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六月應更熱,赤亭道口行人絕。
隨著時間來到六月中旬,京城的天氣顯得更加的悶熱難耐,城中那一條條處于暴曬中的青磚街道行人稀少。
六部衙門的官員則是各顯神通,有的官員用水潑在地面上降溫,有的官員索性直接光著膀子搖扇子,而各部堂官已然用上了冰塊。
這個夏天,似乎是比往年更要悶熱一些。
盡管外面的院子熱情似火,但兵部正堂簽押房的冰塊正在角落處慢慢地散融,整個房間都彌漫著絲絲的冷氣,令人很是舒服。
身穿緋紅官服的林晧然端坐在桌前,正是處理著手頭上各種公務,整個人顯得很是專注的模樣。他的眼睛顯得更加深邃,正是一筆一劃地寫著一份急件。
趙煥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面對著這位身居高位的老師舉子顯得局促,小心地匯報著那幫軍服供應商已經到了,向他進行了請示。
林晧然寫著字的手并沒有停下,頭亦不抬地淡淡道:“此事前天點卯之時就已經定下,他們無須再過問于我,一切按著既定的章程進行即可!”
“是!”趙煥恭敬地回了一句,便是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并輕輕地并上了門。
林晧然聽到關門聲后,顯得若有所思地望過去。
在經過一番清洗后,雖然兵部還沒有達到他對部屬的要求,但下面的人都已經無條件地聽從他的指令,亦算是達到了初步的目標。
現在他還留下幾個楊博系的官員,這些官員現在倒是老實,很多事情都不敢擅作主張,而是很多事情都是先征詢于他。
林晧然不知道這些官員是歷來做事都如此沒有主見,還是純粹是在試探自己的底線,但如果是屬于前者,那么他還得將那些人踢出兵部。
想要收拾好兵部這個爛攤子,卻是不能濫竽充數,必須要找一些有能力的屬官協助于自己。
趙煥剛剛離開不久,林福推門進來通稟,很快領著一個壯實的青年漢子走了進來,他的眼睛顯得眼長而細。
“卑職王寬拜見閣老!”王寬來到堂中,顯得恭恭敬敬地單膝跪地道。
“起來吧!”林晧然將筆輕輕地放下,上下打量了一眼王寬,顯得臉色凝重地詢問道:“王寬,可是北邊有什么動靜了?”
每個軍事長官都有各自的辦事風格,像胡宗憲為了打擊倭寇而花費重金收賣奸細,而楊博則一度將北方的密探拋棄。
只是跟著前面幾任的兵部尚書不同,林晧然對于信息戰極為重視。他已然是建立情報網,不僅要了解草原騎兵的動靜,而且還要掌握草原的局勢動蕩。
從明朝初期開始,蒙古一直都是懸在大明頭上的一把利劍,時不時對大明進行了威脅,甚至一舉將英宗朱祁鎮俘獲。
跟著很多人所想象的并不一樣,蒙古內部亦不是一塊鐵板,不僅有著諸多大大小小的部落,而且一直存在著靼韃和瓦刺兩大勢力對峙。
土木堡之變后,蒙古其實出現了重大的變化。原本對大明最大威脅的瓦刺部衰落,而韃靼部則是迅速崛起。
特別是于成化年間,韃靼部占領了河套地區,得到了一片肥沃的草原,從而令到他們擁有了更強的經濟基礎。
俺答并不是靼韃部的正統,甚至都不是其家族的繼承者。但按著吳道行的說法,有些人的命格就是強大,在其兄長麥力艮濟農死后,俺答成為了右翼三萬戶事實上的首領。
在逐漸強盛后,他迫使原草原霸主察哈爾部遷移于遼東,令蒙古大汗博迪汗封他為索多汗,從而成為了靼韃部事實上的王者。
正是如此,俺答并非僅有大明這個敵人,東邊有虎視眈眈的察哈爾部,西北邊有著一直意圖卷土重來的瓦刺部。
卻不說俺答從來沒有表露出要入侵中原的野心,而其他勢力對他一直虎視眈眈,加上大明的經濟封鎖,實則他并不具備這種實力。
只是任何事情都沒有絕對,很多事會隨著形勢的變化而發生改變,這亦是為何林晧然會重視情報網的根本原因。
“回稟閣老,剛剛確實收到的一則很重要的消息!雖然目前只有一路傳來這個消息,但庫篾里此人十分可信,還請過目!”王寬將一個小竹筒呈給林晧然,很是認真地說道。
王寬雖然是漢人,但由于其父王忠國在蒙古作奸細的緣故,身上有著蒙古人的血統,皮膚明顯跟漢人有著少許的差異。
當年他選擇從蒙古逃回大明,幸得時任順天府尹林晧然的相助,讓到他得到了大明籍,從而在京城生活下來。
在林晧然出任戶部尚書時,他就已經開始給林晧然效命,利用著早前所掌握的資源,很快建立了一張秘密的情報網。
而今林晧然正式出任兵部尚書,他亦是頂上了官方的身份,全面負責起蒙古方面的情報。
林晧然知道王寬這個人很是穩重,知道這個消息雖然沒有經過其他信報線的驗證,但應該是有很大的可信度。
在接過竹筒后,他卻是沒有急于打開,而是鄭重地叮囑道:“如果證實情報是真,該給的錢財切不可吝嗇!”
他心里很是清楚,雖然愛國能讓密探不計回報,但想要獲得更優質的情報,重賞是必不可失的舉措,亦是那些密謀應得的回報。
“閣老放下,卑職曉得怎么做!”王寬重重地點頭,而后便是告辭離開。
待王寬離開后,他則是將竹筒中的小紙條取了出來,看著上面的內容,卻是不由得微微地蹙起了眉頭,嘴里喃喃地道:“宣府?”
隨著東南倭寇的銷聲匿跡,大明目前最大的威脅仍然是北邊的蒙古。在北邊中,一共設立九鎮,其中最重要的是宣府、大同、薊鎮和遼東四鎮。
只要突破這四鎮的任何一個,那么蒙古騎兵便能一馬平川來到京城腳下。一旦到了這個地步,不僅京城受到威脅,而且他這位閣老亦會面臨極大的政治風險。
正是知道這個事情的嚴重性,更是明白官場爭斗的黑暗。
哪怕他不認為楊博真會故意將蒙古騎兵放進關內,但卻從來都沒有掉以輕心,最近一直關注著蒙古方向的動向。
只是該來的終究要來,蒙古方面果真是有了動靜,這個時代似乎比很多人想象得更要黑暗一些。
兵部衙門,一間司職衙署中。
三位郎中和一位員外郎坐在堂中,而十余位商人則是坐于堂下。
張國輝清了清嗓音,便是正色地道:“此次的競標規則已經跟你們說明了!每人拿四件樣品進行展示,誰的料子好,且不易褪色,誰便能得到這個單子!”頓了頓,他接著繼續說道:“此次林閣老已經叮囑了,為防貨不對版,汝等提供的軍服不可相差度超過一成,否則兵部必定以延誤軍機進行嚴懲!”
“張郎中,不過就一批軍服而已,不用這般較真吧?”一個山西商人當即指責道。
張國輝跟這個山西商人吃過酒,更是知道對方的來頭,但堅定地搖頭道:“此事沒有商量的余地!林閣老已經說了,你們能辦就辦,不能辦就讓能辦的人辦!”
“好,俺來!”一個河南商人顯得急不可耐,當即站出來表態道。
卻見他從盒子中拿出幾套衣服,走上前分發給在場的四位官員,臉上顯得信心十足的模樣。
張國輝等人拿出衣服攤開,卻是不由得微微地蹙起眉頭,一位郎中當即嫌棄地道:“咱們兵部采購的是秋衣,你這衣服夏衣都穿不了吧!”
“馬郎中,你們兵部給的這點銀子,便只能做出這種衣服!如果你們要好些的也成,再給俺多五萬兩銀子,俺保證做到你們滿意為止!”河南商人顯得理所當然地回應道。
旁邊的武庫司郎中臉上露出不快,卻是大手一揮地道:“下去,下一個!”
接下來,堂下的十余位商人逐一上場,結果無一不是遭到四位官員的集體嫌疑,終于明白為何邊軍早抱怨軍服質量了。
“在下廣東商人梁泉,見過四位大人!”梁泉來到堂中,顯得規規矩矩地施禮道。
張國輝等人打量著這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卻是不由得眉頭微微蹙起,而車駕司郎中馬白圭則是直接道:“你家大人沒來嗎?”
“馬大人,晚生子承父業,此事可全權做主!”梁泉臉上倒沒有絲毫的惱怒,亦是彬彬有禮地拱手道。
張國輝倒沒有太多的偏愛,便是大手一揮地道:“開始吧!”
隨著盒子打開,四套整整齊齊的秋式軍服呈到四位大人的手里。
當看到這料子厚實且顏色均勻的軍服,張國輝等人卻是震驚地望向了這個年輕人,而駕司郎中馬白圭認真地詢問道:“這事可不是開玩笑,你要交這種質地的軍服!”
“不錯,我廣東商人以信行天下,若是貨版不一,甘愿受到處罰!”梁泉對他們的反應早有預想,卻是微笑著拱手道。
張國輝等人原本還是有所懷疑,但聽著人家將話說得這么滿,卻是明白人家并不是拿他們開玩笑,不由得面面相覷。
這置辦軍服歷來是一筆灰色收入,由于層層的貪墨,加上戶部撥過來的銀兩歷來少得可憐,故而克扣料子早已經成了慣例,每年都有士兵因為偷工減料的冬衣而被凍死。
只是現如今,他們所花費的銀兩比往年還要少了一些,但得到的秋衣似乎要比往年要強上幾倍。
張國輝等人在震驚之后,又是交換了意見,由著張國輝做出決定道:“好,兵部這個單子是你的了,但樣品由我們四司分別保管,一旦你交出的貨不到版,那么我們兵部必拿你治罪!”
“晚生定不會做出此等茍且之事,不日便將軍服送到兵部!”梁泉的嘴角噙著一絲微笑,顯得自信滿滿地回應道。
那幫商人聽到單子已經交由這個年輕人,卻是不由得上前查看那個樣品,臉上都是紛紛出現了震驚和困惑之色。
張國輝等人卻不理會那幫商人怎么想,當即跟著梁泉簽了合約,約定了雙方的交貨日期,事情已然是得到了一個圓滿的結果。
“呵呵…廣東商人,此事跟那位脫不得關系!”
“說是競標,不過是虛設名目,實質還是為那年輕鋪路!”
“俺做這件已經二十多年,以那種料子做的軍服,根本就沒有賺頭!不是沒有賺頭了,恐怕還得賠上一筆錢,此事定然有貓膩!”
在離開之時,這幫商人卻是深感此事不對勁,總覺得里面存在著貓膩。
那個山西商人仿佛是撿到錢一般,在走出兵部衙門的大門后,便是興匆匆地朝著楊府的方向而去。
臨近黃昏,京城的官員紛紛下衙歸家。
林晧然亦是放下了手頭的事務,從正堂衙署走出來的時候,轎子早已經等候在這里。
在回去的路上,他正襟危坐在轎中,眼睛微微地閉了起來,但并沒有選擇休息,而是一直在思考著一些事情。
楊博真正的影響力并不是兵部,畢竟兵部四司這那么多號人,且都不能親自領兵。真正有阻力的則是邊軍,那邊跟著楊博有千絲萬縷關系的將領。
只是該如何打破這種阻力,該如何培養自己的班底,這都需要種種的謀略,亦是他目前所遇到的最大難題。
另外,在針對蒙古的戰略上,他并不認為封貢互市是解決問題的良好手段。
若是大明不糾正自身的錯誤,改善和加強大明的軍事力量,而選擇跟蒙古封貢互市,這實質像宋朝納貢那般留下隱患。
他要的不是短暫的和平,亦不需要短暫的繁榮,他希望大明能夠長治久安,更希望大明能夠崛起,成為世界真正的霸主。
正是如此,他不會讓事情按著歷史那般發展,不會同意通過封貢互市來解決蒙古的問題,而是要用俺答的鮮血來喚醒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
在胡思亂想間,轎子已經徐徐地落下,轎簾子被人掀了開來。
隨著身份和地位的提高,他的心里填充著越來越多的心事,臉亦是跟著吳山那般習慣地斂起來,便是不怒自威地走出轎子。
“妾身恭迎相公歸家!”花映容跟著以往那般,早已經恭候在這里,顯得規規矩矩地向他進行施禮道。
他正要輕輕地點頭回應,結果一個熟悉無比的聲音從花映容身后傳來,而他尋聲望過去,心頭卻是涌起一股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