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疾風有片刻停頓,短暫的沉寂在這一方燈火通明的營帳內彌漫開來,傅經綸看向北梁來使的眼神,透著難以言喻的希冀,喉頭翻滾,握著書信的那只手,不覺緊了緊。
閆弘豐搖搖頭,“殿下的私事,外臣并不知曉。”
傅經綸沒再逼問,垂眸把書信上那排簡短的字又看了一遍,這才吩咐姜旭,“送閆大人出關。”
姜旭頷首,對著閆弘豐道了聲請。
走出大帳外,閆弘豐的坐騎很快被士兵牽來,他翻身騎了上去,姜旭也騎上自己的馬兒與他并駕齊驅,“忘了自我介紹,我是此次漠北之戰的副將姜旭。”
見閆弘豐愣神,姜旭莞爾道:“你回去轉告楚太子,就說小公子在這邊一切安好。”
閆弘豐隨即反應過來,拱手道:“有勞多多照看小公子。”
送走北梁來使,傅經綸心中情緒起伏,再沒了商議戰局的心思,很快遣散幾位大將。
帳內再次恢復安靜,他坐在燈前,呼吸稍微有些急促。
腦海里不過才浮現小丫頭的影子,蠱蟲便開始發作。
這東西能把他的思念放大百倍,以至于只要一想到她,他便會痛不欲生。
這半年,他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去控制,白天埋首御書房,讓繁忙的政務分散所有思緒,到了晚上,才敢稍稍放松下來。
次日一早,傅經綸率領十二萬大軍出關,抵達涼城齊軍大營。
從去年開戰至今,齊軍連失關外十二座城池,雖然靖國公到來后輔助著打了一場反擊戰小贏,但整體士氣還是很低落。
定國侯有負圣托,得知皇上出關,早已準備好于城門口負荊請罪。
傅經綸端坐在馬背上,看了眼衣著單薄身背荊條的定國侯,又看了眼定國侯身后形容雖老卻身姿筆挺的靖國公,眼神極淡,“到底,侯爺是在京城錦衣玉食慣了的人,關外的飛沙疾風,很難適應吧?”
定國侯臉色大變,脊背僵直,刺骨寒天卻汗如漿出,“老臣有罪。”
傅經綸眼神一掃下面跪了一地的將士,聲音沉穩而篤定,“既知有罪,亡羊補牢尚不算晚,弄這些花樣做什么?北梁下了戰帖,兩日后,黑水河畔,雙方各帶五萬兵馬,禁用火器。到時,定國侯為主將,靖國公副將,這一仗,只許贏不許輸。”
大軍的安置,傅經綸悉數交給了定國侯、姜旭和靖國公三人,他則帶著小寶去了大帳。
先前小寶一直坐在傅經綸的戰馬上,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坐下來后,他托著小下巴看傅經綸,“你們要開戰了嗎?”
傅經綸嗯了聲。
“萬一你打仗的時候突然發作了怎么辦?”
傅經綸倒茶的動作一頓,“你是在擔心朕?”
“我是擔心我爹爹不戰而勝,天下人會笑話他。”小家伙表情嚴肅。
傅經綸:“…”
他不吭聲,小寶便又開始老媽子似的碎碎念,跟以往一樣,勸他直接投降算了,把皇帝的位置讓出來,皆大歡喜。
傅經綸挑眉看他,“身為北梁未來的太子,你可知為君者,為將者的底線是什么?”
“什么?”小寶還真不懂。
“一息尚存,寸土不讓。”傅經綸緩緩吐出八個字。
“可南齊的軍隊明顯就不如北梁。”這一點小寶還是很清楚的。
“不戰而降,不是朕的作風。”傅經綸倒好了熱茶,順便遞一杯給他。
小寶沒喝,雙手捧著取暖,眼睛睜得圓溜溜的,昨天晚上他雖然睡得沉,但還是能從傅經綸今日的狀態看出來,這個人昨夜又發作了。
每天晚上都能讓人發作的毒,簡直不要太可怕。
“你為什么不愿意讓大夫看診?”明明都已經那么疼了,讓大夫看一下又不會怎么樣。
傅經綸眼神恍惚片刻,聲音暗啞下去,“朕患的,是心疾,大夫治不了。”
小寶似懂非懂,腦瓜里滿是問號,心疾是個什么病?
三日后,到了約定好的交戰日子。
傅經綸點了一萬鐵騎,四萬步兵,整裝待發。
此次交戰地點就在黑水河畔,蒼茫無際的大平原,毫無任何掩體,禁用火器,無法設伏,想贏,只能靠排兵布陣。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一次平等戰爭。
小寶被留在涼城大營,姜旭負責看護他。
傅經綸率領主將定國侯、副將靖國公以及一萬鐵騎四萬步兵,穿過大漠風沙,來到黑水河畔。
漠北嚴寒,蜿蜒迤邐的黑水河被凍得宛如一條銀帶凝滯不前。
一河之隔,東岸是一身烈焰戰袍的傅經綸以及身后的五萬大軍。
而對岸,肖徹早就換上戰甲帶著自己的大軍整肅而立,狂風不止,旌旗招展。
北梁大軍全部沿用了蘇皇后所授的訓練模式,一個個熱血好戰。
所以,主將賀蒙等人其實不太能理解,從去年到現在,按照北梁的實力,別說拿下鳳凰關,就是一路殺到南齊京城都沒問題,太子卻偏偏選擇了打文仗。
之前的幾次交手,太子還讓他們收著點兒,跟撓癢癢似的,打了幾個月才拿下十二座城池,絕大多數時間都在休整。
肖徹看了眼身旁的主將副將,深邃的眸子里鋒芒盡顯,“之前的幾場戰役不痛不癢,想必諸位都不曾盡興過,今日這一場,拿出你們全部的實力,此戰若贏,齊軍士氣必然銳減,屆時,便是北梁進攻的最佳時機。”
賀蒙摩拳擦掌,“末將等殿下這句話,可等了有好幾個月了。”
肖徹一笑過后,下令,“結陣!”
下令不過須臾,五萬大軍便開始熟練地移位擺陣,速度之快,動作之整齊,令對岸齊軍暗暗咂舌。
肖徹喚來閆弘豐,“去告訴齊皇,以黑水河為界,他們若是能攻過界,北梁便歸還十二座城池,退守梁國邊境。”
閆弘豐領命,騎上戰馬后飛速前往對岸。
傅經綸這邊的陣型也差不多變換完畢了,弓箭手已經拉弓上弦,但見來的只是單騎,又稍稍把箭收了回去。
閆弘豐直行到傅經綸一丈開外的位置止步,把肖徹的話一字不漏轉告了他。
聞言,定國侯陷入沉默,他在五軍營時,便是廠公一手帶出來的,最是明白這位的實力,而且前頭那幾個月,也用實戰領略到了,肖徹所說的,絕非狂言,他是真的能把南齊打到潰不成軍。
靖國公則是緊繃著臉。
對于北梁這位太子,他內心很是復雜。
當初萬壽節,姜氏敢冒死在大殿上作偽證,證明他小兒子高哲的清白,雖然這事兒到最后不了了之,但整個白家對姜氏是感激的。
而現在,他們對上的,正是姜氏的相公。
撇開立場,靖國公對肖徹的個人能力是嘆服的,但個人能力強,不代表團隊作戰能力就強,他能輔助定國侯打贏一場反擊戰,可見還是有機會擊敗梁軍。
傅經綸看了眼對面黑壓壓的軍隊,唇角微彎,“看來,你們太子很自信啊!”
閆弘豐只負責傳話,不負責點評。
傅經綸道:“既然楚太子都放出如此豪言了,朕若不回敬一番,豈不顯得無禮?你回去轉告他,齊軍若敗,朕拱手相讓關外余下所有城池,退守鳳凰關。”
“皇上!”
定國侯聽得大驚失色,“打仗絕非兒戲,豈能用城池和百姓來做賭注?皇上三思啊!”
靖國公冷哼一聲,“賭便賭了,侯爺是自己輸怕了,覺得皇上一定能打敗仗?”
定國侯被狠狠嗆住。
他看得出來,靖國公對鳳凰關有著深深的情懷,當初是不得已,才會把兵權轉交給他,多少有點兒心不甘情不愿。
自開戰至今,他連連戰敗,輸了十二座城池,靖國公心里定然憋著一團怒火,只是礙于身份不便,不好發作而已。
京中之事,定國侯已經得了消息,夫人被賜死,原本當皇后的女兒也因著假孕欺君而被廢打入冷宮。
想來,皇上下一步要動的,便是他了。
此番皇上特地把靖國公召回來重用,心思已經昭然若揭。
想到這兒,定國侯閉了嘴。
號角響,戰鼓擂。
黑水河兩岸,五萬齊軍五萬梁軍如狂風暴雨一般,熱血翻騰,激昂地嘶吼著朝對方撲去,殺聲震天。
黑水河上的冰面被踏碎,原本清澈的河水,很快被鮮血染紅。
有蒼鷹盤旋過這一處,俯視著下面密密麻麻的兵卒,無數人倒下,又有無數人踩著他們的殘肢斷臂往前沖,兵器相擊的碰撞聲和沖鋒陷陣的吶喊聲融成一片。
兩位統帥縱馬疾馳到黑水河邊,傅經綸的北斗劍對上肖徹的天狼刀,招招狠厲,直擊命門。
策馬后仰避過肖徹手中天狼刀的劈砍,傅經綸側方位揮劍,趁機問,“小丫頭是不是懷孕了?”
肖徹冷笑,“這個時候敢提她,你就不怕把關外城池都輸給孤?”
傅經綸當然知道想她的后果是什么,他現在已經感覺到萬蟲鉆心的疼,但還是盡量地克制著。
“告訴我!”傅經綸握緊劍柄,雙眼赤紅。
肖徹并未被他震懾到,神色很淡,“之前不是已經讓使者給你傳信了,不識字?”
聞言,傅經綸心中狠狠一震。
上天果然未曾薄待他。
分神之際,胳膊上挨了肖徹一刀,頓時血流如注,傅經綸卻似感覺不到疼痛般,握著劍柄的手因為那份難以言喻的激動而微微有些顫抖,“她,還好嗎?”
肖徹見他分神,收了刀拭去上面的血跡,“之前一直在等你來漠北,所以她體內的蠱未曾取出,但她懷了身孕,再不取,孩子會受到影響,前些日子已經出了狀況,險些一尸兩命。”
耳邊兩軍交戰的聲音似乎全都化為虛無,傅經綸腦海里只剩那句“險些一尸兩命”悠悠回蕩著。
終于,他下定決心,“讓她取,現在就取!”
肖徹冷聲提醒,“你知道取蠱的后果。”
傅經綸當然知道,但,“朕只要她活!”
雙方實力差距有些大,再加上主帥傅經綸分心,這一仗,齊軍大敗,死傷慘重。
傅經綸胳膊受了傷,簡單包扎后領著殘兵回營,按照約定退守鳳凰關。
整個關外三十余座城池,全部淪為北梁的囊中物。
定國侯早就料到會輸,但還是長長嘆了口氣,再這么下去,鳳凰關過不了多久也得淪陷。
一旦國門被打開,南齊只怕連防守都成問題,今后還怎么反攻?
接下來的幾日,兩軍再次進入休戰狀態。
傅經綸傷到右手,吃不了飯,每頓都是小寶一口一口喂的。
小家伙兩世加起來活了九年,連親爹都沒這么伺候過,如今卻在伺候敵國皇帝。
然而,喂一口飯他就要嘮叨一句,“讓你投降你不聽,怎么樣,敗了吧,我爹爹這回是手下留情傷你一條胳膊,下一次,沒準就是卸你一條腿了。”
傅經綸望著他,“你哪來那么多廢話?”
“還不是被你給氣的。”小寶鼓了鼓包子臉,又端著小碗給他喂了一勺飯,接著唉聲嘆氣,“活著不好嗎?非得去送死。”
傅經綸忽然問他,“想不想見你爹?”
小寶一雙大眼機智地滴溜溜轉了轉,“你不是不讓我見嗎?”
“朕改主意了。”
“你們皇帝說話不算數的哦!”
傅經綸往后靠了靠,“聽你這意思是不想見?”
“想!”小寶小心翼翼地望著他,“但是現在你們打了敗仗,拿我威脅我爹不是正好嗎?為什么想放了我?”
“你太聒噪了。”傅經綸直言,“朕不喜歡聒噪的孩子。”
小家伙惱羞成怒,“你才聒噪,你全家都聒噪!”
傅經綸見狀,伸出左手捏他臉。
小寶擱下碗,想跟他對捏,等靠近傅經綸,他手上動作突然一頓。
“怎么了?”傅經綸面露疑惑。
“我發現你長白頭發了。”小寶伸手指了指他的發頂,“你中的那個毒,竟然這么厲害的嗎?”
白發?
傅經綸怔了下,隨即起身走到銅鏡前坐下,微低了低頭,果然見到有頭發開始變白。
他欣慰地笑了笑。
看來,小丫頭在取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