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熊招當然猜出斗韋龜剛才想干什么了。
他決定以后將斗韋龜差遣得遠遠的,免得哪一天被坑死。
曾經的天下第一神箭手養由基跟呂武正面單挑,落了個戰死沙場的下場。
斗韋龜的箭術比養由基厲害嗎?完全沒有的事。
蠢貨其實不可怕,怕的是蠢貨不知道自己有多蠢。
跟蠢貨一塊玩耍,平時逗樂一下能夠有個美好心情,知道蠢到何等地步就該遠離,免得蠢貨自己作死就算球,連累到了自己。
呂武害怕被偷襲嗎?廢話了不。
如果呂武不怕被偷襲,出現在戰場就是一身戎裝,穿著三層甲是為了哪般?
剛才呂武刻意跟楚君熊招拉近了距離,為的就是震懾有偷襲欲望的楚人,真有楚人偷襲就拿楚君熊招當擋箭牌。
身為高位者一般都怕死,有的是因為壯志未酬,更多則是被各種享受磨滅了膽氣,要么就是覺得還沒有享受夠。
呂武是哪一種?
兩個陣營的頭腦陣前嘮嗑結束。
晉軍很有耐心地等待楚軍將陣型列起來,兩支軍隊相隔約是六百米左右。
晉軍這邊除了偶爾響起馬嘶之聲,沒有人講話。
楚軍那邊會有牛哞聲,更多的是太多楚人交頭接耳給產生的“嗡嗡嗡”噪音。
這種畫面并不是第一次出現,晉軍刻板、自律,主要也是軍紀著實是太嚴;楚人天漫,各封主自己都浪漫到不行,對軍紀的要求也就比較松散。
不能說楚人天生浪漫就沒戰斗力,稱霸伊始楚國那邊變成一個出勇士的地方,光是養由基的光芒就籠罩春秋時光的大地數十年,天下間無人能與之為敵。
楚地真的不缺勇士,像是楚莊王時期“善于弄丸為戲,可敵五百人”的熊宜僚就是其一。
當然了,其余各國也有勇士,晉國的先軫就是一個公認的猛人,還有魏氏的魏犨也是風光一時的猛將。
不算呂武的話,即便是魏琦在“國際”上也有悍將的美譽。
中原那邊出勇士比較頻繁的是哪個國家呢?并不難猜,是極度強調個人武勇的齊國,再來就是魯國。
齊國出過的勇士挺多,已經故去的高固,好像要成年了的古冶子,死于冤殺的彭生,跟古冶子年紀差不多的田開疆,二桃殺三士的另一個主角公孫接。
要是那么一看,齊國的勇士下場都挺慘,十個里面至少有八個是死在君主的手段之下。
善于嘴炮的魯國竟然能出勇士?瞧不起人了不是,他們的確能出勇士,像叔梁紇就是呀。
呃?叔梁紇被呂武拐跑了?哦,那叔梁紇不再是魯人了。
別以為魯國就沒有其他勇士了,還有秦堇父與狄虒彌并列號稱魯國名將,個人武力方面也是極強。
而魯國的名將嘛…,不知道是矮個里拔高,還是真的名副其實了。
可能是默契,也許是巧合,晉軍和楚軍陣列中開始出現單騎走馬在跑,他們背后會有一個旗匣子,旗匣會插著幾桿小旗幟。
他們其實就是所謂的傳令兵,騎馬奔跑起來再大聲重復來自主將的命令,還會用背后的小旗幟打一些簡單的旗語。
呂武轉頭看了一下掛在西邊天空的太陽,大聲下令:“開始罷!”
戰鼓聲被擂起來。
位處頭“徹”的晉軍將士大聲喊了一聲:“嚯!”
位于第一個“徹”的是來自陰氏的軍隊,戰車當然是在最前方,后面跟隨的步兵每一人身上都身穿鐵甲。
陰氏的鐵甲已經有了幾次更新換代,一開始是環片甲,后來主打板甲,再后來搞魚鱗甲,目前是板甲與魚鱗甲的一種搭配。
所以,陰氏士兵的那一身裝扮,看上去有那么點唐時明光鎧的味兒,款式上面卻是有著區別。
現在這么個年頭能夠當“鋒銳”的士兵,他們手里的武器一般是戈矛或長矛。
陰氏戈矛的桿一般在二米二,比常規的戰戈長了九十厘米左右,也就是常規戰戈的桿也就一米三左右。除了長度之外,看名稱也知道戈矛比傳統戰戈多了一個“矛”的部件。
晉國貴族已經發現長矛對上戰戈的長度優勢,沒有“專利權”上面的糾紛來制約,各個家族先后嘗試組建長矛兵。
其他家族的長矛怎么樣先不提,陰氏長矛的長度分為二米二、四米三、六米八。
二米二當然就是常規類型,視作一種長槍兵也就行了。
四米三到六米八的長矛真就不是一般人能玩得來,不要看整枝長矛的重量,要看手持長矛是拿在什么部位。
懂一點常識的人都清楚一點,一樣是十斤重的長形物體,拿中間部位不會怎么樣,一旦單獨拿頭或尾的一段就會出現一種“負擔加倍”的效應。
正在前進的陰氏部隊,站在前三排的就是手持六米八長矛的士兵,他們在常規推進狀態時會將長矛的尾部盡量放低,看上去長矛尾部都快觸地,以一種豎立方式靠在肩膀來節省力氣。
從第四排到第七排,一概是一手持盾牌、一手二米二長矛的兵種。
他們的盾牌長約一米,寬度六十厘米,下方成“椽”型可杵地。他們在必要的時刻會越過手持六米八長矛的袍澤,用手里的盾牌組起盾陣來防御遠程攻擊。
第八排到第十排這就是來自陰氏全新的兵種,他們一手圓盾,另一手的武器是連柄在內長度為七十五厘米的刀。
沒錯,就是刀。就是以現在的人來稱呼,他們一樣會將“刀”稱呼為“劍”。他們認知中,長度在三十厘米以內統一稱呼為“匕”,超過三十厘米不管有沒有開雙邊刃都稱作“劍”。
攏共十排,每一排有一百名士兵,一整個“方陣”也就是一個晉國編制的“旅(1500)”。
一個“旅”其余的五百名士兵哪去了?他們肩挎著弓,手持勁弩,背后背著一個裝了五十支弩箭的箭匣,裝著二十支箭矢的箭囊則是懸在右腰之間。
整個頭“徹”當然不會只有一個“旅”,事實上是由五個“旅”…也就是一個“師”的七千五百名士兵和一百乘戰車組成。
這個還是因為場地受限的關系,戰場足夠寬闊的話,晉軍一般會擺出一個大型的魚鱗陣,再拿三個“師”來組成左、中、右的“徹”部分。
楚軍那邊。
目所能及被擺在最前面的是“左右廣”,五千名徒步的步兵,戰車數量約是一百二十乘。
楚國的“左右廣”有自己的特色武器,是一桿長度在一米四左右的矛戈,楚人則是將矛戈稱呼為“戟”。
每一名楚國“左右廣”的士兵,他們還必然配上了一面方形盾,不需要的時候將盾給扣在背后。
可能是受到“沫之戰”的刺激,原本并不配置遠程武器的“左右廣”士兵,相當一部分新增加了攜帶弓箭的安排。
呂武看到那一幕,琢磨著自己已經夠“剽竊”魏武卒了,沒想到楚國的“左右廣”看上去跟魏武卒的配置壓根沒區別。
那個“魏武卒”是個什么情況?僅是從裝備上來說,每一名士兵都至少穿三層甲,手里除了一件長兵器之外必然配置有盾牌,另有一張至少三石的弓,富裕的還能自己配一把戰劍。
當然,有了什么裝備是一回事,能不能像“魏武卒”全副武裝跑了五十里還能立刻投入作戰,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呂武當然有心建立一支強軍,要說將全部的軍隊都變成十足精銳則是沒想過。
養絕對的精銳不是誰都養得起,有一定規模的絕對精銳也就夠了。
有那么一件事實,軍隊走“中庸”路線才是一種常態。這個“中庸”也就是不過分的單獨看某一部分的質量,將全軍的裝備維持在相對的水平。
一句天大的實話,大部分時期的軍隊歷來是走“量”的一種單位,制式裝備歷來只要求一個品質合格,并且能夠進行大規模的量產,不是走歪路去搞什么“特殊化”的“精”而“少”。
當然也不是絕對,財力能不能組建那么一支部隊是一個關鍵,有沒有辦法長久維持下去是另一個關鍵。
拿“魏武卒”來說,他們的出場極度驚艷。然而魏國根本無法長久維持,成了曇花一現。
呂武注視著兩軍的戰車在“轟隆”的戰鼓聲中加速并沖鋒,戰車后方的步兵從常態邁步行走變成小跑再急奔。
來自戰車與戰車的交鋒是春秋每一場戰爭中最先展開的較量,其實極少直接奔著對方去,會在一定的距離內用遠程武器來互相針對。
陰氏的戰車,馭手專心駕車,戎右時刻注意格擋射來的箭矢,戰車主將一會拿勁弩射、一會拿弓來射。
楚國“左右廣”戰車的車組成員也是那樣地干活。
這個也是戰車不就近博弈的一種戰法了,等戰車互相抵近拼殺則是戰車主將手持長兵器找機會,戎右則是一會拿盾一會拿遠程武器會顯得很忙。
“楚車兵相仿我之戰法。”士匄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呂武戰車邊上。
有嗎?還真有!
晉國這邊的戰車兵早就改了戰法,不再是在沖鋒過程中跟敵軍戰車較量,能沖進敵軍步兵的方陣就直接沖。
在呂武的率先改革下,晉國的戰車變得“慫”和“莽”為一身的兵種。
“慫”是不輕易沖陣,逮著敵軍步兵亂起來陣型松散一些再上去橫沖直撞,沒機會就一直游弋著保持威懾;“莽”則是有必要時,他們專門逮著敵軍的戰車來一次同歸于盡的碰撞。
“我若止步,敵必超越。”呂武看到雙方步兵已經進入到‘戰列線’交戰狀態,目光轉向了一直在左右兩翼游弋的騎兵那邊。
士匄說道:“我聞魏氏擱置戰車,專著于重甲徒步,又尋射藝之法?”
這件事情呂武知道。
魏琦在位時的魏氏就在尋找新的出路,等魏絳接手魏氏顯得更為激進了一些。
魏氏要不是有“軍法”約束著,魏絳都想完全摒棄戰車,將制造戰車以及相關的研制資金投入到對新兵種的建設當中。
士匄心里其實挺著急,其余家族都在走自己的路,范氏的路到底該怎么走?
進入“戰列線”交戰狀態的晉軍和楚軍,天空的弩箭和箭矢一刻也沒有停止地在掠過,前一刻是晉軍壓著楚軍不斷往后退,后一秒又變成楚軍推著晉軍在退。
在以往,交戰的兩軍進入到“戰列線”交戰時刻,他們的遠程部隊其實不會再放箭了。
上一次在“沫之戰”的晉軍玩得太狠,楚人不知道是陰氏掌握了“延伸彈幕”的戰法,也就是陰氏的遠程部隊能避免誤傷自己人,跟著玩起了反正就是朝前射的做法。
楚人其實挺會玩,他們戰線前端的士兵將盾牌背在背后,哪怕是后面的己方遠程兵種眼瞎亂射,運氣好盾牌也許會擋住背后射來的箭矢,被己方誤射就只能是埋怨命不好了。
呂武一邊跟士匄聊天,另一邊關注戰局動向,發現右翼的一部分楚軍有點突擊得過猛,導致楚軍自己的陣型出現“割裂”之后,下令那邊的騎兵發起沖鋒了。
晉國這邊的貴族知道陰氏在探索單騎走馬,新的兵種到底怎么樣則是沒有清晰概念。
來自列國的君臣其實搞不懂陰氏為什么要發展單騎走馬,心理狹隘一些的人沒少暗自嘲笑呂武瞎幾把搞。
然而,楚軍自己出現失誤,陰氏騎兵以極快的速度進入戰場,又以一種一往無前的姿態沖進去各種橫沖直撞和絞殺,給予列國君臣上了一課。
僅僅是兩千左右的陰氏騎兵而已,他們將本來就亂了陣型的楚軍再近一步撕扯,一下子讓楚軍變成了兩個部分,近一步造成楚軍產生更大的混亂。
本來就在與楚軍交鋒的陰氏傳統部隊,他們抓住機會吃掉了“突出部”的楚軍,處于游弋狀態的戰車部隊開始玩“莽”的風格撞向還能保持陣型的那一部分楚軍。
戰局的發展從陰氏騎兵加入那一刻起…,又或者說是楚軍自己的陣型出現“割裂”被呂武抓住機會,其實勝負就已經出現了。
觀戰的君臣極少有能看懂的人,看不懂卻不妨礙他們知道陰氏的軍隊打贏了楚國的“左右廣”精銳。
楚君熊招看著自己的精銳突然間就崩了,陣型徹底亂掉之后正在被屠殺,額頭瞬間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身軀開始抖動起來。
“鳴、鳴、鳴…金!”
被戰局突變嚇得失神的薳啟強沒聽清楚楚君熊招的話。
倒是從昏厥狀態醒來的斗韋龜聽仔細了,趕緊將楚君熊招的命令喊出去。
斗韋龜現在老冷靜…,又或者說是老“佛系”了。
想偷襲不成,過于緊張給暈過去,注定是要成為“國際”笑柄的。
未來會那么慘,還能慘到哪去?要么是徹底頹廢下去,不然就該知恥而后勇。
斗韋龜看著臉色蒼白的楚君熊招,大聲請命,道:“王上,允我率兵向前抵擋敵軍!”
鳴金聲已經被敲響。
處在被絞殺的“左右廣”有部分士兵聽到,他們吶喊后方鳴金,將消息傳出去。
要說“左右廣”是楚國的絕對精銳,他們戰線崩了是崩了,大部分還能團結在貴族左右極力抵抗,對得起精銳這個稱呼了。
如果是普通的楚軍,戰線崩潰的那一刻起就該出現士兵轉身就跑的畫面,不然就是有士兵到處亂竄。
不獨普通的楚軍,其實哪一國都會有這樣的部隊,哪怕是晉國都不例外。
“向前!向前!”叔梁紇不是魯人啦,變成晉國陰氏的封臣之一。
他現在外穿明光鎧,內著兩層皮甲,手持一柄長度七十五厘米的劍,一副渾身浴血的狀態。
這位孔夫子的父親對現在的生活極度滿意,有屬于自己的封邑和奴仆,還能管理方圓十里的內政事務,已經沒有了在魯國的窘迫,精神狀態也不需要像個魯人那般各種憋屈,享受到了屬于晉人的意氣風發。
這種意氣風發在戰場上最為明顯,叔梁紇以前在魯軍納賦,要么是作為看客,不然就是作為戰敗被追著跑的一方,哪有逮著南方霸主精銳一刺再捅的待遇。
就那么追啊殺啊,叔梁紇猛然間看到視野前方空曠起來,潛意識里得知是鑿穿了敵兵,沒來得及放聲歡呼,下一秒看到前方來了一支楚軍。
叔梁紇下意識左右張望,主要是想找到己方的旌旗,看看傳來的是什么樣的命令。
至于說戰鼓聲什么玩意之類,上了戰場才會知道吵雜聲有多么大,想聽到鼓聲什么的需要努力聆聽才能聽得仔細。
“勿用止步,騎兵在前,戰車在中,余者途中匯聚,沖鋒,沖鋒!”
有旌旗在下達新的命令,后方也擂起了沖鋒的鼓號聲,還有背著旗匣的傳令兵馳騁著大喊,能聽到的人有多少算是多少了。
叔梁紇感受一下自己的狀態,眼睛掃視周邊的袍澤,看不到魯人那種“我快不行了”的表現,有的只是晉人下意識聽從命令,以及對軍功的渴望。
“我已不再以斬獲首級記功,論大勝、中勝、小勝得賞功勛,‘勛’乃良田、乃奴仆、乃財帛。”叔梁紇用炙熱的眼神看著正在不斷靠近的楚軍,大吼:“殺!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