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玄魚給張楚下最后通牒的同時,另一邊,巫女和阿青離了鳳凰城,往城外蠱母山行走,待行將小半柱香后,巫女突然停下腳步。
她問道:
“阿青,你心緒不定,是有什么憂愁之事嗎?”
“我...”
帶著斗笠的阿青聞言一驚,正欲掩飾一二。
但巫女本身是個很有親和力的人,再加上兩人之前相談甚歡,她躲在那里聽墻根,又聽到了巫女和張莫邪的愛恨情仇。
也聽到了張嵐給自己父親的那一番辯解。
女人都是感性的,哪怕武藝通天也是一樣,她心中此時波瀾流淌,似是被這聽聞攪動心弦,又聯想到了自己的事情。
這會沉默了幾息,在巫女探究的注視下,她說道:
“我來苗疆,除了應沈秋之請,保護張嵐玄魚之外,其實還是為了躲一個人。”
“男人?”
巫女掩嘴輕笑了一聲,她說:
“那人癡纏太過,讓你心生猶豫?”
“說是猶豫,其實更像是畏懼吧。”
阿青看著眼前蠱母山,如實說到:
“那是我從未經歷的事情,也從未想過,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心中沉悶,只想逃避。”
“為何不一劍殺了他?”
巫女說:
“說著逃避,但實際上,心里也并無厭惡,對吧?”
大宗師抿了抿嘴,點了點頭。
先之先的天璣劍術天下無敵,她手中的青玉竹可以斬斷太多東西,可惜,再怎么精妙的劍法,也有落入無用之地時。
“這個簡單。”
巫女隨手一丟,一個玉石小盒被丟入阿青懷里。
“此乃牽心蠱,和情蠱極其類似,但效用更強一些。
自己服一枚,給那男人服一枚,便可知他心中所想。雖然持續只有十二息,但我想,已經足以讓你明辨人心,做出決定了。”
桐棠夫人上前幾步,語重心長的,對低著頭的阿青說:
“姐姐我已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你,阿青。”
“男人,永遠別信他們說什么,咱們女人,得看穿他們的心思,才能分辨出,他們值不值得依靠。聽姐姐的,若是那男人只想玩弄于你...
不需猶豫,一劍殺了就是。”
這殺氣騰騰的話,讓阿青有些難以回答,她看著手中的牽心蠱,將它收起,又抬起頭,問到:
“夫人在大典之后,就要去尋張莫邪了?”
“嗯。”
夫人臉上浮現出笑容,點頭說:
“心結已去,自然是要去尋他的,如我方才所言,若再不去,我可就真的老了。”
“不值得。”
阿青撇了撇嘴,她說:
“我是不怎么了解夫人與張莫邪之間的故事,但我覺得,那人不值得夫人如此真情實意,以夫人的美貌和才情,尋遍天下,總能找到比他更好的。”
這話讓桐棠夫人又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她邁步向前,阿青跟在身后,兩人踏足山道,兩側守衛的蠱師俯身行禮,為夫人讓開道路。
她一邊向前走,一邊說:
“確實,有時候想想,我也會自己感覺到不值。多年前,我曾舍下一切,甚至連尊嚴都舍棄了,只想陪在他身邊。
但他告訴我,我不該如此,保全了我身為巫女的尊嚴后,就像是他出現時一樣,又悄無聲息的從我人生里消失。
到現在,十多年了,我未曾再見過他,也沒有收到過一封來信,絕情至此,怎么能讓人安然接受?
有時候,我都會想...”
巫女看了一眼自己涂著指甲的手指,說:
“這身體,隨便給哪個男人好了,反正該擁有它的男人又不想要,但也只是想想罷了,多年等候,讓我如人間癡男怨女,心中戾氣橫生。”
“張嵐和張楚此次來,尋求我的援助幫忙,他們各自帶來了他們認為的,能解開我心結的東西,但真是他們解開了我的心結嗎?”
夫人自問自答一樣,說:
“其實不是的,在他們來之前,我就已經下定了決心,這一次,一定要把那個男人逼出來,讓他站在我面前,逼他說出心中所想。
我甚至...甚至已經做好了被天下人唾棄的準備,就像多年前一樣,我想要舍棄一切,再為那求而不得的事物努力一次。
不是他們說服了我,是我自己給自己尋了個理由。”
夫人長出了一口氣。
在她身后,阿青默默傾聽,這來自前輩的感悟,也許能給她一些啟發。
“但我卻沒成想,張嵐給了我一個驚喜。”
夫人嘴角彎起,說:
“我需要一個能勸服自己的理由,讓自己狠下心來,但張嵐說出那些事,關于哥哥這些年在做的事,關于他如何在一面絕境之下,默默的保護著我...
你能體會那種感覺嗎?阿青。
在萬里之外,有個人,和你心神相連。”
她抬起手,放在胸口,說:
“你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你知道他就在那里,卻因為這樣那樣的緣故,你們始終無法見面,一個人失去過,便不知道該怎么再去接受。
另一個人畫地為牢,滿心苦怨的被動等待。
但他就在那里。
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保護你,卻不讓你知道,不想讓你徒增煩惱,就好像,你一個人留在人間,如孤獨開放,孤芳自賞的花...
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卻一直有雙眼睛在欣賞你的美。
他知道,那是留給他的美。
哥哥,果然是個壞人呢。
如此撩撥女兒家心弦,卻因為害怕失去,而不敢再伸出手,將我攬入他懷中,他和原來一樣,總會保護我不受傷害。”
夫人抬起手指,真氣運作間,整個蠱母山半山腰中,都有疾風吹拂,千萬蟲鳴。
“但他不知道,我已經不需要他保護了。
我已經,可以和他一起,面對世間所有的惡意。
我已經,可以保護他了。
張嵐把我需要的理由送到我眼前。
我以為我勸說自己放下心結,會很難,但實際上,太簡單了,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阿青,我對哥哥的那種喜愛,根本壓制不了。”
夫人回過頭,笑語盈盈的看著阿青。
她背著雙手,如長輩一樣,對阿青說:
“連一息的時間都沒花費,我便勸說了自己,十多年的等待,那些心中的愁苦,在感知到哥哥隱藏的愛意后,就如陽光下的積雪一樣,飛快的融化。
我不恨他了。
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他。
如你所說,這樣很不值得,但...這不就是愛嗎?
你追逐這份愛意的時候,還會考慮值不值得嗎?它本就不是一份能用值得,或者不值得去形容的事物。
亦是這世間能給與你我這等女子,最好的禮物。”
夫人伸出手,放在阿青臉頰上。
她語氣溫和的說:
“別抗拒他了,別抗拒那個男人想要進入你的人生,去觀察他,去了解他,去嘗試著適應他的存在,如果他值得依靠,那就順其自然。
若是不可靠,殺了他,別讓他去禍害其他姐妹。”
“那若是,張莫邪還不接受呢?”
阿青反問到:
“他若是還不想讓你涉足危險,以保護為名,將你推開呢?”
“不會的。”
巫女臉上的笑容更甜美了一些,也更危險了一些。
她說:
“當年我打不過哥哥,只能任他離開,現在不會了,他不能推開我了,我不允許!這十多年里,我可也沒閑著。”
眼前這張笑臉如花,在這白日郎朗之下,卻看得阿青心頭生寒。
她突然覺得,自己之前答應沈秋護送張嵐來苗疆,有些太大意了,眼前這位巫女不顯山不漏水的,但若真的打起來,她可能,沒有必勝的把握。
“在蠱母神廟里多待一晚吧。”
巫女放下手指,對阿青說:
“張楚離開苗疆之前,小妹妹你就陪著姐姐多說幾句話吧。他叫我姨娘,畢竟叫了十多年呢,總要護一護他的。”
“其實沒必要。”
阿青聳了聳肩,說:
“沈秋只是請我有機會的話,教訓一下張楚,沒有說要取他性命,還有,蓬萊的邀請,夫人也收到了吧?”
“嗯。”
夫人點了點頭。
“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可能就不去湊熱鬧了。當然,如果哥哥想讓我去的話,那我會過去的。”
“這就要走了?”
當天下午,近傍晚時分,鳳凰城外,山路邊緣。
張嵐坐在一處樹樁上,懷里抱著貓,看著從后方掠過來,略顯失意的張楚,他把玩著手中黑扇,對自家哥哥打了個招呼。
張楚落在另一側的樹梢上,落時輕盈,讓樹梢微動。
他背負著雙手,看著下方張嵐,那異色瞳孔中,有光芒在跳,他說:
“怎么?這是要給我炫耀一番?還是說,我家弟弟出息了,要在這荒山野嶺,了結掉哥哥性命 你這地方倒是選的好,如此偏僻,殺了人隨手一埋,干脆利落,沈秋這些年,都教了你些什么東西?”
“我不是你的對手。”
張嵐坦然的說:
“那縷圣火焚盡你的命脈,讓你強行推進了我還無法涉足的境界,這會要打起來,怕是被你摁在地上捶。
我沒心情自己找打。
不過,玄魚和我七日之后,要成婚,你作為大哥,難道不留下參加嗎?”
“軍務繁忙,沒時間。”
張楚語氣冷漠的說了句,讓張嵐臉上也閃過一絲火氣。
他站起身,大喊到:
“你就是個混蛋,你知道嗎?你明明不用走到這一步的,現在非要把自己弄成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玄魚對我說了,夫人留下了一味奇蠱,能把你全身功力重新煉做精氣,固本培元,把你消耗掉的生命都補回來。
現在就隨我過去,讓玄魚為你施蠱。”
聽到這話,張楚并立刻有表示,他慢悠悠的摸了摸復原的嘴唇,意味深長的說:
“代價呢?弟弟。”
“功力盡失,化作凡俗,以后就留在苗疆,不涉天下紛爭,江湖恩怨。”
張嵐說:
“若你不想留在這里,我送你回大雪山,或者去西域,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不會有性命之憂,找個女子,成婚生子,延續張家血脈。”
“你想讓我一無所有?”
張楚反問到:
“你把你哥哥當傻子?”
“你擁有一切,是你自己丟掉了!”
張嵐語氣更厲三分,說:
“你從小就有大志向,想讓父親認可你,想讓父親以你為榮,但你從來都沒想過,你做的這一切,真的是父親希望看到的嗎?
他可曾親口對你說過,他希望你我做出一番大事?
娘親死時,你已懂事,娘親可曾對你說成就一番偉業?
沒有!
父母都沒有這么說過,是你自己這么想的,你在追求的,根本就不是為了父親,你純粹是為了你自己。
張楚,你就是個自私鬼。
你揮霍自己生命的時候,你可曾真心為我們想過?北寒叔都那樣了,甘愿舍身為奴,只求青青放過你,無命斷了條手,差點死在臨安!
只是因為你逼他做個選擇,就算這樣,那孩子也從沒怪過你。
張楚!
別錯下去了,我們這些關心你的人,被你一個個的推開,再這么下去,你會把自己玩死的!”
“已到此時,再讓我放棄,不可能!”
張楚冷漠的說:
“再說了,我也沒求你們救我。”
“你就是不懂人心。”
張嵐極其失望,他嘆了口氣,說:
“你知道你為什么摸不透姨娘心中所想嗎?為什么我能察覺到的,你卻察覺不到?張楚,你根本沒有關心過其他人的想法。
如果你知道人心冷暖,你就不會讓無命去殺青青。
如果你經歷過人間情愛,你就不會毀掉北國定鼎天下最后的機會。
張楚,不是我們打敗了你,是你自己打敗了你自己,那些被你不看在眼里,不屑一顧的,從未去體驗過,根本沒有想過去體驗的人間事。
那是你最大的弱點。
我不知道你是發了什么瘋。
但你卻以孤獨為榮。
你心里除了你自己,根本沒有其他人的位置。”
“唰”
一樣東西被拋向張楚,后者接在手中,發現是一卷書冊,他看了一眼,異色瞳孔在這一瞬瞪大開來。
“我從沈秋那求來的。”
張嵐抱著貓,轉身走向鳳凰城,他頭也不回的說:
“你不想放棄你的‘宏圖霸業’,那就練吧,以五行相生,練了就能保住命了。放心吧,功法沒問題。”
“啪”
忘川宗的絕世功法,在下一瞬被丟回來,正砸在張嵐身后的地面上,張楚的身影向另一方飛掠,此地只殘留他最后的聲音。
“我不需要,不想讓沈秋看我笑話,更不需要他的憐憫。我不會回頭,亦不想回頭,張家傳承,有你就夠了。”
“再去告訴沈秋,我還沒輸呢!別以為,他吃定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