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蘇皇后安排二皇子前往棲霞山行宮接楊珂,承恩公主動請纓陪同。
南下途中,一行人并未耽擱。
抵達行宮時,正值盛夏。
宮女備了冰鎮過的水果。
楚瀾熱得直冒汗,坐下來就懶得動。
倒是下首的承恩公,一路上沉默寡言,老臉上十分鎮定。
楚瀾捏了顆櫻桃塞進嘴里,望向他,“聽聞你早就致仕了,為什么還主動請纓來接楊珂?”
傅經綸當年養在傅家的事兒,楚瀾知道,但其中恩怨,他還真不太清楚。
承恩公掀了掀眼皮,“好歹君臣一場,來送她最后一程。”
這話聽著就很有深意。
楚瀾沒再多問,轉而問一旁候著的宮女,“楊珂在哪?”
“回二殿下,在清涼殿。”宮女香葉道。
“那怎么沒見出來?”
香葉低聲道:“中了毒,口不能言,全身癱瘓。”
“嘖嘖,這么慘的嗎?”楚瀾挑眉,“不過,不能說話可沒什么意思,想辦法讓她開口。”
“是。”香葉欠身行了一禮,很快去往清涼殿。
楊珂仍舊仰躺在雕花床榻上,這些日子,她來來回回重復著夢到慧遠那個老禿驢,醒來后耳朵邊都似乎縈繞著“不得善終”四個字。
不得善終?
呵!她的兒子是天命君王,注定萬壽無疆,怎可能不得善終?
香葉的腳步聲從外頭傳來。
楊珂斂了思緒,只當她是來喂藥,便習慣性地閉著嘴巴。
香葉走到榻前坐下,目光在楊珂蒼白的臉容上掃過,隨后從袖中掏出針包打開,捻起一根銀針。
眼前閃過銀針的冷芒,楊珂立時皺起眉,一雙眼像要把香葉給瞪出兩個窟窿來。
香葉摁住她腦袋,找準啞門穴直接刺下去,緊跟著是天突穴和內關穴。
楊珂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腦袋拼命掙扎。
“不想徹底變成啞巴,就最好別動。”香葉面無表情地警告。
楊珂不想被扎針,更不想變成啞巴,最終不得不妥協,鎮定下來。
沒多會兒,香葉就取了針,“試試,能不能說話。”
楊珂怔了下,這宮女剛剛扎針是為了讓她恢復?
并未多想,楊珂試著發出聲音。
半年沒說話,剛開始還有些嘶啞。
香葉端了水來喂。
楊珂喝了大半碗,嗓子總算是舒坦了,但仍舊動彈不得,她緊盯著香葉,“你是蘇蕎的人?”
香葉并未理她,將茶碗擱回桌上便要走。
“你別走!”楊珂怒喝,“給哀家滾回來!”
才吼完,就聽得一聲冷笑,“南齊都滅了,你還自稱‘哀家’,算哪門子的太后?”
這個聲音…
楊珂腦子里瞬間陷入混亂。
果然片刻后,就見承恩公背著手邁步走了進來,那張素來沉穩老練的臉上,竟露出一抹前所未有的快意。
“怎么是你?”楊珂狠狠咬著牙,難道香葉不是蘇蕎的人?
“怎么不能是我?”承恩公眼神嘲諷,“早在二十六年前你們為了把先帝遺孤送去傅家而親手弄死永寧的時候,就該想到自己會有這么一天。”
“永寧難道不該死嗎?”楊珂嗤笑,“當年要不是她出手相幫,李碩怎么可能順利謀朝篡位?可笑的是,李碩為了感念長姐的這份恩情,把原本該給國丈的‘承恩’封號,給了永寧的駙馬。
弒父殺君,謀朝篡位,大逆不道。
這對姐弟,本就該誅殺祭天告慰先帝英靈,你還護著她?你是先帝年生的人,你憑什么護她?”
承恩公面無表情,“我只認她是我的妻,而你,伙同大太監肖宏,殺了我的妻女。”
“呵呵,哀家那是替天行道!”
承恩公聽著,忽然笑了,“你替天行道,最終卻落得個滅國喪子的下場,這叫什么?莫非是傳說中的遭天譴?”
楊珂再一次瞪大眼,“什么滅國,什么喪子,你休要口出妄言!”
承恩公冷笑,“也對,你在這消息閉塞的地方待了半年,都與世隔絕了,哪會知道外面什么情況。”
頓了下,承恩公又說:“我此番來棲霞山,是奉了蘇皇后之命接你回燕京。”
楊珂臉色一變,“不,不可能,皇兒膽識謀略過人,漠北之戰,他不會輸的!”
“漠北那場仗沒打完,嚴格來說,他確實不算輸,只是可惜了,他這輩子都沒機會再贏回去。”
“你到底想說什么?”
傅成博坐下來,一臉冷漠地看著她,“我親自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你謀劃布局瞞天過海養在傅家二十四年,踩著肖徹肩膀上位的寶貝兒子,死了,我親手弄死的。”
楊珂呵地一聲諷笑,“你以為,哀家會信?”
“我這么說吧。”傅成博不疾不徐,“當年你和肖宏計劃著把肖徹送往龍脊山的時候,其實就已經落入了蘇皇后的圈套,你知道龍脊山的主人陸棕是誰嗎?”
陸棕跟北梁有關,傅經綸的萬壽節過后楊珂就得了消息,正是因為這個消息,讓她越發篤定了肖宏勾結北梁的嫌疑。
“陸棕與北梁帝后熟識,你們把肖徹送去龍脊山,無異于送他回家。”
看著楊珂逐漸變難看的臉色,承恩公繼續開口,“蘇皇后一早就知道肖徹是她的親生兒子,這么些年,不過是在陪著你們演一場戲罷了。”
“知道又如何?”楊珂嘴角咧開一抹譏笑,“她還不是得眼睜睜看著親生兒子被我當成棋子利用了二十四年。”
“是么?”承恩公反問,“你真以為扶持傅經綸上位,自己就成了最大的贏家?”
“那不然呢?”楊珂道:“當年慧遠大師給我兒子批命的時候,你也在場,那老禿驢說我兒子沒有帝命,結果如何,哀家還不是憑本事把他扶上去了,這說明什么?說明哀家是能逆天改命之人,我連天都不怕,能怕了北梁那個賤婦?”
“那你大概是忘了,慧遠大師批命的后半句,你若強行逆天改命,你兒子將不得善終,事實證明,大師的卦未失水準。”
楊珂知道,傅成博這老東西就是專程來氣她的,他的話,她一個字都不會信。
“盲目自信,是你身上最大的致命點。”承恩公噙著笑,“你以為讓東廠的暗探盯梢,我就不敢給他下毒了?”
楊珂咬緊牙,她記得肖宏那邊的消息一直是傅經綸未曾中毒。
而且,傅經綸從未表現出中毒的癥狀。
可見,傅成博又在撒謊刺激她。
念及此,楊珂深吸口氣,把情緒壓回心底。
“我沒給他下毒,是因為毒沒意思,我給他下了蠱,一種能讓你查無所查的蠱。”承恩公的聲音還在繼續。
楊珂皺眉,她不信,“你什么時候下的蠱?”
“就在你把李敏薇抱回來那年。”
像是突然意識到什么,楊珂的臉色瞬間大變。
“你不算蠢,應該猜到了,李敏薇的身份有問題。沒錯,她是北梁特地給你送的一顆棋子,你以為自己布局完美,既避免了為李碩誕下孽種,又能借李敏薇占著傅經綸的正妻之位,還能掣肘肖徹不對承恩公府下手。可你卻全然不知,你自己就是一顆棋,是蘇皇后手中,能離間你和傅經綸的母子關系,還能把傅經綸逼上死路的一顆大棋。”
“不不,不是這樣的,你在編故事撒謊!”李敏薇竟然是北梁人,這是楊珂萬萬沒想到的,但她絕不愿意承認自己輸了。
承恩公繼續給她揭秘,“聽聞,李敏薇侍寢第二日,傅經綸在延禧宮吐血,請了好幾位太醫,全都看不出毛病來,那是蠱蟲被喚醒了,普通大夫怎么可能看得出異樣?”
楊珂心下一沉。
那件事她記得,而且一直想不通,為什么好端端的人會無緣無故吐血,卻沒想到…
“蠱蟲醒過來之后,傅經綸性情大變,這些事兒,想必你都看在眼里,否則,選秀的時候你也不至于讓人來請我入宮了,只是可惜,你請錯了人,我怎么可能會耐心去勸殺妻仇人的兒子?
那天在乾清宮,我跟他說了實話,告訴他,他中了蠱,另一只在李敏薇體內,北梁之所以出使南齊,目的不是為了建交,而是為了帶走李敏薇。”
楊珂聽得臉色一變再變,渾身都在抖,“你是說,李敏薇那個小草包沒死?”
“北梁怎會讓她死?死的是你兒子,陰陽蠱特殊,一旦喚醒,只能雙生,否則取出一只,另一只必死,死的那一只,宿主也活不了。”
楊珂牙關打顫,“不,不會的,我兒子怎么會死?”
承恩公眼神冷漠,緩緩說出最后一句壓垮她的話,“漠北之戰,數十萬大軍親眼見證傅經綸一夜之間青絲變白發,最終耗光最后一口氣倒在城墻上。布了二十多年的局,親手把兒子送上黃泉路,這個結果,你還滿意么?”
楊珂死死咬著牙,一雙眼里全是不甘和憤怒。
不會的,她不信,她兒子那么優秀,那么完美,這天底下無人能出其右,怎么可能會因為一只小小的蠱蟲命喪漠北?
承恩公望著楊珂近乎瘋魔的表情,痛快過后,是無盡的悵然,他能蟄伏二十多年不動聲色地給妻女報仇,卻無法通過報仇把她們給換回來。
“你們聊完沒有?”
楚瀾挑開珠簾進來,瞥了楊珂一眼,目光落在承恩公身上。
承恩公站起身,面上情緒盡斂,瞧不出任何異樣,“事不宜遲,二殿下若休息好了,咱們就準備準備開始返程。”
“我沒問題啊!”楚瀾哈哈笑道:“主要在你,一把年紀了來回奔波,吃得消么?”
承恩公垂眼,“既然二殿下沒問題,那便即刻啟程。”
楚瀾的出現,無疑是佐證了“改朝換代”的事實,楊珂本就復雜的心緒更添絕望。
她不服,不能接受,更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輸。
永寧姐弟謀朝篡位,她精心謀劃,不過是為了替先帝報仇,她有什么錯?
臨走前,香葉又給楊珂服了一半的解藥,讓她勉強能動,卻是手腳都被上了鐐銬,被困在囚車里。
楚瀾晃著折扇,瞅了眼楊珂咬牙切齒的模樣,“不服氣呢?聽說你算計人很厲害,算計回去呀!”
楊珂緩緩閉上眼,她現在最要緊的是保存體力,只要活著,就什么都有可能。
“肖宏對你倒是忠心耿耿,只可惜,你非要把他往北梁陣營推,身邊唯一的走狗都沒了,往后可怎么辦呢?”
楊珂猛地睜開眼,“你剛剛說什么?”
楚瀾一臉的惋惜,“本皇子替肖宏感到不值呢,一腔忠心喂了狗,旁人隨便挑唆兩句就心生疑竇,跟了個沒腦子的主子,他大概死都不會瞑目了。”
楊珂滿心震撼。
肖宏竟然沒背叛她?
可是當初…
不不,如果肖宏沒有勾結北梁,那他當年為什么會主動提出把肖徹送去龍脊山?
還有,蝴蝶崖那晚,如果不是肖宏故意放水,肖徹又怎會從那么高的懸崖上摔下去還能活?
關于肖宏勾結北梁一事,她有太多太多的證據了。
可見,楚瀾這廝又想故意刺激她。
她不能上當,不能情緒過激,眼下身處絕境,她得冷靜下來才能計劃下一步該怎么走。
太子妃冊封大典后,蘇皇后住進了原來的皇后住所鳳棲宮,更名長春宮。
楊珂抵達燕京,直接被送入長春宮。
蘇皇后一身正裝坐在鳳榻上,已經四十出頭,歲月卻好似未曾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那雙眼睛極美,笑容清潤。
身上鐐銬已經取下,楊珂被香葉一腳踹跪在地上,她沒有抬頭,不想去看那個比她還心狠手辣能算計的女人。
仿佛只要不看,這一切就都只是幻覺,都沒有發生一般。
蘇皇后望著她,緩緩勾起唇角,“在北梁時就久仰過楊太后的大名,沒想到咱們倆的初次見面,會是這般情形。”
楊珂抿緊唇角,許久后,冷笑,“你讓人接我回來,就是為了羞辱我?”
“那不然呢?”蘇皇后道:“眼睜睜看著你把親生兒子給作成亡國皇帝,這么大的喜事兒,你不在,本宮還有什么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