,也見到漢靈帝衰弱的狀態了,那病勢只要稍微懂點醫理會看氣色,都知道就那幾個月的事兒了。
這可不是只有劉備會這么看——歷史上的董卓之所以陳倉解圍后被召回任命為并州牧、走到河東就不再往北走了,就是因為董卓到河東時大約是二月底,比劉備這一世離京晚了一個多月。然后董卓也看出來皇帝病情了,才要賭一把滯留河東。
而且李素是給劉備出謀劃策過的,劉備當宗正少卿時也高度懷疑劉焉僭越的證據非常多。
要是張魯那么快平定了,自己手頭就只有一個漢中郡,最多再加上來路時占領的秦嶺山區那倆過路郡武都、陰平。靠這么三個窮郡,跟劉焉徹底翻臉,哪怕到時候有朝廷的大義名分,劉焉真要造反,也不好對付。
不如再穩一手,借著打張魯的名義,繼續擴大地盤和實力,也多點時間在漢中種田緩沖、預做準備。
翻過秦嶺運糧損耗太恐怖了。這次攻打陽平關之所以能撐住,那是因為前后只花了半個月就拿下陽平關了(從離開陳倉、南下行軍進入山區的日子開始算,不是從軍事戰斗開始算)
可后續要對付蜀郡,怎么也得先把漢中盆地的糧食收獲上一季,然后用漢中的糧打蜀郡。
劉備也是被李素教壞了,閉上眼想了一會兒,嘆道:“我們還是以憐恤士卒性命為重,狗急尚且跳墻,追圍張魯如果太促,他以剩余一兩萬兵馬猛攻突圍,我軍在南鄭一側的圍城人馬也未必攔得住他,說不定還多有死傷。
他要走,我們就圍三缺一,盡量趁機削弱他才是。只要圍三缺一,張魯軍定然無心戀戰只想逃跑,到時候我們尾隨掩殺,還有子龍的烏桓突騎可用,我軍死傷定然稀少。”
劉備一個字沒說他想養寇自重,字里行間只說是愛惜士兵的生命。
但魯肅也是后世第一個敢說出“漢室不可復興,曹賊不可猝除”這種大逆不道話的人,所以他馬上秒懂了領導的心思。
“將軍圍三缺一是也,這一點屬下與將軍所見略同。屬下恰才勸將軍徹底圍殺,怕的是張魯此人善以鬼神煽惑人心。若能殺之,則漢中各縣可立刻為我所用。
若縱之,只怕他身在宕渠,依然給漢中被妖言所惑的百姓以精神寄托,害得百姓一時不解朝廷與將軍的苦衷,不能全心全意為將軍所用。”
這個問題也是很現實的,因為靠迷惑人心起事的軍閥,擊斃其精神領袖對于破除歪論、打破精神寄托有奇效。魯肅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兩害相權、覺得應該圍死。
劉備想了想,決定賭一把:“兩年前,我在雒陽時,聽聞伯雅與劉焉論及張角黃巾起事之禍根,伯雅言道百姓被鬼神邪論迷惑,多是因為不明算術,如張角行徑,但凡使百姓明‘概率’,便不會盲信。我想伯雅定然擅長破除這些鬼神之說。
等云長救出伯雅,我軍定然能想出辦法既收縱賊之利、又不遭縱賊之害。便如虎狼之藥,藥性猛烈,又有反噬,名醫能以君臣相和之道,以輔材去虎狼之性而留療效,豈不美哉?”
魯肅不由嘆服:主公對伯雅兄的信任也太夸張了,伯雅兄人還沒救回來呢,關于這個問題連一句話都沒跟他討論過,主公就盲信伯雅兄定然能想出“君臣調和”的對策?
不過,或許是劉備覺得,哪怕無法做到“君臣調和”,他也寧可頂著這個副作用吃這劑猛藥。
“既如此,就等關將軍救回伯雅兄,肅愿拭目以待,觀其高論。”魯肅也不再勸說。
此后三天,大軍完全按照劉備的要求休息整頓,隨后從北側迂回南鄭,占據了褒中,實現了對南鄭縣西、北、東三面的包圍,然后繼續沿著漢水進軍成固。
這擺明了是暫時把南鄭縣正南面、對著南褒水的那一側讓了出來,任由張魯逃命。
另一方面,李素也終于在陽平關陷落后的第五天,回到了劉備駐扎的沔陽縣。
跟隨他回來的還有趙云和典韋,以及那幾百名精銳護衛士兵。
劉備聽說李素到了,幾乎是望眼欲穿,親自從沔陽走了十幾里路,前出到陽平關外迎接。
“賢弟此行當無恙否?”劉備自己檢查了一下,確認李素絲毫沒有受傷,這才發現一個問題,“云長怎得沒和賢弟一起回來?”
李素收起折扇,拱手回答:“我從云長處得知張衛被擒、送至關下打擊米賊士氣,便知陽平關、沔陽定然已經落入兄手。兄之兵力與張魯相當,想徹底一擊爾滅張魯定然是不可能的。
而且我與云長合力,此番抓住了不少板楯蠻俘虜,這才得知張魯這一年里籠絡板楯蠻甚密,他若遁走,定然南下巴西。我以為巴西地勢險峻,唯有沿三江而下。
所以跟云長商量,請他不必再往返折騰,就在馬鳴閣道盡頭,順勢侵占葭萌縣,葭萌縣瀕臨嘉陵江。到時候兄若南下巴西,正好由兄親統大軍沿宕渠南下、云長領兵沿嘉陵江南下。分進合擊,定然在墊江以北全殲張魯與板楯蠻。”
劉備聽得微微一絲涼意:“我…前幾日才臨時起意,要縱張魯南下巴西,賢弟身在馬鳴閣道危境之中,竟已知我心意…”
旁邊的魯肅和諸葛瑾、諸葛亮更是聽得目瞪口呆。
李素連忙解釋:“談不上先知心意,只是覺得如此取巴西更為妥當。若兄并無此意,我此番回來也會勸說兄如此行事,只是英雄所見略同,巧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