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院主與城守兩個聽了方寸這句話,皆是臉色大變,無法形容的詭異。
對于方寸,對于如今的柳湖方家,他們實在是已經沒有半分的輕覷與小看。此前方寸在柳湖城內放手大殺的事情,已經駭破了他們的膽,但他們還是下意識覺得,或許方二公子會給自己留幾分面子,說話不會太難聽。哪里想到,如今一見面,竟是問了自己這么個問題?
依著他們的身份,他們實在不愿回答這樣的問題,這樣的侮辱。
但心里有某種陰冷氣息交織,卻還是使得他們兩人將那一禮施了出來,彼此偷偷對視了一眼,城守白化鯉清了清嗓子,道:“咳,方二公子,此前或有得罪之處,還望公子…”
“我此來不是與你們算舊賬的!”
方寸靜靜地回答。
城守與院主,剛剛才稍松了口氣,就聽著馬車里聲音繼續傳了出來:“雖然,在我兄長殞落的消息傳來之后,城守手底下的吞海幫,就打起了十二連環塢的主意。雖然,我入書院時,分明有人招來云氣害我,院主卻視而不見,雖然,在有人暗施主意,著人行刺我的時候,你們兩個都躲了起來,雖然我這個人很小心眼,連個對我不善的眼神都會記好幾年…”
院主與城守,一下子便滿腹苦水。
他們很想解釋幾句,但誰又能夠說得口呢…
有些原因,是越解釋,便越顯得蒼白,另有一些,則是不敢解釋。
便如,那位在方尺仙師殞落的消息傳來之后,還沒下葬,便已來到了柳湖城,但終究卻是沒有在方家人面前露面,就已經轉身回了清江郡的老先生,他們又哪里敢提出來?
方寸接著說了下去:“我此來,是請你們照顧方家的…”
“這個…分內之事,自然…”
院主與城守聞言,心間皆是微微一動,連忙點頭。
只是,方寸還是沒有聽他們怎么回答,而是接著說了下去:“白城守,柳湖白氏一脈族長,其族源自清江,但已糾葛不深,今于柳湖,有族人一百四十七,白城守乃嫡脈長子,有一妻四妾,育有三子六女,此外還有養在外面的妾室兩人,一人居于清水巷,無子,只得兩個丫鬟服侍,一者而今居于古井街,生得一子,年方三歲,已經開始讀《書經》了吧…”
“你…”
白城守忽聽得此言,神色頓時大驚,死死看向了馬車。
而馬車之中,方寸已再次開口:“院主公羊偃青,族人三十六,安于清貧,一生未娶,專心修行,但早年曾有一道侶,而今在云歡宗修行,且此道侶并不知曉,公羊先生一生未娶,卻有過一位情人,如今居于古陽鎮鎮首,房上鋪白葦,育有一子,化名卓寒,今…”
院主公羊偃青臉色也已大變,忽然急急向著馬車一偮,神色驚疑。
方寸也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稍一沉默,淡然道:“我知道你們都是聰明人,有些事并不見得是自己想管,只是不敢插手而已,但你們既然在柳湖,便該將自己擔的責任擔起來,從今天開始,柳湖方家,便要多勞煩你們照顧了,若不出事,大家都好,若是出了事…”
院主忽然開口,低聲道:“若是小事,我們自當盡力,可若是…”
“你們最好盼著方家不要出事!”
方寸輕輕笑了一聲,慢慢回答:“我此來也不是找你們商量的,只是過來告訴你們一件事,自我離城之后,方家無論出了什么事,無論是因誰而起,這賬,都算在你們頭上…”
“方家傷一人,無論丫鬟還是奴仆,你們兩族,便會各死一人!”
“方家兩位老人出了事,你們兩族,便會一個不剩…”
“如此,說得還明白么?”
城守與院主,兩個人都像是被澆了一盆涼水。
怎會有這等霸道的說辭,怎會有這等霸道的人?
他們心間,也涌動著狂躁不安的情緒,但在這時候,看著那輛馬車,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覺得自己似乎應該發怒,應該駁斥,甚至應該讓馬車里的人知道自己的厲害,但終究,他們卻只感覺冰冷的絕望從頭頂澆了下來,頭腦清醒了許多。
最終說出來的,只有一句:“公子放心!”
“謝謝!”
馬車里最后傳出了一句彬彬有禮的笑聲,然后慢慢駛去。
城守與院主,就這么在孤清的廣場之上,站了很久,任由夜色徹底將他們籠罩。
“明明已是大廈將傾,他又怎敢如此張狂?”
城守白化鯉忽然低聲開口,聲音里似乎夾雜著惱怒卻又無力的感覺。
“自然是因為他能做得到!”
院主公羊偃青低聲開口:“再沒落的方家,也不是我們招惹得起的。就算方家真要沒落,就算已經有人將劍架在了方老二的脖子上,倘若方老二臨死前提出來的請求,只是要拉著我們兩族陪葬的話,也說不定會有許多方家的仇敵會答應,畢竟我們…實在不算什么!”
“我們確實不算什么,誰都得罪不起…”
城守忽然有些惱恨地看著他,道:“可是我們夾在中間,該怎么做?”
“自然是做該做的!”
院主沉默了一會,忽然道:“除了秉公辦事,護好柳湖城的百姓,我們還能怎么做?”
城守一下子沉默了,不知該說什么。
秉公辦事么?
聽起來當真是一個可笑而又荒唐的字眼,但如今細想了去,竟是發現在這種兩頭皆得罪不起,夾在了中間左右為難的情況下,除了秉公辦事,還能讓自己多些底氣,...
些底氣,多一點兒面臨抉擇時用來作出判斷的憑依之外,竟是完全不知道還有什么可以讓自己倚仗的了…
是啊,真遇著了這等難題,也只能說一句“我是在秉公辦事”了!
“真沒想過,我居然也要拼命保護方家人了,就連方家老大活著時也沒這么用心過…”
過了很久,面色發苦的城守,才輕聲一嘆,向院主道:“這何時是個頭呢?”
“以前我會說很快,但現在…”
院主說了半句,卻沒有說下去,像是想不明白。
“現在…”
倒是城守白化鯉,忽然想到了什么,轉頭向院主看了過來,低聲道:“別的且不說,他此前在眾人面前,斬了凰城的神將,那位傳說之中最恨仙師方尺的神王,真能饒過他么?”
院主道:“這誰知道?”
大夏東南,面守無邊愁海的一方神城之中,凰殿。
在那神光纏繞,精致華美的高大座椅之上,此時也正斜斜的躺著一位身材修長,身披凰紋的女子,她頭上沒有戴著神冠,玉足之上也沒有穿著鞋子,甚至一雙修長到讓人驚嘆不合理的腿,都只是光溜溜的,懶懶搭在了王座的扶手之上,懷里抱著酒壇子,已空了大半。
她坐在了大夏最神圣的幾個位子上,但模樣卻一點也不神圣。
而在神座之下,大殿之中,已經有一整排的人,足足跪了半個時辰,也低頭了半個時辰。
不敢看,會被挖眼的。
“是誰干的,你們想到了沒有?”
這位大夏最具權勢的女子之一,忽然懶洋洋地開口,問了一聲。
整個大殿里鴉雀無聲,所有人腦袋都垂得更低了一些。
“太欺負人了!”
這女子忽然坐了起來,輕紗垂落,無盡嫵媚,但她卻紅著眼眶,像是快要被氣哭了,指著那中跪得滿殿之人罵道:“你們太欺負人了,我堂堂一位神王,手底下的將主卻莫名其妙跑到了柳湖去,還莫名其妙的死在了那里,我想問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們居然不告訴我?”
“就算是編,你們也要編一個理由給我聽呀…”
“就算是替罪羊,你們也要推一個出來讓我殺了消消氣啊…”
下面滿殿的人腦袋都快垂到地上了,硬是不吭聲。
倒是一邊女官,終于有些忍不住了,悄悄上前了幾步,扶住女子的胳膊,小聲道:“神王殿下,您喝醉了,伯玉將主往柳湖城去的事情,本來就是自作主張,他死在了那里,也是因為他小瞧了方家,如今,柳湖城內外的密探,都已經被殺干凈了,倒是不好去查…”
“哼!”
這位神王一把推開了她的手,道:“我沒喝多,我還要喝!”
女官:“…”
女神王轉頭看向了她,道:“密使都殺干凈了,那方家老二這么狂呢?”
女官點頭,道:“奴婢懷疑,那些密使里面,甚至有朝歌派去的,方家二公子惹了大禍…”
“你們都知道方家是為了殺我的將主,順手把密使都殺了,還殺了仙帝的密使,但又怎么能確定,那方家的老二,不是為了殺仙帝的密使,才會借著我的將主來大作文章呢?”
“這…”女官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了。
女神王道:“哼,方家人都陰險狡詐,該死!”
女官只好點頭:“對!”
女神王道:“方家人這么狂,活該大禍臨頭!”
女官道:“對!”
女神王道:“方家人眼都瞎了!”
女官道:“是!”
女神王越說越氣,道:“我去弄死他!”
女官大吃了一驚,慌忙道:“殿下息怒,萬不可如此…”
女神王道:“為什么?”
女官急忙道:“您是一方神王,私自闖進其他神王領地,不合規矩…”
女神王道:“那只烏龜敢不敢對我動手?”
女官微怔,道:“自是不敢…”
女神王道:“那我還跟他講什么規矩?”
女官一時不知道回答什么了。
而女神王忽然之間,將酒壇子扔到了一邊,滿面醉意,在這時候似乎頃刻消失,她徑直走下了神座,自滿殿的臣將之間走過,聲音變得異常清冷:“百里將軍,你統領我凰城一百零八位神將,結果卻忽然有一位跑去了柳湖,我不知你是裝糊涂,還是真的在閉關,但這事你本來也逃脫不了罪責,所以,自己去天雷臺上領罰吧,能夠挨得幾道雷鞭,就看你了!”
“鹿先生,你忝為凰城總御,監察眾神將,有失察之責,位子讓出來吧!”
見得她身形走過,漠然扔下的幾句話,滿殿臣將盡皆大驚,卻無人敢反駁。
只能盡皆叩首,道:“屬下領罪!”
“對了…”
而在此時,那位女神王如今已走到了殿前,忽然回過了身來,一雙清醒至極的眸子,看在了緊隨身后的女官身上,道:“朝歌的老七,如今是不是在黿城養了一條狗?”
女官微怔,忙道:“是!”
女神王道:“我挺想看看,那是條什么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