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沙到鳳凰城有段距離,要跋山涉水,對于普通人而言,在這個時代,這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旅行。
但對于武者,尤其是頂級武者而言,穿行瀟湘大地的時間,會快速縮短,就如御風一樣,不管是山川河流,亦或是城池小鎮,都擋不住他們的腳步。
不過近來,瀟湘之地并不安寧。
一方面,已經在短時間內,鯨吞了南方的北軍,調轉方向,裹挾著大量強征來的仆從軍,掉轉兵峰,從兩廣往瀟湘攻來。
湘南之地,已有三分之一淪陷。
雖說是粗放式的占領,攻下一處,就往另一處去,像極了探險家們插旗子宣誓主權,但畢竟是大軍過境,依然鬧得人心惶惶。
大量居民向湘北逃亡,甚至形成了難民潮。
另一方面,湘北這邊,也反應劇烈。
南國已亡,但天策軍在湘北這邊,是有個大營的,雖然人數并不多,但此時卻得了太岳山和瀟湘劍門這兩個江湖大派的鼎力支援。
如今天下大勢明朗,連江湖人都開始站隊了。
整個瀟湘之地,平日里雖然有些內部矛盾,但在齊魯臨安事后,又面對北軍來襲,便以太岳山和劍門為首,絕大部分,都站在了新生的大楚這邊。
雖說,純陽子和林掌門,都帶精銳弟子去了臨安,但瀟湘也并非沒有主事人。
太岳山舞陽真人,和劍門林菀冬前掌門,這兩個近天榜的高手,在這時候支楞了起來,成為了武林反抗軍的首領。
舞陽真人,老牌強者了。
而林菀冬掌門,據說是在齊魯得了奇遇,破除心魔,短短小半年,武藝就突破了地榜桎梏。
總之,對于北軍而言,攻伐兩湖瀟湘并不順利,這是塊難啃的硬骨頭。
這些連連打勝仗的北國軍士,本不該如此艱難的,畢竟他們這邊也有武林高手,七絕門和通巫教的高手并不少,在高端武力上,他們也有神秘莫測的國師張楚。
但問題是,張楚現在,真的沒空在瀟湘和武林人士對搏。
他忙著另一件事呢。
一件理論上,可以決定虎踞南方的十幾萬北軍最終下場的事情。
苗疆,鳳凰城。
這座城市往日的平和,如今已經被肅殺代替,黑白蠱師二十三家族,整個苗疆云貴的七十二土司大軍,已有大半數集結于此。
不說神秘莫測,招瘟下毒,害命無形的蠱師,就說蠻苗大軍,數量已經突破五萬。
完全集結之后,怎么也在七八萬以上了。
這支蠻苗大軍,可不是北國強拉壯丁組成的仆從軍,聲勢浩大,但戰力糟糕,他們都是苗疆這片大地上的真正精銳,是各個土司麾下的絕對勇士。
而且他們有共同的信仰,此番將入中原,也不是為了劫掠或者保命,他們是在信仰的代言人,蠱母于人世間的行者,桐棠巫女的號召下,加入這場戰爭的。
不管是戰斗力,還是戰斗意志,這支軍隊,都要比北國拼湊起來的十幾萬“大軍”強出太多。
萬一他們選擇了相助大楚,那么張楚該考慮,就不是怎么攻略兩湖,南北策應,圍剿大楚,而是怎么保全北國這支先鋒精銳了。
天下動蕩近三十年,每個有點眼力勁的勢力都知道,苗疆是只沉睡的老虎,惹不得。
但現在,這頭老虎醒了,已有虎嘯山林,欲下山傷人,那就不能當沒看到。
“小哥,行個方便。”
張楚帶著黑色斗笠,在一片肅殺中,出現在了鳳凰城前方,這座城市是沒有城墻的,他也不踏足其中,就在城外,隨便找了個蠱師打扮的年輕人。
雙手抱拳,對他說:
“請稟告桐棠巫女,北國張楚,前來拜訪。”
那頭上纏著黑布的年輕蠱師,眼神古怪的打量了一眼張楚,在這人靠近的時候,他身上的蠱蟲就像是如臨大敵,同時開始躁動。
而且兩者離著半丈遠,年輕的蠱師小哥,依然能感覺到一股迎面而來,引而不發的灼熱。
就好似自己身前所站,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團聚成人形的火焰。
這等靈異,讓他有些畏懼。
蠱師嘛,有信仰,而且非常堅定,但就是因為信仰堅定,所以對這些他無法理解的神異,就很容易聯想到神神鬼鬼之類的東西。
苗疆人知道中原武者手段各異,但他們偏安一隅,說實話,也不會怎么去關心那些武者有多么厲害。
見識不多,有點故步自封。
這是數量龐大的苗疆蠱師,在這片武林江湖里,唯一的缺點。
不過眼見張楚如此和藹客氣,那小哥倒也不是特別畏懼,他聽不懂張楚說什么,但他能聽到“桐棠”二字,這是巫女的名字。
本是苗語,音譯之后,就成了桐棠,不過這個音譯代表的含義倒也還行,而且是張莫邪當年喊出的名字,所以巫女也就認了下來。
他用苗疆話,對張楚說了句,手舞足蹈的,讓他在此等待,然后轉身跑入城中,不多時,便有一名身穿白衣,帶著各種銀飾的少女,騎著只打扮花哨的低矮滇馬,來到了張楚身前。
“隨我來吧。”
少女也不下馬,揚了揚馬鞭,對張楚說:
“巫女在等你呢。”
“勞煩姑娘了。”
張楚笑吟吟的放下手里滿是冰塊的水壺,對眼前少女笑了笑,這一笑非常有風度,他前走幾步,又問到:
“敢問,我那弟弟,來了沒?”
“你弟弟是誰?”
白衣少女眨了眨眼睛,反問到:
“為什么他要來?”
張楚一陣無奈,眼前這少女看著漂亮,但卻像是個對外界一無所知的傻大姐,如今這江湖,就算不說張莫邪的名頭,就是他兄弟二人,也已名滿江湖。
常年在江湖行走的人,哪個沒聽說過七絕國師,還有毒公子惜花的名號?
結果到了這,卻成了無名小卒。
這種感覺,還真是讓人啼笑皆非。
“這幾日,除了在下之外,還有外路人,來鳳凰城嗎?哦,那人喜歡穿浪蕩招搖的白衣,隨身帶著把黑扇,還抱著一只白貓兒。”
張楚換了個說法。
結果那白衣少女一聽,就拉下臉來,她兇巴巴的說:
“你認識那人?巫女已經下了命令給苗疆二十三家族,所有蠱師,若是遇到上述相似人等,不需要問姓名,先拿下,廢了武功,去了勢再說其他!”
“嗯?”
聽到這話,張楚雙色瞳孔中兇光一閃,周身溫度也提高幾絲。
但隨即就平靜下來。
他再沒說什么,跟著那少女一路抵達巫女庭院,先整了整衣服,又用水凈了臉,這才入了庭院,去見巫女。
那白衣少女,一直觀察著張楚的動作,她驚訝的發現,那人洗完臉后,一盆水已經變得沸騰,且蒸發了最少一大半。
這人...
到底練的什么邪門武功?
巫女雖然心里對張嵐恨極,但倒是沒難為張楚,這北國國師剛入庭院,就看到了正躺在搖椅上曬太陽的桐棠巫女。
饒是張楚見多識廣,又知曉眼前長輩,和自己父親不清不楚,而且心性極高,對男女之事從不熱衷。
但第一眼看到巫女時,心竅也猛烈的跳了幾下,小腹處亦有一團火氣上升。
沒辦法,眼前這女子,實在是太美了。
那是種可以勾動心弦的美,無法抑制,因為那是源自心底對于美的欣賞。
“別靠近。”
待張楚靠近兩丈時,閉著眼睛的巫女開口說:
“你身上氣息太熱了些,就待那吧。”
這話有些怠慢的意思,但張楚并無反駁,老老實實的待在原地。
眼前不僅僅是自家長輩。
還是一名真正高手,要有最起碼的尊重。
“是來求我救命的嗎?以你現在的情況,八個月內,必死無疑。”
夫人睜開眼睛,那種流淌于周身的美麗,在這一瞬變得更鮮活一些。
她看著張楚,輕聲說:
“看在你叫了這么多年姨娘的份上,我可以幫你續命,甚至幫你鏟除體內禍患,但若幫了,旁的事,就不必多說,你可明白?”
“姨娘,我來此,不是求你救命的。”
張楚躬身下拜,低聲說:
“而是請姨娘,還有麾下大軍,助我北國,平定天下。若姨娘覺得麻煩,我也不強求,只請苗疆,兩不相幫。”
“你確定?”
巫女沉默了幾息,看向張楚的眼神也有了些變化。
她說:
“此時的你,倒是和哥哥,有幾分相似了。一樣的專注于目標,一樣的不惜己身,但若你死了,哥哥怕也會傷心難過的。
我最后再問你,你要我幫你救命嗎?”
“不。”
張楚抬起頭,認真的回答到:
“我來此處,已下定了決心。”
“何必呢?”
巫女嘆了口氣,說:
“要證明自己,真有那么重要嗎?甚至比命都重要?”
張楚笑了笑,又回答到:
“姨娘的武藝,乃天下頂流,見識也不凡,自然知道,我父親留下的威名有多盛,就如影子,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籠罩在我身上。
我不敢奢求比肩父親,但最少,我不能抹黑父親的威名,不能辜負體內這流動的血。
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壓力,姨娘。
對我而言,證明自己出類拔萃,可比這條命,重要多了,而且,一路經歷,一路人生,現在也不只是追逐如太陽般的父親。
還要向命中宿敵證明,我張楚行此一生,不弱于他!”
這番話,說的真情實意。
聽的巫女輕輕點頭,幾息之后,她說:
“你們這些男人,都是瘋子,真是讓人不可理喻。行吧,我應下了,現在算兩不相幫,這是你用命換來的。
但我知,你千里迢迢來見我,不只是為了這兩不相幫。
你想完成證明自己的最后一步,手里肯定還有籌碼,我其實也不在乎,中原誰當皇帝,畢竟天下一統,也曾是哥哥的心愿。
所以,說吧,讓我聽一聽,你帶來的消息,能不能打動我猶豫的心,能不能,讓我甘愿帶苗疆大軍,助你一統天下。”
聽到巫女這句話,張楚頓時長出了一口氣。
他來這里,就是為了這句話。
幾息之后,在巫女的注視中,張楚從袖口,取出一份地圖,放在巫女眼前,輕輕展開。
這是一幅山河社稷圖。
天下各處,在圖上都有標注,各處勢力,各處江湖,張楚的手指,在地圖上挪移,留下難看的焦痕,就如劃出一條黑線。
從苗疆之地,一路向西北,最終停在地圖邊緣。
“他在這里。”
張楚認真的,咬字清晰的說:
“昆侖山中,仙池附近。”
“是嗎?”
巫女看著那地圖,美麗到沒有任何瑕疵的臉上,卻沒有出現張楚預料中的那種欣喜,甚至沒有一絲表情的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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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色毫無變化。
仔細去看,巫女大眼睛中,甚至還多了一絲憂傷,在那如大海一樣的眼底深處,甚至有一絲,讓張楚心驚肉跳的...
怨念!
憤恨!
這一瞬,張楚身體火熱,但心中如墜冰窟。
他猜錯了。
他帶來的消息,并不是巫女需要的。
“唉。”
桐棠巫女嘆了口氣,她的手指,扶在胸口,這個動作,多少有點...古怪。
下一瞬,她低聲說:
“張楚啊,哥哥與我心中,有情蠱相連,乃我親手種下,哪怕他以絕世武力壓制,亦逃不開我的感知。
你真的以為,這二十多年里,我不知道哥哥在哪嗎?
這天下啊,沒有一個人,比我更清楚他藏在哪里,但我卻假裝不知道,假裝自己是天下間最傻的女人...
我在自己騙自己。
可惜,這個謊言,今日被你戳穿了。”
張楚心里一緊,他分明感覺到了一絲冰冷的殺氣,如此清晰,甚至讓他周身的灼熱,都在這一瞬變得清涼一絲。
只是那股殺意,稍縱即逝。
“罷了。”
巫女擺了擺手,說:
“站一邊去吧,今日心情不好,也不拿你這小輩開刀。黑潮!”
“在!”
隨著巫女一聲呼喚,黑蠱蠱師少女,立刻從院外現身。
“張嵐和玄魚,將到城外十里處。”
巫女閉上眼睛,重新靠在搖椅上,曬著太陽,語氣越發平靜。
“去接玄魚回來,關入蠱室,再打斷張嵐的兩手兩腿,割了那骯臟東西,拖過來見我!”
黑潮小姐姐毫無猶豫,立刻轉身去辦,結果剛走出一步,就被一道火苗攔住去路。
“嗯?”
她扭頭看著抬著左手,有火光燃燒的張楚,眼睛中盡是詫異。
這人,不要命了?
“姨娘,小嵐或許做錯了事。”
張楚低聲說:
“但請看在父親的面上,給他留個體面,可好?”
巫女沒有回答。
長達十息的沉默之后,她說:
“你是知道自己要死,所以真不怕死了。行吧,如你所言,但這個面子,不是給哥哥的,是給你的,張楚。
他們都說你是個壞哥哥,但姨娘今日才知道,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