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書后三天,李素就帶著書,從無極啟程,回到薊縣向劉虞銷假,順便獻上成果。
劉虞展開卷軸,看了沒多久,表情就變得非常精彩。
“好!寫得太好了!原來高祖皇帝之所以在秦末群雄中有至德,還能這么解讀!原來從‘殿興有福’來看,不光項梁項羽比高祖少德,連陳勝吳廣都比高祖少德!”
僅僅幾分鐘,劉虞首先就被先聲奪人了。
因為說良心話,漢朝四百年來,之前的哲學家,無論公孫弘還是董仲舒,最多只敢論項羽比劉邦缺德,但從來沒人敢論過陳勝吳廣都比劉邦缺德。
董仲舒他們對于陳勝吳廣的非法性都是避而不談、諱莫如深,遮遮掩掩把陳勝吳廣的失敗歸納為運氣不好、天命無常。
李素這一開篇就是驚天霹靂,簡單粗暴,但往后仔細一看,又能自圓其說。這種震撼感,不是身臨其境的漢朝人,是很難理解的。
“首倡必譴,殿興有福,論證扎實,且遍觀史冊確實沒有一處反例。《問對》中的這幾個釋疑,也堵住了此論大昌后民眾破罐子破摔鋌而走險的可能,這一堵也是料敵機先、神來之筆!”
“什么?這問對居然是蔡公之女所寫?一個尚未及笄的少女,也能有如此學問見識?真是曠世才女了。將來史載其德,恐不在班大家之下。”
看完之后,劉虞越來越興奮,越來越贊許。
作為大漢朝如今頭號封疆大吏、而且是漢室宗親中的翹楚,劉虞當然是識貨的,對《殿興有福論》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和親切感。
有那么一瞬間,他腦內甚至閃過了一絲可怕的念頭:天意不絕炎漢!降李素安天下人心!
這玩意兒太尼瑪好用了!
比董仲舒那種一天到晚要患得患失、擔心老天爺不賞臉的破爛玩意兒好用多了!
“有此論,一旦我軍招降丘力居后,破其他被脅從的反賊,必當易如反掌!”劉虞長舒了一口氣,毫不避諱地表明了自己的嘉許。
“謝使君賞識,若非使君許我告假靜心兩月,我與蔡公也想不出如此宏論。”李素還是先跟領導商業互吹一句。
劉虞擺擺手,對這些虛的毫不在意:“不用說這些客氣的,這書如今有加印廣發天下么?”
李素:“已經印了數千卷,甄家的商號還在日夜加印。”
劉虞站起身,摩拳擦掌意淫了一會兒美好前景:“也要加急往右北平和遼西、遼東散播。定能進一步使丘力居動搖——
想想看,之前每一個‘由治入亂’禍害大漢朝的反賊,四百年來就沒有一個善終的。光憑這份歷史先例,這樣解讀給丘力居聽,說不定都能嚇住丘力居三四分吧!”
劉虞說的,還是軍事上沒有任何優勢、糧草錢財方面也沒有任何緊迫和利誘,光靠天命忽悠就忽悠出三四成動搖。
如果把軍事和絕糧配合著用,九成不是問題啊!
最關鍵的,劉虞對自己在烏桓人當中的積威聲望也是很了解的。
歷史上,哪怕沒有李素的出現,丘力居最后也投降了劉虞。只不過按照原本的歷史,丘力居要跟公孫瓚耗到更加兩敗俱傷、竭盡余力之后,反復權衡,才決定投靠。
現在有了李素的推手,他都不用跟公孫瓚死磕到兩敗俱傷,就已經有極大概率動搖了。
劉虞在大堂中反復踱步,心情激蕩,把文武財三條戰線上的現狀都琢磨了一下,終于下達了一個重要的決斷:
“伯雅!如今也十一月初了,距離秋收已經過去將近三個月。你之前也說過,未曾熟透的青黃麥,直接上石磨做成碾轉,炒熟也最多貯存兩個月。算算日子,叛軍占領區內的麥子,應該差不多吃光了。
再下去,他們無非三條選擇:要么是屠殺百姓,把轄區內百姓的最后一點雜糧都搶光搶盡。要么就是變圍城為強攻,跟管子城的公孫瓚血戰到底。估計到了這一刻,叛軍也不怕死人了,說不定還巴不得攻城多死點人,好節約一點存糧——我看逼降敵軍一部的時機,已經到了!”
劉虞說是叛軍有三條選擇,但最后話語中卻只盤點了兩條。
主要是他這人太過仁慈愛民,第三條只能心里想想:那就是叛軍把人殺了之后,直接吃死者的肉…
他估計那些胡人真逼急了是有可能的,但這話他在李素面前實在說不出口。
而劉虞之所以覺得眼下就差不多到了分化敵軍的最好時機,也跟他不希望真把敵人逼到那種最極端禍害百姓的程度有關。
要是換了公孫瓚坐劉虞這位子,眼下說不定就會選擇再多堅壁清野幾個月、最好一口氣餓到春荒,到時候什么都清靜了!
李素一直靜靜地聽著,等劉虞說完,他才接話:“卑職這一個半月來,一直在操心寫書印書,對于敵情近況不甚了解,要幫助使君決策的話,還請給我幾日準備時間,分析一下最近月余的兩軍細作情報。
不過,聽使君的意思,是已經定下了目標,只以分化招降丘力居為主了?恕我直言,素利、難峭王、軻比能等諸部,如今勢力都已比丘力居弱小。使君要招降一個勢力最大、此前歷戰兵力保存最完好的胡酋,是否難度大了一些?招降一些相對弱小的會不會更好?”
對于這個問題,劉虞倒是難得地完全不想納諫,他直接一擺手:“丘力居勢力大不要緊,只要我能感化他心悅誠服,安心漢化,不成問題。而且他的嫡系人馬此前并未與我軍交戰,所以兩軍的血仇也更淡泊。
素利、烏蘇等人,手下半數甚至更多騎兵死于與我軍的交戰中,戶戶有戰死之人,他們的親屬恐怕也不會再次親漢吧。
更何況,我大漢以衣冠文化定華夷之辨,凡愿說漢語、寫漢文、衣漢服、姓漢姓,哪怕血統本是胡人,也可歸化。烏桓各部內附已有150年,斷無舍人多之烏桓,而招人少之鮮卑之理。”
如今叛軍中的鮮卑勢力,從人數來說確實已經比烏桓少多了。但鮮卑的漢化程度更低,一直是生活在長城關外大草原上的,不像烏桓人本來就很多生活在關內、農耕化的比例也高。
聽劉虞這么堅持,李素也就不再勸說了。
他也意識到,他的民族觀有點過于偏向后世,不適合如今漢末的情況。
因為對付那些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中、融入漢族的民族,李素不可能跟宋粉明粉對待滿蒙那樣去清算。
只能是挑誰先徹底融入漢族消失、漢化成功,那就相對放對方一碼——事實上,從這個角度說,別說烏桓后來融入消失在漢族內,連鮮卑都消失了。只不過鮮卑更晚,要到隋唐的時候,一堆姓獨孤、宇文的貴族都融入楊、李,也就消失了。
但既然決定了依然以招撫丘力居為主,李素肯定也要發揮自己的本事,不能讓丘力居過得跟原本歷史上被劉虞招降得那么輕松。
原本的歷史上,丘力居雖然投降也比較爽快,而且投降后也確實沒有再反,但他也沒付出什么代價,只是圍困公孫瓚圍困到雙方軍糧都吃光都餓得不行了,才順水推舟投靠劉虞。
這也是導致公孫瓚很不服的主要原因——跟我打死打活那么久,就白打了?雙方都死了不少人,也不用秋后算賬?
這一次,李素一定要丘力居出點血、作為投名狀!
這也算是更好地報答劉虞的知遇之恩,因為只有讓丘力居為他之前的圍困行為付出代價,給公孫瓚出出氣,將來公孫瓚跟劉虞的矛盾才能少激化一些。
做到這一步,李素也算仁至義盡,有始有終,夠對得起劉老板了。
李素就這樣,在劉虞府中密談,主臣二人花了半天時間,把“誰是敵人、誰是朋友、誰有可能拉攏”這些大是大非的問題,全部捋清楚了。
然后,就到了具體的分化拉攏手段部署。
劉虞吩咐道:“軍事威懾和天命威嚇,這兩點你已經很在行了,不必我再多說。不過,在絕糧與利誘方面,我還是要交代幾句——這一次,我愿意給丘力居一筆錢,名義是補上一部分從中平二年以來,朝廷征發烏桓騎兵去涼州作戰的欠餉,加快招降的進度。
你第一次去的時候,不用多給,稍微拿點作為定金就好了。大頭等他一步步實現了投降的諾言之后,我們再分批給,也能更好地控制丘力居、確保丘力居跟其他胡酋結仇,將來不得不依靠我們。”
李素聞言有些警覺,他怕劉虞不會操作:“給錢?這事兒不是不能給,但一定要注意名分和保密,否則很容易有損我大漢對胡虜的威嚴威懾。要是被當成是賠款就不好了。”
割地賠款,這絕對是外交的大忌。關鍵不是損失這點錢,而是讓人覺得你好欺負。
宋朝給遼夏歲幣雖然做了名義上的處理,說成是“賞賜”,但那種程度的處理根本不頂用,還是讓宋落下了廢物的國際名聲。
不過,沒想到劉虞居然還挺有見識。
聽了李素的提醒,劉焉賞識嘉許地拍拍他肩膀:“我當然知道要注意大義名分!給錢不是關鍵,關鍵在于給了錢之后還要讓敵人怕你!不能給錢之后讓其他諸胡知道你給了丘力居錢。
所以你此行,必須確保丘力居拿到欠餉后,絕對保密,如果他敢讓鮮卑、匈奴、羌氐知道他拿到了錢,那他就別想拿到后續的錢了!就算他將來陸續拿到了錢,也要撇清掉他拿的錢財與今天投降大漢之間的因果關系。得顯得是恩自上出、我看他表現好才賞賜他的!
再說了,至少中平二年、中平三年,烏桓騎兵還是為朝廷賣命了兩年的,那兩年一直沒給軍餉才逼反了他們,如今欠兩年還一年,也算大漢信守諾言,恩威并施。少給的那一年,就算是對他們今年反叛的懲罰。”
李素聽劉虞說到這份上,覺得大漏洞倒也沒有,可以執行。
只不過執行過程中,李素還可以稍微修補一下。
真是沒想到劉虞本身就有如此手腕,難怪他歷史上能在幽州同時鎮住四族胡人。
這一手分化保密、讓胡人互相猜疑威懾的套路,玩得非常高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