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設在白日里宴請賓客的前廳,因著人少,三間廳屋的雕花槅扇關了兩間,只留下一間大開,燭臺已經被點燃,整個廳堂里暈著一層淺黃暖光。
姜妙跟著肖徹過來的時候,馮公公他們和老爺子都還沒到,只有幾個下人在外頭守著。
下人們看到姜妙時,臉上并沒有露出任何異樣的神色,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姜妙暗暗感嘆,肖府的下人竟然比某些有頭有臉的權貴還要有素養。
跨進門檻,肖徹抱著小寶到了自己的席位上,他跟姜妙一左一右坐下,小寶坐中間。
小家伙早餓壞了,屁股剛坐穩就去抓盤子里的點心。
姜旭隨著他娘來到門口,入眼便得見這一幕,怔了怔。
白天壽宴上發生的事兒,他在公衙里聽同僚說了,當時還不怎么信,以為是同僚跟他開玩笑,但在騎馬下衙的途中,他從公衙到家里,一路都聽得有人在議論,說廠公在老爺子六十大壽這天帶了個小婦人來祝壽,那小婦人還有個兒子。
原本這種事,大家都挺理解,畢竟廠公身中劇毒跟被凈了身沒什么分別,想要個兒子就只能認干的,順帶把干兒子的娘收了,也在情理之中。
但萬萬沒想到,那小婦人是個不安分的,憑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就拋棄農戶出身的相公,千方百計勾引廠公,最后害得那可憐男人尋上門來,結果小婦人不肯認不說,還仗著廠公的權勢要把人送上公堂,最后在去往順天府的半道上把人給滅了口。
坊間喜歡湊熱鬧傳八卦的百姓,大多不會去計較什么真相不真相,他們只要抓住那幾個足夠刺激足夠吸睛的熱詞兒,就能自動編排出一場倫理十足的大戲來。
姜旭不用想都知道,這事兒被人傳來傳去,把事實給扭曲了。
但,廠公帶了妙娘來給老爺子賀壽卻是真真實實的。
這會兒瞧著坐在里頭的三人,竟有種一家三口的和諧溫馨之感,妙娘在給小寶喂點心,偶爾還偏頭跟廠公說著什么,眉眼間含著淺淺笑意。
姜旭從未見過這個樣子的姜妙,愜意,悠然。
那是有人為她擋風遮雨之后她不用再成天提心吊膽的放松,面上的笑容,也是她這個年紀的女兒家該有的。
看到這一幕,姜旭不知該感到高興還是難過。
“臭小子,還杵在那兒做什么?”姜秀蘭發覺他在走神,嗔了一句。
姜妙聽到姑媽的聲音,回頭就看到許久不見的姜旭,笑著喚了句:“表哥。”
姜旭被她那一笑恍得不知該說什么好,最后只得木訥地走到這邊,跟肖徹打了個招呼。
肖徹問他,“近來如何?”
印象中,這是廠公頭一次關心他的私事,姜旭有些局促,隨即點頭說挺好的,這個月是白天當值,晚上得空。
“坐吧。”肖徹示意他。
姜旭便隨著他娘坐到對面的席位上。
馮公公陪著老爺子最后進來。
廳內幾人忙站起身給他行禮。
小寶嘴里含著食物,都還沒咽下去,就看著老爺子軟軟地喊了聲“爺爺”,險些被嗆到,小臉憋得通紅。
老爺子側目,看向小家伙時,神情明顯柔和下來。
肖府內的下人大多是十五六歲的年輕小子,其中一部分是從小被遺棄的孤兒,一個個在老爺子手底下長大。
他見過的孩子不計其數,但唯有小寶,能讓他看到肖徹當年的影子,不是外貌,而是別的東西。
徹兒小時候跟他一樣是個小滑頭,明明只巴掌大,都還不會說話,腦瓜子也沒比別的孩子大多少,但就是經常能做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舉動,只不過再大些被送去訓練,回來就徹底收了性子。
到了現在,很多時候自己這個做義父的都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想到這兒,老爺子笑著沖小寶招手,“過來,爺爺抱。”
小寶馬上站起身,屁顛屁顛地就去了。
姜妙也不敢說什么,只低聲問肖徹,“要不要緊?”
肖徹頷首:“老爺子帶過的孩子不少,他有經驗。”
經驗不經驗的,姜妙也不靠老爺子幫她帶這一時半會兒,就是擔心小寶調皮,一個不小心把老爺子給惹惱了。
但令她感到意外的是,老爺子好像真挺喜歡小寶,“爺孫”倆坐下后,又開始了白天的相互喂食游戲,樂此不疲。
姜秀蘭看得目瞪口呆。
白天她人在內宅,沒辦法親眼看到老爺子對妙娘母子的態度。
但現在見老爺子抱著小寶像抱親孫子似的,她忽然覺得,自己之前可能是太過緊張了。
這么些年,老爺子手底下長大的小子那么多,他要是不喜歡孩子,哪來那么大的耐性?何況小寶聰明又可愛,會得老爺子喜歡也正常。
而且小寶得老爺子的歡心,就意味著妙娘會被接受。
一旁馮公公見她發呆,笑道:“我之前就說了讓你別管,廠公總有辦法讓老爺子接納妙娘和小寶,你偏不信。”
“那我關心關心侄女也沒錯啊!”姜秀蘭嘴上不肯服輸。
說話間,下人們端了酒水飯菜進來,挨桌擺放好。
白天人多的宴席,姜妙沒怎么吃飽,這會兒瞧著什么都有食欲。
肖徹給她挑魚刺,低聲問,“什么時候走?”
“明天吧!”姜妙咽下嘴里的飯菜,她希望越早越好,畢竟白天壽宴的事兒鬧得這么大,外頭傳言不好聽,萬一被人傳了些亂七八糟的到她娘耳朵里,到時候她便是再多生十張嘴都解釋不清了。
“我讓人送你。”
“不用。”姜妙說:“我得待好幾天呢,自己雇馬車回去就好。”
肖徹看了她一眼,沒再多言。
主位上,小寶不知道干了什么,惹得老爺子一陣哈哈大笑,姜妙聽著,心里不免覺得暖洋洋的。
這才是她想象中的家啊!溫馨,護短,碰到事兒的時候一致對外,而不是像姜家那樣,除了爭吵就是利益,而且好似每一次的爭吵都是為了利益,隔三差五就把家里撕得一地雞毛。
當初要不是還有個姚氏護著,姜妙可能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飯后,老爺子先行回了德榮堂。
小寶又坐回爹娘身邊。
姜妙幾人還沒走,她看向對面的姜秀蘭,說自己準備回娘家了,但小寶得留下,還請姑媽幫帶幾日。
姜秀蘭自然沒問題,朝小家伙伸手,準備哄乖他回去睡覺。
豈料,小家伙爬到肖徹腿上坐著就不動了,誰喊都不頂用。
姜秀蘭無奈,“廠公,這…”
肖徹伸手扶著小寶防止他跌倒,跟他說:“既然不愿走,那便隨我回去?”
小寶很努力地點頭。
以前天天念叨著要爹的人,現在不念叨了,成天喜歡黏著肖徹,姜妙無語的同時,又松了口氣,這樣也好,免得將來長大了他還在念他爹,她是真不知要如何跟兒子解釋。
于是這晚,小寶住進了肖徹的修慎院。
姜妙沒有搬去正院,她明天就得走,暫時會在白天待過的跨院休息一夜。
姜秀蘭本來要回后巷的宅子,但想了想,還是決定跟姜妙擠一宿,有些話想跟她說。
姜妙也沒拒絕,把小寶交給肖徹便隨著姜秀蘭去了跨院,又把自己給兒子準備的衣服和尿布翻出來讓人送去修慎院,這才坐下來跟姑媽拉家常。
肖徹院里沒玩具,書房里倒是有一組編鐘,他帶了小寶進去敲。
小家伙剛開始還敲得挺來勁,后面就逐漸犯困,眼皮打架,手里的木槌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肖徹便把他抱回臥房,臨睡前,小家伙習慣性地閉著眼睛喊:“娘親~尿尿~”
肖徹便抱了兒子去把尿。
他還有些公務要處理,暫時不睡,床榻前置了張書案,燈罩光線不算太亮,不會影響到小寶。
過了會兒,小家伙又閉著眼睛喊娘親,說要喝水。
肖徹擱下手中密函,起身給他倒水喝。
整個過程,小家伙都沒睜眼瞧瞧,整個兒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態。
怕他待會兒還有什么要求,肖徹索性一直坐著,果然就見小家伙踢被子,踢的還特別厲害。
想著應該是太熱的緣故,肖徹又換了床輕薄的,然而等他睡的時候,小家伙還是會踢,不僅踢,睡個覺還到處竄,一下壓他手,一下壓他頭發,半夜又出了回恭。
一整個晚上,肖徹幾乎沒怎么合眼,天將亮的時候才勉強瞇了會兒。
小寶在他先醒,肖徹睜眼時,發現小家伙正在用力扯被子,似乎是為了掩蓋什么。
肖徹挑眉,伸手掀開薄被,就見小家伙在他床褥上畫了好大一幅地圖。
肖徹:“…”
望著一臉無辜的小寶,肖徹生不出任何惱意,心里想得更多的,是姜妙這一年多以來照顧兒子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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