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是一個很復雜的地方,官員的性格亦是不盡相同。
總體而言,東南的官員相對要溫和一些,如徐階縱使位居首輔,給人仍然是一種和藹可親的形象。北方的官員則更要強勢,像兵部尚書楊博則是其中的典型,幾乎將兵部視為自家的一畝三分地。
林晧然是此次查案正使,高拱是查案副使,按說應當是以林晧然為尊。只是高拱歷來自視甚高,自持資歷老且地位稍高,故而想要壓制住林晧然這個小毛頭。
林晧然早在翰林院就知曉高拱是剛愎直率的性格,更是明白對方肯定不會向自己低頭,所以他并不打算跟高拱爭什么主次尊卑。
面對著高拱的咄咄逼人,他先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這才抬頭淡淡地回應道:“不瞞高寺卿,那一幫都是亡命之徒,根本審不出什么來!我前些天發了狠,讓人動了重刑,那個負責押送私鹽的頭目陳昭武這才招出幕后主使我,卻是咬了…”
說到這時,卻是突然間停了下來,林晧然則是抬頭望向了高拱。
高拱的性子直率而急躁,注意力早已經被林晧然說的事情所吸引,雖然知道身份定然不簡單,但還是著急地瞪著眼睛追問道:“他咬了誰?”
林福將高拱引進來,便是一直守在門外。他站得有些講究,背站在門的左側,抱手在胸,只露出小半個身子,既不惹眼又顯示著他的存在。
林晧然將大胡子高拱的急躁看在眼里,卻是抬眼望了一眼門外的林福,這才一本正經地揭示答案道:“魏國公府!”
若是拋開那份賬本,他現在手里僅有緝拿私鹽行動中所逮捕的那幫人,而真正的核心人員是押運私鹽的陳昭武和崇明島守備牛大春。
由于牛大春在抓捕的過程中選擇自吻,只剩下一個昔日有些名氣的海盜頭目陳昭武。這個陳昭武既然沒有像牛大春那般當場自殺,定然不是一張鐵嘴,在嚴刑拷問便咬向了魏國公府的管事。
高拱聽到幕后黑手竟然是魏國公,臉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魏國公是開國六大國公之一,由于種種原因,現在南京僅剩下魏國公這一支。若是他將魏國公給揪翻,卻是要承擔一定的政治風險。
大明的勛貴固然已經失勢,特別南京的勛貴不僅沒有兵權,而且幾乎沒有什么政治影響力。只是這魏國公府世襲罔替,底蘊卻是極為深厚,更有著北京的定國公府相互照應。
高拱臉上的凝重很快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文官的傲骨和清高,當即抬頭望向林晧然認真地求證道:“可有實據!”
林晧然將高拱的反應看在眼里,深知魏國公府能夠嚇得一般的官員,對于高拱這種官職和性格的官員根本沒有效果,便是端起茶盞苦笑著搖頭道:“他并沒實據,都是一些空口白牙!”
“那你這些時日可查到了什么?”高拱的眼睛閃過一抹失望,當即又是詢問道。
“高寺卿,你覺得本官應當順著這條線索進行調查魏國公府?”林晧然卻是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輕呷著一口茶水進行反問道。
高拱的臉色驟然一變,顯得正義凜然地斥責道:“我等食君之祿,自當行忠君之事。林大人既是朝廷委任的查案正使,若是害怕魏國公府的權勢而畏手畏腳,不過是一個沽名鉤譽之徒矣,當真枉費順天府百姓至今還稱頌你為林青天!”
哪怕是高傲如高拱,亦是不是不羨慕林晧然。在順天府僅是主政一年,便得到順天府百姓的愛戴,至今都傳頌著林青天的名頭。
他此番想要壓制住林晧然,雖然心里是不甘僅是排在林晧然后面的查案副使,但未嘗不是有著一份忌妒的心理呢?
“高寺卿以為本官是沽名釣譽之輩,那好走不送!”林晧然雖然知道高拱的性格有著蠻不講理的一面,但當即變得強硬地望向高拱并針鋒相對地道。
高拱不由得愕然地望向林晧然,這剛剛將心里的怨念借機發泄出來,卻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強硬,當即令到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此次南下是想要借著查案的契機更進一步,只是他深知這個案子很是棘手,特別他南下浪費太多的時間,卻是要偎助于林晧然。
現在他若是真跟林晧然鬧翻了,林晧然完全可以不要這查案的功績,但他無疑是白跑了這一趟,甚至還落得辦事不力的污點。
高拱的腦海運轉極快,很快便是緩和口氣道:“老夫自是相信林大人不是沽名釣譽,卻不知林大人已經調查到哪一步了呢?”
林晧然看著高拱的態度緩和下來,深知這已經是不容易的事情了,便是喝了一口茶老實地道:“僅憑一個匪寇的證詞,我可不敢明目張膽地去調查魏國公!不過,本官早前已經派人在南京調查,倒是有了一點眉目!”
“什么眉目?”高拱沒想到林晧然真敢調查魏國公府,眼睛微微發亮地追問道。
林晧然抬眼望向高拱,盯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道:“魏國公府的家財…甚豐!”
“魏國公是開國國公,盤踞于南京城一百多年,單此一點說明不了什么吧?”高拱的眉頭微微蹙起,顯得失望地道。
林晧然自是明白這個道理,卻是抽絲剝繭地道:“魏國公府的收入主要源于是祿米和賞賜,這皆有數目可查!本官派人暗查魏國公府的家財,發現魏國公府在南京、杭州和揚州等地購置大量的商鋪和豪宅,其花銷卻是遠遠超過這些數目。僅憑一個盜匪頭目的證詞,我們是不能證明堂堂的魏國公府參與其中。只是調查魏國公府這些新置的家業,再加上陳昭武的證詞,卻是可以向皇上做某些方面的揣測而上疏彈劾徐鵬舉。如果皇上同意繼續調查,咱們自然還是要順著這條線索繼續盤查,但若是皇上讓咱們停止,咱們便只能是回京了!”
事情說出這里,他可謂是表現出了極大的誠意。若是他選擇不說,高拱現在完全是睜眼瞎,不僅無法向皇上交差,而且根本無從入手。
現在他不僅將案子的情況說了出來,而且給出了相應的方案,令到高拱眼前頓時明朗起來,甚至很快便可以向皇上交差了。
一件原本千頭萬緒的案子,在林晧然這里卻突然捋得一清二楚,如何不令高拱感到高興呢?
高拱深深地望了一眼林晧然,卻是困惑地詢問道:“你現在查到了這一步,完全可以向皇上奏明這一切,根本不用等老夫到這里!”
在官場混跡這么長時間,他明白誰都是自私自利的,特別林晧然跟他非親非故,根本沒有道理跟他共享這個唾手可得的肥肉。
“本官剛剛整頓鹽政,現在的風頭太盛,卻是過猶不及了!”林晧然微微一笑,顯得半真半假地接著道:“高寺卿的消息應該比本官還要靈通,刑部右侍郎萬虞愷等人上疏彈劾本官在揚州培植親朋和排除異己,致使本官受到的誹議頗大。若是本官現在再將這事上疏,定然會引發朝野的猜疑,怕是頂不住這么大的壓力。現在本官希望高寺卿能夠接下這個案子,前往南京城核實一些情況,然后由你上疏將向皇上奏明這些結果。”
高拱雖然離開京城,但一直都關注著京城的動態,自然是知道林晧然被彈劾的事情,但還是保留疑惑地詢問道:“你當真沒有半點私心!”
“昔日本官對付郭質夫確實是情非得已,還請高寺卿莫要介懷,咱們就此化解芥蒂可好?”林晧然猜到對方會如此一問,卻是開誠布公地道。
高拱和郭樸的年齡相仿,又是河南老鄉,還在翰林院共事很長的時間。由于高拱稍晚進入官場,得到郭樸的諸多照顧,雙方已然結下了很深的情誼,二人更是政治上的同盟。
卻是不想,如日中天的郭樸遭到了林晧然的算計,現在郭樸背負著“匿喪不舉”的惡名,令到林晧然成為河南幫的公敵。
“若是此事的話,那便是怨不得你!”
高拱并沒有多么記恨林晧然,只是覺得林晧然比較陰險罷了畢竟徐階都能向嚴嵩背后捅刀子,便是渾不以為然地擺手道。
“本官希望此事過后,咱們能夠和睦共處,一起推動朝政的改革!”林晧然認真地望向高拱,顯得一本正經地道。
如果真論到改革派的話,高拱無疑是最典型的一位。正是高拱力推隆慶新政,這才讓到大明有了新的生機,已然是一位激進的改革派。
“此事以后再議!不過今日之事,老夫承你的情了!”高拱深深地望了林晧然一眼,對著他鄭重地拱手朗聲地道。
“現在已經到了中午,不如跟本官一起用個午飯可好?”林晧然抬頭望向外面的天氣,當即進行邀請道。
“不了,老夫約了人,告辭!”高拱卻是直接拒絕了林晧然邀約,便是起身離開。
林晧然將高拱送到了門外,看著這個匆匆離開的身影,心里卻是輕輕地嘆了一聲。
他雖然想要跟高拱形成政治同盟,但卻深知不可能永遠和睦共存下去,特別高拱的背后有著山西商幫的身影。不過他亦是明白,政治從來都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敵人,起碼這段時間可以跟高拱走得近一些。
有人歡喜,有人愁。
新城是鹽商的聚居之所,他們憑借著雄厚的財力,在這里購置土地和興建奢華的宅子。只是一場洗牌卻是悄然進行,很多鹽商紛紛收拾物件離開了這里。
“走吧!”
范千山的頭發顯得更加蒼白了,揪開車簾望了一眼宅子,卻是深深地嘆息一聲,最后對著外面的馬夫吩咐一句道。
馬車很快駛出了巷子,進入熱鬧的街道中,聽著這比昔日更熱鬧的喧囂聲,卻是令到范千山悵然若失,踏上了返回山西老鄉的路途中。
他此次敗了,敗得一塌糊涂。
當所有人都以為聯合錢莊再次彈盡糧絕之時,聯合錢莊卻是突然向揚州城百姓發行明年正月和后年正月的兩期鹽引期票。
即花費一兩買上一張鹽引期票,明年正月則能夠以一兩五錢的價格直接交付給綱商,后年正月則是以二兩的價格交付給綱商。
由于有著綱商的信譽,加上聯合錢莊確實擁有足夠交付的舊鹽引,令到很多百姓都愿意選擇相信聯合錢莊所發行的鹽引期票,用他們手上的真金白銀從聯合錢莊購得鹽引期票。
聯合錢莊還成立了二級交易市場,凡是擁有聯合錢莊鹽引期票的百姓都可以在聯合錢莊的柜臺掛牌交易,各個投資者可以自行進行買賣。
聯合錢莊發行的鹽引初價僅是一兩,但明年正月的鹽引期票很快炒到了一兩四錢,而后年正月的鹽引期票則炒到了一兩七錢。
正是如此,很多人的財富突然暴漲了四成,令到更多人熱衷于這個鹽引期票的交易中,令到聯合錢莊推出的三年期鹽引期票被搶購一空。
聯合錢莊在這個交易中,既是增強了自身的名聲,又借助回籠了資金,更是有足夠的資金在市場上大肆收購著鹽引。
只是這個時候,恐怖的事情卻是發生了。
在剛開始之時,聯合錢莊十兩的價格是令人趨之若鶩,致使舊引跌破了朝廷的發行價,但現在十兩的價格根本無法從市場上收鹽引。
現如今,很多持票人選擇捂票,卻是希望在十年后能夠以現行鹽引的價格賣出去,令到舊引的價格已經漲到了十五兩。
范千山為了能夠砸垮聯合錢莊借了不少的鹽引,只是現在的鹽引翻了二倍多,令到他只能是將揚州城的宅子和店鋪賣掉償還債務。
多年的心血,多年的財富積累,卻是毀于一旦,令到范千山充滿憎恨地離開了揚州城。
只是這些似乎都不重要,揚州府已然是煥然一新,顯得蒸蒸日上,聯合錢莊和綱商已然是在這片肥沃的土地瘋狂地成長。
高拱在揚州僅是逗留一日,次日便是朝著南京城而去。與此同時,一個太監手持圣旨乖船從南京城乘船而來,在揚州城南門直接登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