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雒陽,盧府。
李素僅僅提前一晚遞了名刺拜帖,第二天[]一早就登門拜訪。當然也少不了讓典韋提著禮物作為隨從——稍微說句題外話,以李素的穩健,他凡是出遠門當然不會不帶保鏢,這次其他人都沒空,他就只帶了典韋。
哪怕跟作為天使的鄭泰同行,他也依然信不過那點安保力量。鄭泰的命才值幾個錢?
按照漢朝人的禮節,僅僅提前一夜通知的拜訪,緩沖期還是比較倉促失禮的。但盧植很干脆地接見了他,顯然也是知道李素的來意,多少想拉劉備一把。
典韋把禮物交給盧府的下人之后,李素獨自一人手持折扇,入內恭敬行禮:
“久聞盧尚書海內人望,末學晚輩數次來京,有心拜會。但來去匆匆,緣慳一面,何憾之至,今日得蒙垂見,不勝榮幸。”
盧植其實是在公開場合見過李素好幾次的,只是沒有什么機會單獨私聊。
盧植便毫不做作地說:“李校尉客氣了,年初上元祭典時,李校尉舌戰群儒,陛下親口贊許為知天命,后生可畏。”
兩人先說了番客套話,算是加深對相互人品的了解。
畢竟很多涉及朝廷機密的心里話,你不摸透對方的脾性,也不敢交淺言深。
聊天的時候,盧植一邊逐步加深對李素的可信度,一邊也在從各方面觀察。
看著李素手中那柄瀟灑的折扇,以及愈發華貴的服飾,一派玉樹臨風之態,盧植也是微微恍惚了一下:
這李伯雅,每次時隔半年左右總要進京一次、而每次形象都又大變,官爵名位也是躥升極速,與劉備堪稱近兩年來后起之秀中的翹楚。
事實上,李素如今穿的這一身,上上下下一點都不犯忌諱,但又頗有許多大氣的細節。
他的折扇扇面,用的是最新優化過的純白色偏硬質左伯紙,已經達到唐宋涂礬熟宣的軟硬質地,非常挺括。也是自從雕版印刷誕生、一年多來甄家人結合李素的技術方向不斷改良自己試出來的,他們在造紙的最后環節使用了明礬來防滲加硬。
連紙都是剛問世不久,能用來做折扇的當然也就李素一人。更何況折扇的竹軸開合結構也是李素描述后發明的,其他人要模仿也得稍微花點時間。最妙的是,這柄折扇上還有一副蔡琰親筆畫的花鳥小畫、以及幾行蔡邕提寫的文賦。
除了折扇之外,李素腰間的穿花碎碾玉帶上,還掛著兩個用上等緋色蜀錦做成的袋子。
一個就是傳統的香囊,放的是名醫炮制過的丁香丸,上朝時含一粒清新口氣,比如今朝臣直接含未經加工的天然丁香要更加雅致。
另一個則是形似隋唐時“金魚袋”的扇形符印袋,掛著官員的印綬。秦漢時官員的印綬形質已經有嚴格的禮法要求,比如九卿以上高官都是“金印紫綬”,低一些的“銀印青綬”。但對于裝印綬的袋子卻還沒形成規矩,你不管拿什么裝都是不算逾制的,這玩意兒要到隋朝才明確。
李素是護烏桓校尉,比兩千石,銀印青綬。他用蔡琰親手繡的金魚袋裝銀印、只露出掛印的青色綬帶,而不讓人看到印本身,也沒人能說他。
盧植心中也是暗暗有種奇怪的想法:以這李素的一表人才,加上陛下親口屢次嘉許其“知天命”,但凡稍微能有些閑暇長久做京官,恐怕朝中想招他做女婿的權貴不要太多…
對外號稱虛歲20歲的護烏桓校尉,哪兒找啊!
后世科舉時代榜下捉婿都捉不到這么牛逼的。
但即使條件如此之好,李素也堅持在地方上跟著劉備一起平叛、靠著三寸不爛之舌屢次勸誘胡酋、豪帥歸降朝廷,絲毫沒有想過個人的榮華富貴聯姻攀裙帶關系。
想到這一點,盧植內心對李素的“忠義”屬性,就又多了幾分信任。
這樣的人,或許足智多謀,但對朝廷的忠誠度不可能有問題!他如果是為了榮華富貴升官發達,費那么多事干嘛?直接留下當兩年京官、給三公或者大將軍當女婿不好嗎?
就這樣,兩人逐漸越聊越深,倒也有忘年交的潛質。
李素看談笑風生的火候差不多了,便開始切入一個敏感話題:“盧尚書,素與玄德兄在追擊烏桓烏蘇部時,近日也每每感受到掣肘,朝廷對地方刺史彈劾討賊將領,處置也越來越慎重。
素來京后,雖竭力開釋其中誤會,使陛下與大將軍確信玄德兄一心報國。然素仍隱隱然感受到朝廷對邊郡將領有一種…無差別的擔憂。哪怕玄德兄表現再好,也難免被朝廷反覆折騰,素來京日淺,不及打探其中根由,還請盧尚書看在與玄德兄的師生之誼,給與明示!”
話說到這份上,也是雙方信賴度提升的一個表現。
盧植稍微適應了一下這種直白的求教,醞釀了一下情緒措辭,微微嘆道:“玄德如今成就,已然是某門下最高。伯圭的功業,也已略不如他,我怎會不盼望玄德能前途遠大。
這次他被朝廷猜忌,最初無非是例行公事,青州焦刺史的奏文、少府的兵曹尚書的提醒、乃至大將軍身邊某些幕僚的規勸,都起到了作用。但解釋清楚之后,這三方面已經無礙了。
但朝廷要調手握重兵的將領回京,是不需要過錯的,畢竟這也不是處罰,全看朝廷如今是否安心。而這不安的來源,說來就復雜了。”
李素恭敬頓首:“今日有暇,只能煩請盧公慢慢細說。”
盧植喝了口水:“朝廷忌憚,分內外之因。內因么,便是陛下身體又差了,難免疑神疑鬼。且陛下籌建西園八校尉完畢、八軍人馬器械整備完畢后,不光大將軍可以對外鎮將領隨意調遣。今年下半年起,連上軍校尉蹇碩,也插手了軍權調度之事。
蹇碩行事比大將軍更為隨性、也更為聽從上意的一時好惡,最近鬧出了好幾次亂子。有時陛下心情不錯、身體好轉,一時起意指點幾句邊軍調度,蹇碩便立刻代為傳旨。便如眼下正在陳倉與韓遂交戰的皇甫兄,七八兩月間便連續接到兩道前后相反的軍令。
一線廝殺的邊軍進退不得,苦不堪言!后來皇甫兄也是一氣之下,選擇了籠城死守。任由韓遂將官軍包圍在陳倉城內,這下朝廷宣旨的天使倒是清凈了。天使只能對皇甫兄指手畫腳,但突破不了叛軍的重圍,也就沒法把朝廷的命令送到皇甫兄手上。”
李素聽到這些內幕,也是徒呼奈何。
所有被朝廷猜忌的因素里,最怕的就是漢靈帝臨終腦子不好使瞎指揮,這招破壞力太大了。
而且蹇碩執掌了天下將領的調度后,危害顯然比何進還要大。何進好歹是有官僚素養的,知道哪些是亂命,會放一放、等皇帝冷靜了說不定改變主意。
但宦官是沒有這方面素養的,他們以“隨時隨地執行皇帝的一切命令”為榮,還覺得這是絕對忠于皇帝的表現。這種無根之人不會給亂命留緩沖期,聽風就是雨。
不行,靈帝臨死前,一定要想辦法外任!哪怕劉備要當京官,也絕對不能當到駕崩那一刻。
因為老年癡呆癥也好,人臨死前犯糊涂也好,都是越垂死病中驚坐起的時候,破壞力越大、決策越糊涂的。
萬一漢靈帝臨死前幾天說他做了個夢、夢見誰誰誰要篡奪他江山,要亂殺潛在威脅的人,那怎么辦?當然要躲得越遠越好。
有那么一瞬間,李素甚至都領悟了劉焉非要跑去當益州牧甚至交州牧的苦衷了。
李素頹然長嘆:“唉,真是多難之秋,陛下病重,還不消停,竟然讓蹇碩可以越過大將軍直接胡亂調動邊將…罷了,再說說陛下疑神疑鬼的外因吧。”
盧植嘴唇動了動,似乎神情有些不忍,但最后還是言道:“也沒什么好諱言的,為了讓玄德知道該怎么做,我便全部相告吧。如今讓陛下疑神疑鬼的邊將,一共有五路之多!”
“什么?居然有那么多?”饒是李素足智多謀,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有點懵逼。
要說漢靈帝擔心反賊有五路,這是絕對說得過去的,因為葛陂、青州、白波、黑山、羌亂…隨便數數如今大漢朝境內的反賊亂軍也不止五支。
但盧植說的不是叛軍,而是平叛將領啊!
這么說來,豈不是每一支正在跟叛軍作戰的平叛將領,也都被皇帝懷疑?這也太夸張了!
盧植慘然一笑:“我就知道你會意外,一一數給你聽:第一疑心的,便是滯留河東、號稱會協助朝廷平息當地新崛起白波賊的南匈奴單于于夫羅。陛下知道,今年初夏白波賊之崛起,便是因為河東當地供給一萬南匈奴精騎不堪重負,才激起民變。
民變發生后,于夫羅倒是表了個態。但朝廷上下看來,于夫羅根本無法平叛,或者說治標不治本,此叛之本是地方無錢供養于夫羅,他怎么平?無非是借著平叛之名,在河東常年劫掠罷了!”
于夫羅劫掠和白波軍崛起,根本歸納就是一句話:軍隊欠餉,武裝討薪。
這事兒無解,好在他不是漢人,對靈帝的“包容心”打擊力度也有限。
估計后面四個更讓皇帝傷心,李素心中如是預判。
果然,盧植略微停頓后,繼續往下說:“于夫羅這事兒,還算在預料之中,陛下本來就對他沒有更高期望,也就談不上失望。而比于夫羅略微嚴重的,便是幽州牧劉虞、以及玄德那個遼東太守了。越境到青州追殺烏桓余部,當時確實讓陛下心里有了點疙瘩,不過眼下也解了。
真正害得陛下對誰都疑神疑鬼的,是最后這兩樁大案:第一,便是去年年底剛上任的益州牧劉焉,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斷絕朝廷使者出入川地已有數月、朝廷都無法查明地方上發生了什么。
另一件,便是剛才提到的皇甫兄因為不甘蹇碩亂命、而任由韓遂包圍陳倉城,使朝廷一時無法指揮涼州平叛軍隊的具體行動。就我憑心而論,益州牧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不敢擔保,但皇甫兄此舉,肯定不是對朝廷有異心。
他只是不堪蹇碩瞎指揮,想‘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已’,只可惜剛好趕上了陛下疑心最重的時候,機緣巧合也被猜忌上了。跟皇甫兄如今一同在陳倉領兵的董卓,反而被蹇碩大為信任,蹇碩還在陛下面前多次給董卓美言——
只因董卓之前在具體作戰指揮上,意見與皇甫兄相左,董卓是建議陳倉漢軍主動出擊,擊潰韓遂,而非守城。這一姿態機緣巧合落在陛下和蹇碩眼中,卻被看成了是‘董卓忠于朝廷,始終要確保大軍與朝廷聯絡暢通,愿意時時刻刻接受朝廷的詳細指揮’,真是豈有此理!”
盧植這番抱怨,李素倒是立刻聽懂了。
用后世的話翻譯一下,那就是皇甫嵩在涼州,并不是有異心,他這是不甘心被不知兵的領導遠程微操!
而董卓的戰術,其實比皇甫嵩差,作戰成效也差,軍事角度來說是錯的。
但如今這個節骨眼上,偏偏軍事因素不是最重要的,朝廷最看重的是政治牌。
就好比在常開申眼里,土木系的陳某人打再多敗仗也沒關系,只要陳某人是“最樂于接受遠程微操”的將領,那他就是忠心可嘉的好人!
董卓在靈帝死前參加的最后一戰,也就是跟皇甫嵩共事的陳倉之戰,沒想到居然還起到了這樣的人設篩選作用!
李素恍然大悟,前世讀史時的很多迷惑也解開了。
李素心中暗忖:“我說呢,為什么靈帝死前董卓最后幾場仗明明是軍事上失利的,朝廷卻那么信任他,還允許他跟皇甫嵩發生不和后,帶兵回河東暫駐、授并州牧——之前的丁原只是并州刺史,而董卓授的是州牧,那可是漢末第一個不姓劉的外姓人封為州牧啊!
鬧了半天,就因為在陳倉之戰中,只要是堅持‘不讓敵軍完全圍城、努力讓朝廷的信使可以隨時微操我們’這個姿態,那么忠義分就能加滿!”
在邊軍將領們都不愿意被皇帝微操的時候,董卓成了主動對微操甘之如飴的正面典型,哪怕次次打敗仗也該獎勵嘛!這樣才能起到教育將領的作用,讓大家都以被微操為榮。
皇甫嵩,劉焉!如此說來,原來這兩個才是眼下靈帝心中最大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