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子低聲問,“廠公,席面怎么安置?”
肖徹再度望向那漢子,語氣是對待貴客時的緩穩隨和,“你想坐哪,均可任選。”
漢子愣了一下。
滿堂賓客更是紛紛倒抽口涼氣,這人都找上門還鬧到老爺子的壽宴上來了,廠公不表態不動怒不說,還把人奉為座上賓,這到底是怎么個意思?
傅經緯皺起眉。
他們準備了這么久,就只換來肖徹一個不咸不淡的反應?
姜云衢更是氣得想吐血。
原本想著那漢子都已經把話挑明了,賓客們議論聲這么大,不論是老爺子還是肖徹,至少有一個會因此而動怒。
但現在,瞧著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饒是你拳頭再硬,對方自始至終一副不為所動的態度。
姜云衢初初入仕,閱歷淺薄,從未見識過這般能把情緒把控到“任你風起云涌我自巋然不動”境界的人,當下有些慌神,看向一旁的傅經緯,“世子爺,怎么辦,咱們好像失策了。”
傅經緯這會兒也正煩,聞言低嗤道:“閉嘴!”
姜云衢不敢再說話,倆人早沒了食欲,目光死死盯在肖徹身上。
漢子的席面就安置在肖徹左側,姜妙坐在肖徹右側。
氣氛有些微妙。
肖徹屈尊,抬起酒壺親自給漢子倒酒,語氣閑適得好似在跟故友閑聊,“前年買的人?”
“是,是前年買的,買賣合約還在我身上呢!”漢子端起酒杯,手不自覺地抖了起來,聲音怎么也壓不穩,完全沒敢看肖徹。
一來,自己本來就是個冒牌貨,底氣不足,生怕一個不小心露了餡。
二來,這位傳聞中的督主氣場實在太強大,哪怕對方一點殺意都沒有,還是能讓他感覺到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心慌到砰砰亂跳,漢子卻不敢輕舉妄動,只得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想借著酒氣壯壯膽。
肖徹把酒壺遞給小安子,示意他給漢子倒,繼續問:“二十兩銀子買的?”
漢子仍舊點頭應是。
并且為了讓所有人都聽清楚,他聲音拔得老高。
肖徹點點頭,目光越過前排賓客,直接落到姜云衢身上,“姜翰林,你好好看清楚,本座身旁這位,可是你走丟兩年的妹妹?”
眾人:“…”
這大戲唱的,簡直是一波三折高朝迭起。
誰都沒料到,小婦人的兄長竟然會在現場,而且還是今年剛考入翰林院的新科進士!
腦子不夠用的那部分賓客已經轉不過彎了,只能肖徹點到誰的名,他們的眼珠子就跟著往哪兒轉,純吃瓜純看戲。
姜云衢本人更是一臉茫然,不明白好好的莊稼漢認親,怎么突然就扯到自己頭上來。
可眼下這情況,他不能不認,因為開宴之前,他已經陪著傅經緯去見過肖徹,并且已經挑明了身份。
頓時有種被人強按牛頭的感覺,姜云衢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假意朝著姜妙看了好幾眼,爾后激動道:“妙娘,真的是你?”
這演技,小寶直接翻了個白眼。
姜妙挺配合,捏著繡帕摁了摁眼角,哽著聲音喊,“大哥,是我。”
姜云衢演得更來勁,“爹這兩年一直到處找你,不想,你竟會出現在老爺子的壽宴上,好妹妹,一會兒就跟我回家。”
姜妙忍著惡心,“嗯”了一聲。
果然是場認親大戲,然而主角一換,味道已經全變了。
傅經緯鐵青著臉,手上力道大得險些把折扇捏碎。
肖徹眼風淡淡掃過傅經緯,話卻是對著姜云衢說:“你是新科進士,你的妹妹便是良家姑娘,根據本朝律例,買賣良家姑娘犯法,正好,這位仁兄身上還帶了買賣合約書,罪行他方才已經招了,證據確鑿,你看你們是私了,還是上公堂,若是打算上公堂,順天府尹就在現場,待會兒他會給你們主持公道。”
一身赭色暗葵紋便服的順天府尹馬上站起來,望向姜云衢,“姜翰林若有需要,本官定然還令妹一個公道。”
說起上公堂,姜云衢下意識地就想起去年在涿縣衙門,他娘因為販賣姜妙被打了五十大板關進大牢,到現在都還沒出來,他也因此名譽受損,至今尚未恢復元氣。
倘若這次再鬧上公堂,他娘的事再被扒拉出來,姜妙就不是肖督主所認為的“走丟”那么簡單了!
并且因為碰的是肖督主的女人,他娘這輩子都別想再走出牢門,而他,很有可能仕途就此止步。
眼底驚懼萬分,姜云衢手心在冒汗,他不敢上公堂,可如果直接說私了,所有人都會覺得他這當哥哥的是個喪良心的窩囊廢,連妹妹被人販賣了這么大的事兒,都不敢去擊鼓鳴冤為她伸張正義。
腦瓜仁兒里嗡嗡嗡的,姜云衢一個勁地朝著姜妙這邊望,顯然騎虎難下。
姜妙順勢“抽泣”兩聲,眼淚汪汪地問姜云衢,“大哥,你不想替我伸冤嗎?”
伸冤?
他想現在就去死!
姜云衢終于體會到了上次姜明山被姜妙坑時那種滿肚子火無處發泄的憋悶和難受。
坐在肖徹左側的漢子,才聽說要鬧上公堂,已經嚇得酒杯都落到了地上。
他連滾帶爬地離開席位,跪到肖徹面前,臉上早沒了先前進來時的那股氣魄,狼狽猶如喪家之犬,“廠公,廠公饒命,小人…小人其實跟這位姑娘半點關系都沒有,小人也不認識她,今日之舉,純屬是受人指使,小人再也不敢了,求廠公放我一條生路,求求您了。”
一邊說,一邊磕頭,腦門在地板上撞出“咚咚咚”的聲音。
這反轉,眾人再次:“…”
合著他們等了半天“東廠督主霸占他人婦”的丑聞,就等了個寂寞?
“放肆!”李承鳴忍無可忍,“連東廠的瓷兒都敢碰,什么人活得不耐煩了?”
漢子滿心糾結,他不知道該不該供出傅經緯和姜云衢。
不供,今兒死的就是自己。
供了,他肯定會被那二人秋后算賬。
橫豎都是個死。
他考慮過后,選擇前者供出那二人,至少自己還有一線活命的機會。
“回廠公。”漢子渾身發抖,戰戰兢兢道:“指使小人的是…”
“我要公了!”姜云衢突然出聲,打斷了漢子的話,看向順天府尹,拱手道,“還望大人為我妹妹主持公道。”
肖徹意味深長地看了姜云衢一眼,“既然姜翰林要公了,那么勞煩趙府尹回衙門走一走程序。”
趙府尹忙沖著肖徹拱手,恭敬道:“廠公言重了,這是本官分內之事,應當的。”
說著就讓自己的人進來,把漢子押走,他也跟著離開了肖府準備回衙門審案。
姜云衢暫時緩了口氣,用只有兩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對傅經緯道:“接下來,就看世子爺的了。”
傅經緯僵笑著,“本世子的人不會讓他活著到順天府,只是,今兒這事,你又給我辦砸了。”
姜云衢抿唇,無話可說。
他自以為計劃得天衣無縫,直到眼睜睜看著肖徹用云淡風輕的態度,三言兩語就扭轉局勢把他逼得進退兩難,他才猛然發現,自己遠遠低估了對手。
這不僅僅是實力上的懸殊,還是智力上的碾壓。
憑他們現在,壓根就不可能斗得過肖徹,還想憑著一個花錢雇來的莊稼漢就讓肖徹身敗名裂?
姜云衢不知該罵傅經緯天真還是有病。
鬧劇演完,壽宴也接近了尾聲,待會兒還有助興安排,賓客們都將前往西院校場。
傅經緯騎不了馬射不了箭,不愿多待,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姜云衢忙跟上。
在他即將跨出門檻的時候,肖徹的聲音緩緩從后方傳來。
“姜翰林不必想著把妹妹帶回家了,從今往后,肖府便是她的家。”
這句話,更像是對在場的所有人宣告,從今往后,姜妙便是肖府的女主人,任何人敢再質疑,就跟先前大鬧的漢子一個下場,甚至更慘。
想看笑話的那部分人臉上齊齊僵了僵,隨后提心吊膽地走出前廳去往校場。
老爺子坐了半天,又喝了酒,有些乏了,懶得再去校場湊熱鬧,由馮公公送回德榮堂。
半道上,馮公公開口問,“今兒宴席上的事,老爺子沒什么要說的嗎?”
老爺子聽出他指的姜妙,冷呵一聲,“若是連個女人都搞不定,徹兒將來還怎么成就大業?他這些年把自己束縛得太緊,性子越發沉悶了,難得碰到個中意的,隨他去吧。”
馮公公說:“老奴還以為您會擔心東廠的名聲。”
老爺子問他,“東廠什么時候有過名聲?”
馮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