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菀依偎在丈夫的懷中,帶著幾分嬌氣地輕聲道:“你知道就好。”
楚千塵是她的親外甥女,本該被長姐、被穆國公府、被她掬在手心,在他們的憐惜下長大,可是楚千塵人生的前十四年被楚千凰鳩占鵲巢,占去了屬于她的尊榮。
而現在,自己這個姨母連對這丫頭好一點都不敢。
沈菀的心里泛著一股酸楚的滋味。
她將臉埋在他肩上,不讓他看到她眼里的淚光。
她心疼她的外甥女,可是此前就因為楚千塵隨沈氏來過一次郡王府,也不知怎么地傳到了皇帝耳中,沒兩天,靖郡王就被皇帝隨便找了個名頭罰了一年的俸祿,威嚇之意,昭然若揭。
郡王府一年的俸祿涉及的不僅僅是靖郡王夫婦倆的利益,靖郡王府還沒有分家,靖郡王的幾個弟弟一直對爵位虎視眈眈,為此還大肆鬧騰了一番,說肯定是因為沈菀親近宸王妃才會被皇帝殺雞儆猴,這件事差點沒鬧到宗人府去。
也為此,沈菀只能與楚千塵保持距離,不能親近,也不敢親近。
沈菀的心里不好受,可她不僅是沈氏女,也同時是靖郡王妃,為了郡王府,她也只能如此。
沈菀的一只手攥緊了靖郡王胸口的衣料。
靖郡王輕輕地撫著她的背,安撫她的情緒。
須臾,他又道:“阿菀,今晚你早些歇息吧,這一路上,你陪著七娘,都沒怎么合過眼。明早,還有祭祀儀式呢。”
“我先去看看七娘再睡。”沈菀從他的肩頭抬起臉來,此刻神情已經恢復了正常。
靖郡王本想說他會看七娘的,可話還未出口,就被一陣打簾聲打斷了。
靖郡王微微蹙眉,卻見沖進來的大丫鬟焦急地稟道:“王妃,縣主又發燒了。”
夫婦倆心里咯噔一下,同時站起身來。
兩人都顧不上說別的了,一起沖去了顧之顏的屋子。
乳娘慌張地說道:“王妃,縣主燒得更厲害了。”
從五天前顧之顏用過符水后,她的燒就退了,但是,昨天又開始燒了,為此沈菀昨晚陪了一夜沒睡,好不容易到了早上這燒才退下來,沒想到,這才短短一天,她居然又燒了。
顧之顏一次次發燒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沈菀手腳冰涼,忍不住去想,要是這一次顧之顏燒得更厲害了,那么他們該怎么辦?!
顧之顏昏迷著,那干燥發白的櫻唇中發出難耐的呻吟聲,額頭和面頰燙得仿佛有一個火爐在她體內烘烤著。
沈菀心里更難受了,感覺像是有什么掐住了她的脖子似的,讓她覺得喘不過氣來。
她突然想到了濟世堂,本來顧之顏自從在濟世堂看過病后,一日比一日好轉,可是那次被那個青樓女子驚嚇到,病癥再次復發…
想著這段日子顧之顏受的折磨,沈 沈菀只覺得感同身受,忍不住咒罵了一聲:“皇上真是小肚雞腸!”
皇帝哪有一點為人君者的心胸與氣度!
靖郡王臉色一白,急忙去看左右,此時,屋子里只有乳娘與容嬤嬤,她們都是沈菀的親信心腹,全都裝作沒聽到。
靖郡王生怕隔墻有耳,趕緊吩咐道:“快把門窗都關上!”
這里畢竟是西苑行宮,到處都是皇帝的人。
容嬤嬤也是后怕,立刻就去親自去關窗,還是謹慎地朝窗外看了看,確信外頭沒人,才松了一口氣。
靖郡王攬著沈菀纖細的肩膀,低聲安慰道:“阿菀,你別急,七娘會沒事的,我再去請廉太醫給七娘看看。”
沈菀緊緊地握著顧之顏的一只手,看著女兒潮紅汗濕的小臉,心如刀割。
她還是忍不住,低聲發起了牢騷:“明明是他自己下旨封濟世堂為國醫館,卻不許人去濟世堂看病,也不知道是打誰的臉!”
濟世堂如今在京城中聲名大作,京中的富戶以及百姓都會去濟世堂看病,可那些勛貴朝臣卻是不敢的,皇帝早就明著暗著地用各種方式打壓過幾個去濟世堂看過病的朝臣,殺雞儆猴,如今各府都心知肚明濟世堂是皇帝的忌諱。
比如靖郡王府,就因為她之前送顧之顏去濟世堂看病,皇后就特意把她和她的三弟妹姚氏一起召進了宮,踩她捧姚氏,還讓鳳鸞宮的大太監利公公有意無意地提醒了她一番,說莫要為了小事影響了郡王爺的前程什么的,沈菀還只能憋屈地領了利公公的好意。
容嬤嬤和乳娘全都垂著頭。
沈菀深吸了兩口氣,目光從顧之顏移向了靖郡王,艱聲問道:“玄凈道長可看過了?”
靖郡王點點頭,“玄凈道長說,這符紙是袪病符,瞧著像是無為觀一脈的手筆。”
因為沈菀對楚千凰給的符紙不放心,就讓靖郡王拿符紙去請教了一下玄凈道長,想看看這符紙到底有什么玄機。
沈菀:“…”
沈菀神色黯淡。
太醫說這符紙無礙,玄凈道長也說這只是普通的袪病符,明明他們都這樣說了,她的心里依舊七上八下的。
她自己也曾反復比較過她求來的符紙和楚千凰給的符紙,兩種符紙上繪的符是一樣的,筆鋒出自同一人之手,這一點靖郡王也認同。
沈菀微咬著發白的下唇,猶豫不決,晦暗的瞳孔中似乎兩股力量在彼此膠著、對峙、廝殺…
屋子里靜了好一會兒,眼看著顧之顏燒得越發厲害,她才啞著嗓子道:“去把符紙取來。”
容嬤嬤如同之前的許多次一樣,仔細地將符紙浸泡在一杯溫水中,和乳娘一起喂顧之顏服下了符水。
過了半個時辰后,顧之顏的燒才開始退了。
她的小臉也變得安詳起來,閉著眼睛的樣子,那么乖巧,那么可愛 ,宛如一尊玉雕娃娃似的,看得沈菀的心既柔軟又酸楚,更心疼。
她反復地拭著女兒的額溫,如釋重負。
放松下來后,她心底的那股疲憊感就涌了上來,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忽然發現雖然疲憊,卻不像之前那般額角一陣陣的抽痛。
容嬤嬤抿了抿唇,為難地看著沈菀,囁嚅道:“王妃,符紙用完了。”
沈菀:“…”
靖郡王:“…”
大半月前,楚千凰一共送了五張符紙來,沒想到這么快就都用完了。
沈菀心口怦怦亂跳,靖郡王忙道:“阿菀,從這里到京城快馬加鞭也不遠,我立刻派人回京一趟,去觀里再問問…”
他們這一路之所以走了五天多,是皇帝一路走走停停,如果是一人一騎日夜兼程地趕回京去,不到兩天就可以到。
沈菀心事重重地應了一聲,又守了女兒一會兒,就和靖郡王一起回房歇下了。
這一夜風平浪靜。
第二天一早,當天空露出魚肚白時,沈菀就強撐著精神起來了,她與靖郡王都得去獵宮外的獵臺,參加由皇帝主持的狩獵儀式。
顧之顏的燒雖然退了,但小丫頭沒什么精神,外面又太冷,沈菀怕她吹風,就沒帶出來。
沈菀也不是第一次參加冬獵了,早早地與靖郡王一起出現在獵臺前,而這時,旭日才剛剛從東方的地平線升起。
接下來就是一場戎長的儀式,皇帝先按部就班的祭拜了天地與祖宗后,接著就意氣風發地對眾人鼓舞了一番,表示今日狩獵的魁首,必有大賞。
直到半個多時辰后,整個儀式才結束。
隨著一陣嗚咽的號角聲,那些個早就躍躍欲試的武將與勛貴子弟就策馬沖入了山林中,馬蹄如雷動,滾滾而去。
皇帝帶著幾個宗室勛貴在錦衣衛指揮使陸思驥的陪同下也進了獵場,靖郡王身為宗室郡王,也一同去了。
沈菀正要回云想齋陪女兒,遠遠地看到顧玦與楚千塵騎著馬姍姍來遲地從行宮中出來了,斗篷隨著寒風獵獵飛舞著。
瞧夫妻倆都背著長弓,馬背上也備了箭囊,一看就是要進獵場去狩獵的樣子,沈菀也就沒特意上前寒暄。
果然,夫妻倆有說有笑地騎馬朝著山林的方向馳去,很快,兩人的身影就被山林中那層層疊疊的樹木與灌木所淹沒了。
楚千塵沒有看到沈菀,進了山林的她,與顧玦自得其樂地玩了半天。
兩人遛馬賞玩,還一起打了些獵物,等他們從山林出來時,才不過下午未時過半,冬日的暖陽高懸在正上方。
這一趟進山,可謂滿載而歸。
兩人馬背上的籮筐都被裝得滿滿的,山雞、野狍、野兔等等,全都是一箭斃命,楚千塵的箭囊里已經沒剩幾支箭了,而顧玦的箭一支卻一支沒少,來時是多少,離開 開時還是多少。
楚千塵沒讓顧玦出手,這些獵物都是由楚千塵親手獵的。
楚千塵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心里已經琢磨起了山雞的一百種做法,除了烤雞外,她也可以燒叫花雞、紅棗玉栗枸杞煲雞湯、野雞瓜子、肚包雞、糯米雞、雞絲粥…
顧玦的眸子里蕩漾著清淺柔和的笑意。
只是這么看著她,陪著她,他的心情就會變得很愉悅。
他早就發現了,這丫頭對于照顧他有種異常的執著,不是因為他的傷,也不是因為她懂醫術,她就是喜歡照顧他的日常,喜歡陪伴在他身邊…讓他常有種自己是個文弱書生的錯覺。
既然小丫頭喜歡當家做主,那他就負責“吃軟飯”好了。
顧玦無聲地笑,在冬日溫和的陽光下,面龐都亮了起來。
楚千塵率先策馬出了山林,轉過頭時,就看到他在笑,黑曜石般的瞳孔如明凈的湖面倒映著她的身影。
她一下子把原本想說的話忘得一干二凈。
王爺笑起來可真好看!
楚千塵也是笑,燦爛,明媚,甜蜜,就像是一個得了夢寐以求的珍寶的孩子似的。
忽然,后方傳來了一個溫溫柔柔的女音:“表哥,王妃。”
楚千塵動了動眉梢,拉了下韁繩,將馬首轉過去一些,循聲望了過去。
高高的獵臺邊,披著一件丁香色厚斗篷的袁之彤朝他們的方向走來,瓜子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發髻上插了一支流光溢彩的赤金嵌寶蝴蝶釵,長長的珍珠流蘇在頰畔不住地蕩著,搖晃生輝。
她的后方擺著一排的雙耳鐵壺,周圍還有七八個姑娘家,她們顯然是在一起玩投壺。
袁之彤與那幾個姑娘家說了一句后,就款款地朝楚千塵二人走了過來,身姿優雅,沉靜的目光注視著馬上這對容貌昳麗的璧人。
顧玦與楚千塵今天穿著一色的紫紅色騎裝,翻領窄袖,修身緊窄,腰上束著玄色繡銀線腰帶,襯得二人的身形纖長。
這鮮艷的紫紅色穿上顧玦身上,不見一絲女氣,反而讓他看著更為年輕,英姿颯爽,君美如畫,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袁之彤停在了距離二人一丈外的地方,對著馬上的二人福了福,特意露出一段白皙纖細的左腕,腕上的赤金絞絲鳳鐲在陽光下閃著有些刺眼的光芒。
然后,她朝著顧玦的方向仰起了小臉,下巴微抬,顯得她雪白的脖頸尤為修長,如優美的白天鵝似的。
袁之彤又是一笑,柔柔地說道:“表哥…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我是之彤,家父是袁又介。”
聽到袁又介這個名字時,顧玦眉梢微動,朝身旁的楚千塵看去。他還記得她問過他袁家的事。
楚千塵抿唇笑。
袁之彤仔細地觀察著顧玦的每一個反應,見狀,心下釋然。果然,
宸王表哥是知道她父親的,怎么說她的父親也是封疆大吏。
她臉上的笑容更深,接著道:“我在數年前曾隨父親與先母來過一趟京城,這都好些年了,表哥若是不記得我,也是正常。”
“我這次隨父進京,蒙太后姨母垂憐,可以時常去給她問安,這趟姨母知道我隨駕冬獵,一定會見到表哥,托我給表哥帶些話…”
“其實前幾天在路上時,我就該跟表哥說的,但是…”
她欲言又止,怯生生地去看楚千塵,下巴微微縮了一下。
不遠處,琥珀從行宮的宮門方向朝這邊走來,也看到了這一幕,皺了皺眉頭,覺得這袁家姑娘比侯府的三姑娘還要討厭。
她這陰陽怪氣的表情落在旁人的眼里,說不定還要以為是他們王妃故意攔著她,沒讓她見王爺呢。
琥珀抬眼去看楚千塵,馬背上的楚千塵依舊笑靨淺淺,漫不經心地撫著愛駒油光水滑的脖頸,覺得它真是乖,今天與她配合得好極了。
袁之彤還在說道:“太后姨母讓我跟表哥說,獵場這一帶比…”
她話才說了一半,卻見顧玦對著楚千塵道:“走吧。”
兩人策馬從她身邊走過,毫不回頭,兩匹馬來回地甩著馬尾,輕快地踱步。
袁之彤:“…”
袁之彤愣了一下,沒想到顧玦竟然就這么走了。
“表哥!”袁之彤回過神來時,就想追上去,然而,一道灰色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在了她前方,手里的刀鞘往前一橫,擋住了袁之彤的前路。
袁之彤只能停了下來,把聲音拔高了幾分:“表哥,真的是太后姨母讓我帶話給您…”
行宮與山林之間的這片廣場上,也有不少公子姑娘們在這里散步,玩耍,這邊的動靜一下子不少人的注意力。
一道道目光朝顧玦、楚千塵以及袁之彤這邊涌了過來。
沒一會兒,前方的顧玦和楚千塵就走遠了。
莫沉收回了自己的刀,冷冷地斜了袁之彤一眼,他的目光陰冷狠厲,帶著嗜血的味道,不像一個人,而更像一頭野獸,一柄殺氣騰騰的刀,看得袁之彤不禁膽寒,僵立原地。
莫沉轉過身,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只留下一道孤絕的背影。
寒風呼嘯,如劍似刀,毫不留情地刮下枝頭的一片片枯葉,刮在人臉上仿佛刀刃割開了肌膚似的疼。
“…”袁之彤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被凍僵似的。
顧玦的反應和她預料得差太多了。
她原以為借著殷太后的名義,顧玦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會與她說上幾句,但結果…
袁之彤的眼神暗了三分,漆黑無邊。
她敢肯定,方才顧玦連眼角都沒向她這里看過一眼,只在聽到父親的名字時有了那么點反應。
她得再 再想想。
殷太后可是顧玦的生母,她就不信顧玦真的對太后漠不關心。
她這一步應該沒有走錯。
袁之彤依舊望著顧玦與楚千塵的方向,見兩人并肩而行,去了獵臺廣場的西北角。
那里搭建了一個個竹棚,如山巒般連成了一片,每個竹棚下都放著桌椅,一些男女在棚下三三兩兩地坐著,喝茶說話,他們的馬匹或是被拴著,或是有小廝伺候,或是自己在周圍吃草嬉戲。
顧玦與楚千塵進了其中一個無人的竹棚坐下,他們的馬就自己玩去了。
袁之彤收回了視線,轉過身又朝她來時的方向走去。
方才與她一起在玩投壺的姑娘們都停了下來,或露出幾分似笑非笑的嘲諷,或是好奇地眨了眨眼,或皺著眉頭,或是透著看好戲的興致勃勃,俱都朝著袁之彤看了過來。
以她們的距離其實方才沒聽到袁之彤到底跟宸王說了些什么,但是至少能看出來宸王沒理會袁之彤。看來就算袁之彤在皇后跟前頗為得臉,也不代表宸王會對她另眼相看。
袁之彤已經冷靜了下來,神色自若地笑道:“我實在不擅投壺,不如我們一起玩繡球好不好?”
在場的幾個貴女有半數是袁之彤在宮里當公主伴讀時認識的,皇后既然“賞識”袁之彤,她們也不會給袁之彤沒臉。
一個著緋紅騎裝的少女撫掌笑道:“好主意!”
“一直玩投壺,我也有些疲乏了,玩點別的也好。”另一個穿著鴨黃色騎裝的少女也附和了一句。
其他幾位姑娘也都沒有異議。
袁之彤就吩咐她的大丫鬟去取繡球。
姑娘們圍著旁邊的一張長桌坐了下來,說說笑笑,喝茶吃點心。
袁之彤捧著熱茶,順便暖手,垂眸看著茶盅中沉沉浮浮的茶葉。
這是她來京城后,第一次見顧玦。
有道是,欲速則不達。
她本來也沒指望一下子就能熟絡起來,只想說借著太后的名義說上兩句話就夠了。
沒想到…
袁之彤咬了咬唇,右手朝左腕上的那只赤金絞絲鐲子摸了摸。
她這鐲子是殷太后所賜,也是太后在賞花宴那日戴的那個鐲子,楚千塵肯定記得的。
雖然方才沒真正跟顧玦搭上話,但是應該足以在楚千塵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楚千塵不過一個庶女,骨子里擺脫不了那種身為庶女的自卑,尤其是嫁給了宸王,一下子飛上枝頭,這種落差反而會讓她更加自卑。
接下來,楚千塵一定會因為自己的存在而忐忑不安。
她可能會去試探顧玦,會跟顧玦去鬧,就像自家的那些姨娘一樣…
袁之彤微微地勾了下唇角。
這一次、兩次、三次地鬧騰下去,足以讓顧玦徹底厭了楚千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