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個幽僻的小院里,柳蕓正坐在樹下發呆,小青在一旁衲鞋底,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她家主子,仍然一動不動,好半天了都沒改變一下姿勢…
她動了動唇,似乎想勸上一勸,卻不知該說些什么,終于還是閉了嘴,暗暗嘆了口氣。
突然,隔壁院子里又傳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婉轉清揚,倒是好聽,只是…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柳蕓。
果然,柳蕓煙眉輕蹙,瞟了一眼兩家院子之間的那堵墻,眼里的沉痛之色更濃了。
那個戲子搬到隔壁快半年了,據說之前在戲臺子上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花旦,這不,搬到這條巷子上成為某位官員的外室、離開戲臺子后,還是改不了吊嗓子、練曲兒的習慣,每日這個時候都要在院子里咿咿呀呀一番。
本來這也沒什么,互不相干,還有免費的戲曲聽,挺好,而且柳蕓大多時間都是呆在屋里,也極少到院子里來。
但是,自從數日前她讓小青悄悄請來一個郎中,得知自己已有兩個月身孕后,整個人就不好了,常常一個人發呆,聽見隔壁的曲兒就心煩,偏偏又喜歡跑到院子里來。
這會兒,柳蕓的手撫在小腹處,然后慢慢收緊,緊緊揪著那處的衣料,擰成一團…
小青忍不住了,輕聲道:“娘子,郎中說了,如果不想…,就要盡早。娘子,其實…,這次老爺過來,就告訴他吧。”她看得出,老爺對娘子是真心的。他不止一次說過,希望娘子能為他生一個孩子,是男是女都好。現在的嫡夫人戚氏剛剛為老爺添了一個嫡子,可是老爺還是盼著娘子生的孩子,他哪里知道娘子一直都服了的湯藥呢?這次能夠懷上還真是個意外呢,偏偏娘子還想著不要。
聽說老爺正想法子給娘子換個身份接進府里呢,這樣她們主仆倆就真正安定下來了。她再嫁個府里的管事。留在娘子身邊做媽媽,豈不好過現在這樣沒名沒分沒保障?
讓小青意外、緊接著喜不自禁的是,她的話音剛落。娘子就點了點頭:“我也不想后半輩子都同一個戲子為鄰。”
既已下定決心,柳蕓放松了緊攥著的拳頭:“讓李嫂準備一下,我今天親自下廚給老爺做雞茸餛飩。”尹二老爺最喜歡吃餛飩,尤其柳蕓家鄉的地道美食雞茸香蔥餛飩。平日里柳蕓也會讓小青做一些討好他,但從未親自動手過。
小青高興地應了。正要起身,就見跟著李嫂剛進門的尹暉一臉激動地朝柳蕓走去:“蕓娘知道爺今日過來?我們還真是心有靈犀呢。”蕓娘竟然親自為他做雞茸餛飩?他可是知道,蕓娘最不喜下廚了,這么多年來。他只吃過一次蕓娘親手做的雞茸餛飩,還是沾了尹昭的光。那次,他正好在尹昭的書房。小青剛送來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雞茸餛飩,芊昕郡主的貼身丫鬟也送了牛肉面過來。結果,尹昭毫不猶豫地讓他吃了餛飩,樂呵呵地聲稱自己就喜歡牛肉面。
柳蕓半垂著的眼眸閃過一道復雜的情緒,才抬眸看過去:“蕓娘還真不確定爺今日會來,只是想著爺您近來辛苦了,熬點雞湯做一碗雞茸餛飩給爺補補,左右也不是什么特別復雜的東西,爺若沒來,我和小青、李嫂分了吃也浪費不了。”
柳蕓若即若離的態度一向拿捏得很好,只是平日里的委婉多一點,今日更直接一些,既表達了對尹暉的關切和重視,又沒有太過黏糊。這已經讓尹暉很受用,而且他喜歡的就是柳蕓這樣帶點清冷的美,不像其他那些姨娘,裝嬌弄癡,一個個恨不得黏在他身上,偏偏無論是撒嬌還是哭,都沒有柳蕓一蹙眉一撇嘴間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嫵媚。
“那倒是,”尹暉心情愉快地攬著柳蕓的肩,“爺怎么覺得今兒蕓娘的心情很好呀,有什么喜事嗎?”
“可不就是大喜事?”正要同李嫂一起進廚房的小青急不可待,好像生怕柳蕓改主意似地搶先答道。
“哦?”尹暉大奇,柳蕓主仆成日在這小院子里呆著,能有什么喜事?他剛才也只是心情好,隨口一問罷了。不過,他今日過來,倒是帶來一個好消息。想到很快就能既如愿接得美人回府,又財源滾滾來,他就恨不得先抱著柳蕓親兩口。
“就你多嘴,”柳蕓瞪了小青一眼,隨即嘆了口氣,對著尹暉猶豫道:“進去再說吧,也算不上什么喜事,我還沒考慮好呢。”
尹暉一愣,真有事?只是,小青一臉喜色好像撿到寶,蕓娘卻是一副難以抉擇的模樣,怎么回事?等等,還沒考慮好?考慮什么?不會是…柳蕓想給小青開臉…讓她做自己的通房丫鬟吧?就跟葉氏、戚氏、還有其他兩個姨娘一樣,她們都喜歡做這樣的事。
想到這種可能,尹暉突然煩躁起來,剛才的好心情立馬沒了,蕓娘對他…終究還是不那么上心的么?他本來想著,他跟蕓娘之間的感情是不同的,與跟其他女人之間完全不同,可是,這么長時間了,他還是沒能把這個女人的心捂熱嗎?
好在柳蕓沒有吊太久,一踏進自個兒臥房,在尹暉開口前就利索地掀開了謎底:“郎中說我有了快兩個月的身孕,可是我…我不想孩子在這個地方出生、長大。爺,不是我不想要這個孩子,而是…,不明不白地活著,我寧愿他不要來到這世上,我…我也是為孩子好。”
“…”尹暉完全呆住了,好半天才將所有東西理清,兩手握住柳蕓雙肩,好似一個即將初為人父的毛頭小子:“蕓娘,我的蕓娘,你是說你懷上了?我終于有了一個完全屬于我們的孩子么?我有沒有聽錯?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好不好?”
柳蕓一愣。尹暉確實說過多次希望她為他生一個孩子,但她還真沒想到他會如此激動。話說,尹暉已經有五六個孩子了好吧?
柳蕓的眼里再次閃過復雜的情緒,不可否認,尹暉確實待她很好,而且越來越好,沒有像她之前擔心的那樣。擁有了就不再稀罕。可是。她的心里只有表哥尹昭,明國公世子年輕俊朗,又那樣呵護她。她都沒有真正動心,又怎么會愛上這個對尹昭無情無義的白眼狼?
她只是…累了,為了她心里僅剩的一點驕傲,不想再在這條巷子里住下去。不想淪落到與低賤的戲子為伍。這個孩子的意外到來,以及半年來隔壁的咿咿呀呀。徹底打敗了她故作不在意的自欺欺人。隱世脫俗嗎?她真的做不到,否則當年表哥不要她,她就去落發清修了。
“我懷孕了,有兩個月了。”柳蕓一字一句道,“可是…”
“沒有可是,”尹暉斬釘截鐵。又有些意氣風發,“這個孩子不會沒名沒分。也不會在這里出生,你的新身份很快就能辦來,我就能接你們母子倆回府。不,呵呵,我更希望是個女兒,一個同蕓娘一樣美麗可人疼的女兒。”這孩子同她娘一樣,就是他的福星啊!一想到玉先生說的那些話,他對這個還未出世的小福星更添了兩分疼愛,這孩子明顯有貴人緣啊!
“新身份?”柳蕓的眼睛亮了亮,尹暉之前倒是提過,可是,談何容易?她曾經是尹昭的表妹,住在大將軍府那些年為了出風頭、證明自己的存在,著實纏著芊昕郡主參加過不少大小宴會,后來又是明國公世子最疼寵的愛妾,京里貴婦圈中認識她、聽說她的人可不少。
尹暉沒有錯過她臉上接連閃過的欣喜和失落,得意地笑道:“放心吧!有貴人相助,很快,你就是柳家二房的嫡長女柳沅了,也是我尹暉光明正大抬進府的平妻柳氏。”若不是蕓娘的制香秘方和技能,玉先生身后的主子哪里會再次看上他?
“柳沅?”柳蕓一臉疑惑,“她已經死了很多年了。”柳沅是比她小一歲的堂妹,庶出二叔的長女,自小身子不好,熬到十三四歲就死了。
尹暉笑得神秘兮兮:“不,不是死了,是聽從一位大師的建議,被送去廟里休養,所以至今云英未嫁。”
柳蕓不是白紙一張,很快就明白了,蹙了蹙眉:“二叔會愿意嗎?他有什么條件?”當年柳家巨變,她爹臨死前可是讓她將整本柳家制香秘籍燒了,說柳家嫡支到他為之,制香也到他為止,決不允許讓柳家秘籍落入與外人勾結陷害柳家家族的二叔手里。不想,她被從小仰慕她的一位世兄所救,并很快喬裝送出了城,一路奔京城而來投奔了鎮北大將軍府,那本秘籍也就保住了,直到她背熟了所有秘方才悄悄燒掉。
尹暉“哼”了一聲:“這是他的榮幸,他哪里有的選擇?更別說提什么條件了。”
柳蕓點了點頭,她知道尹暉跟著尹家本家靠上了太子,剛才他口里的貴人即便不是太子,也不會是一般官員,而柳家二房一個破落戶,憑什么討價還價?說不定還暗自慶幸能跟尹家、跟那位貴人牽扯上關系呢。
也好,堂姐妹長得像很正常,而且,說白了,只要有了冠冕堂皇的“遮羞布”,就是有人懷疑、不信又有什么關系?她有了平妻的身份,以后孩子生下來也是嫡出,這就夠了。說不得那些懷疑的人也只能在背后羨慕嫉妒她,不但能夠在明國公府的崩塌中活下來,還能繼續進官家做平妻。
經歷了這么多事,她也算想明白了,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活得好、過得好才是最重要的。尹知若不是就果斷選擇和離,帶著弟弟妹妹在梅莊過得愜意自在?如果她當初怕人非議,擔心這個害怕那個,委委屈屈留在秋家作妾,哪里還能照顧到弟弟妹妹?只怕自己都被侯府欺負到骨頭不剩,那大筆嫁妝也白白便宜了秋家!
柳蕓情不自禁地將手撫上小腹處,如今她最在意的只有她自己和腹中的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世上唯一與她血脈相連的親人了。
尹暉瞥見她的動作,也是再次興奮起來:“你放心,這孩子的將來會很好,等我們的制香坊開起來,其中一成就落在這孩子名下。”
制香坊?什么意思?柳蕓一愣:“爺要開制香坊?”
尹暉笑呵呵地摟著她往走到床邊坐下:“不是我,是我們?我可不會制香,但你會啊。你不知道,慶元侯府在洛州開了個醉香坊,那鎮店香就是模仿你們柳家那什么七香仿制的迷蝶七香,才開幾個月,聽說那銀子是大把大把進賬啊。可惜,仿制的就是仿制的,功力不夠,竟然被洛州知府查出有寒毒,如今皇上已經派了一隊人去協助查案了。呵呵,你知道仿制你們柳家那香膏的人是誰嗎?就是原先在尹知若那賤丫頭身邊的如夏和如秋。呸,還真以為是個人都會制香了。”
尹暉越說越激動,站起來邊踱步邊繼續:“可惜啊,尹知若老早就將如夏和如秋逐出梅莊了,這個案子牽扯不到她。”尹知若將他的全盤計劃都打碎了,差點毀了他的前程,他可不恨死那個小賤人了?
他惋惜地搖了搖頭,轉過身想跟柳蕓說什么,這才注意到柳蕓的臉早已經變得慘白如紙,整個人搖搖欲墜,額頭也冒出了冷汗。
“怎么了?你這是怎么了?”尹暉趕緊坐下把柳蕓摟在懷里安慰,“你別害怕啊,她們仿制你們家的香害了人,同你們柳家的正宗香膏并沒有關系,牽連不到你的。倒是我們這時候出來推出正宗的那個什么…對了…嬌顏七香,保證震動整個制香市場。蕓娘,你們家的制香秘方,你還會幾個啊?不會只有嬌顏七香吧?”
鎮定下來的柳蕓聲音還是有些顫抖:“我記得不少,不過,爺,雖然是如夏二人仿制的香有毒,多少總是會影響柳家香的聲譽,你先跟我詳細說說這件事的始末,還有,是你說的那位貴人要我制香嗎?這是他們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