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間清理了尸體,埋葬了同袍,黑夜降臨時,整個是非寨便安靜下來。
除了還在幾處山門放哨的頭目之外,其他人都已經找了地方休息,鏖戰數日,就算鐵打的人,也已經快到極限了。
整個寨子里鼾聲四起,倒是少了分蕭索,多了分平靜。
在后寨中,仇不平卻還沒休息。
郎木頭等一眾活下來的高級頭目,都被叫到仇不平房子中,這位大當家向他們說了一個很糟的消息。
“北朝兩萬精騎已經過了濰坊,正往我們這邊來。”
仇不平坐在椅子上,對眼前站立的眾人說:
“最多兩日,他們就會抵達沂水,沂南一代。”
這個消息讓一眾頭目盡數默然。
這當然是個壞消息。
北朝賊子找準了機會,趁著南朝和是非寨大戰之后的空隙,星夜而來,自然不會是幫助是非寨攻打南朝軍隊了。
他們就是沖著是非寨來的。
一旦拔了是非寨,這齊魯西南一代,便盡數落入北朝手中,到時候自濱州,濰坊,臨沂連成一條線,便可將齊魯之地劃做兩半。
北朝占據的,本來只是黃河以北的地區。
要是這一戰被他們打成了,包括濟南府在內的,被南朝統治的區域,也會盡數歸了北朝。
最少在齊魯之地,北朝便占了絕對上風。
到時候不管是繼續向前,攻擊江淮,還是與其他軍隊聯合,入主中原地帶都是再無阻礙了。
當然,南朝北朝之間的大局勢,并不是是非寨人關心的。
但眼下,北朝洶洶而來,到底是要打一仗,還是暫避其鋒,都要有個說法。
“我知兄弟們很累。”
仇不平閉著眼睛,他說:
“但這事,還得兄弟們拿個主意。”
這種指定方略之事,以往都是吳世峰來做的,眼下,便只能由大家來做決定了。
“大當家,這等事我等這些大老粗也不懂,你拿主意便是。”
一名吊著胳膊的頭目粗聲說:
“你說該怎么打,我等便怎么打,絕無二話,這會大伙也絕不會拉胯下軟蛋的。”
其他人連連認同。
郎木頭也覺得,這種事該由仇不平來決定。
大當家卻沒有立刻回答。
他思索了十幾息,便睜開眼睛,對其他人說:
“打,肯定是要打,但并不是為了贏。
我欲將寨中婦孺,還有受傷嚴重,無法上陣的兄弟送出是非寨,送到安全地帶休養,但不管南朝北朝,都不會許我等如此悠哉。
我欲在沂水一代,布下防線,阻攔北朝精騎。”
仇不平溫聲說:
“我等這些還能打的人,便要為那些撤退的兄弟,護住生死時機。但,我不強求任何兄弟必須跟我一起去。”
大當家的聲音變得低沉下來,他說:
“這乃是送死之事,我寨中死傷已經夠慘重了,能活的一個,便活一個吧。”
“大當家!你說的這是什么話?”
郎木頭大驚失色,他急忙說道:
“兄弟們都愿意隨大當家迎敵!若有那貪生怕死之人,大伙必不饒他!”
眾頭目剛剛經歷了一場死戰,這會正是心頭窩火的時候,便也隨著郎木頭聒噪起來。
一時間這房子里,都是求戰之言。
“砰”
仇不平的手拍在桌子上,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大當家站起身,他說:
“你等不必如此,且聽我說。
我早該下定決心,卻優柔寡斷,才惹來了我是非寨這慘事,這阻攔北朝軍士一戰,便是我是非寨最后一戰!
此戰之后,這世間便再無是非寨這個名號。
你等不必多說,我已下定決心。明日一早,便在寨中宣言出來!”
仇不平揮了揮手,他說:
“愿隨我前去者,必須是無父無母,無妻無子,沒了牽掛的人。
其余人等,都去護著受傷兄弟,寨中婦孺,準備下山轉移,木頭,你來統帥他們,至于該去何處。
容我思量一夜,明早便告知你等。”
“夜已深了,眾兄弟都去休息吧。”
“大當家!這...”
郎木頭還想說什么,卻被仇不平用眼神打斷,他語氣冰冷的說:
“怎么?木頭,你也不聽我的話了?你們莫不是都要學我那三弟,打算替我做決定不成?”
這話一說出來,其他還想勸說的頭目都閉上了嘴。
眾人眼看仇不平已經下定決心。
便知道勸說無用,就都退了下去。
一炷香后,仇不平走出屋子,在眼前院中背負著雙手,看著頭頂明月。
他似乎又恢復到了那種文氣的狀態,再無一絲大當家應有的威儀。
“大師,可是晚上睡不著?”
仇不平突然開口問了一句。
在院子門口,浪僧的身影悄然閃出,這處距離仇不平最少有二十丈遠,但浪僧的氣機,卻還是沒滿過仇不平的感知。
但浪僧也并非要故意躲藏,被仇不平叫破行蹤后,便大大方方的走了出來。
他走到仇不平身邊,宣了聲佛號,低聲說:
“仇施主那番話,不該說的,此時正是你是非寨人心浮動之事,你說了那話,沒想法的人也會多出一些想法。
貧僧恐怕,明日這是非寨,便要分崩離析了。”
“呵呵。”
仇不平輕笑了一聲,他說:
“大師既知我那二弟三弟之事,便也應該知道,我仇某,在五年前,便有打算要解散是非寨了。
只是這事拖了五年,鬧出這么大亂子。
那位沈秋少俠今日在祭典上說的不錯,這都是我仇某的錯!不該讓這錯誤再繼續下去了。
散了便散了吧。
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大當家看著頭頂月光,他說:
“至于那攔截之事,便是只有我一人,該去還是要去的。”
浪僧又宣了聲佛號。
他沉默片刻,佛珠轉動幾圈,又對仇不平說:
“既然仇施主已經下定決心,貧僧也有一言,要說與施主聽。
想必仇施主正在思慮,該在何處為是非寨人,尋個安身之所吧?”
仇不平點了點頭,他看著浪僧,后者大大方方的從袖子里取出一張拜帖,遞給大當家。
后者接在手中,翻開看了看,嘴角便有了一縷笑容。
他對浪僧說:
“雷爺和河洛幫的名號,仇某在齊魯之地,也是聽說過的,只是我兩家之間毫無交情可言。
這貿然送上如此大禮,讓仇某心中不安。”
浪僧露出一個溫和笑容,他雙手合十,對仇不平微微俯身,他說:
“這是對河洛幫有益之事,如此精銳,天下強兵,若能被河洛幫收容,我那結義兄弟,想必也是歡喜的緊。
仇施主不必憂心,貧僧可以佛陀之名,立下誓言,此后待仇施主眾兄弟,必然如待河洛幫兄弟一般。
若有欺壓不公,便讓貧僧死無葬身之地!”
仇不平把玩著手中拜帖,他眼中盡是思索。
半晌之后,仇不平將拜帖手下,對浪僧說:
“那,仇某就替我那些兄弟,感謝雷爺厚愛了,只是除了這轉移之事,仇某還有一事相求。”
他對浪僧耳語了一句。
浪僧表情微變,他對仇不平說:
“這等事,貧僧做不了決定,仇施主且等待,貧僧這便飛鴿傳書去中原,在施主開拔之前,必然會給施主一個答復的。”
浪僧匆匆而去。
仇不平還站在院中,他復爾又說到:
“沈少俠,你與我兒也睡不著嗎?”
聽到仇不平的聲音,沈秋和小鐵便從院墻另一側翻了進來,沈秋倒是一臉坦然,小鐵卻有些尷尬。
這當兒子聽老子墻根,總感覺怪怪的。
“仇寨主。”
沈秋抱了抱拳,他說:
“小鐵有些話想對你說,只是這孩子嘴巴笨,不會說,便央求我和他一起過來,剛才見寨主和恨命大師在交談。
我兩便沒有打擾。”
仇不平沒回答,他只是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沈秋,片刻之后,他對沈秋說:
“沈少俠,你也比我兒大不了幾歲,為何在你眼中,我兒就要矮你一輩呢?”
“呃。”
這個問題問的沈秋一時啞然。
確實,論起年紀,他也不過虛歲十八歲而已,小鐵今年虛歲十五,他也就比小鐵大三歲罷了。
沈秋干脆岔開話題,他很誠摯的對仇不平說:
“仇寨主將我從艾大差手中救出,我還尚未認真感謝過,此番若沒有仇寨主援護,我怕是早已經命喪黃泉了。”
“你不必謝我。”
仇不平擺了擺手,他語氣平靜的說:
“你只是武藝尚淺,感知不足。
那夜我與艾大差相搏,便感到后方有另一股氣機...我沒有取走艾大差性命,只是斬斷他手臂,也正是因此。
有位高手一直在跟著你們,若我所料不差,應該正是那墨家爛好人,鉅子五九。”
仇不平對沈秋說:
“因此就算沒有我,你也不會有事的。”
“啊?”
沈秋和小鐵同時愕然。
但沈秋聯想到五九鉅子和艾大差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這件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沈少俠,那一夜里,你所持的那柄刀,是七星搖光嗎?”
仇不平想起了一事,便問道,沈秋點了點頭,江湖榜更新的消息他已經知道了,那該死的隱樓,把他所有的信息都掛上了江湖榜。
關于七星搖光,他也就不需要隱瞞了。
“我曾在大楚宮廷中,見過那把楚國至寶。”
仇不平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他帶著懷念的語氣說:
“那時,我還是瑯琊學宮的經史祭酒,很偶然的機會,我觀賞過那把寶刀,我曾以為。
這江湖中,無人能駕馭搖光的兇性。
只是江山果然代有才人出,沈少俠使搖光如臂指使,也定非常人。”
聽到仇不平如此盛贊,沈秋有些不好意思,他又不能告訴仇不平,是劍玉在手的緣故,才能使他使用搖光的。
沈秋擺了擺手,說:
“仇寨主謬贊了,我也只是機緣巧合罷了。”
這個動作,讓沈秋手腕上長袍掠起,藏于其中的劍玉在月下閃過一縷光,只是一瞬,卻被仇不平一眼看到。
寨主的眼睛瞇了一下,但臉上并未有異色。
他順著沈秋的話說:
“將一切都歸結于運氣,在言語中將自己努力的成分壓到最低,這是謙遜之道,但沈少俠也莫要小看自己。
如十二器這般等級的江湖寶兵,其來歷大都和這個時代已經絕跡的仙人傳承,脫不開關系。”
仇不平語氣溫和的說:
“就如我那百鳥朝鳳槍一般,我也是機緣巧合,在一位故人幫助下,得到它的。
但若沒有我多年如一日的修行槍術,就算寶刃在手,也無人讓我成就天榜。
也只有那些檔次不太夠的江湖客,才會想著將這樣的寶物從他人手里搶過來,據為己有。
真是笑話!”
仇寨主對沈秋說:
“且不說他們能不能打得過手持寶兵的人,就算真的搶過來了,又有何用呢?
沈少俠應當知道,所謂寶物天成,都是通靈之物,能自擇主人。
若是不得認同,勉強揮舞,也和普通兵刃無甚區別,無非就是堅固一些,鋒利一些罷了。
而某些靈氣十足的寶兵,甚至會妨礙那些敢于染指的江湖客的性命。”
聽到仇不平的說法,沈秋頗以為然的點了點頭。
就拿高傲且兇性異常的搖光來說,尋常人強行握持,只會落得一個尸骨無存的下場。
“這江湖中啊,稍有點名氣的人,都自以為自己是人中龍鳳,能得寶兵認同,能成一番大事業。
但縱觀江湖起起落落二十余年,又有幾人真正成就偉業呢?”
說到這里,仇不平便心生感慨,他對沈秋身邊的小鐵說:
“我兒,你既入了江湖,也是再難脫離,為父縱是擔憂,卻也無可奈何。
只是你此后行走江湖時,定要明白自己是為何走上這條路的。
一定莫要忘記本心。
至于本心這個東西到底是什么,佛道儒三家都有自己的解釋,有興趣就去尋些書來看,為父也不再贅述。”
他對小鐵說:
“唯有保留本心,時常擦拭,才能讓自己在武道一途上走的更遠。
為父就是你最好的教訓,以后該做艱難決定時,萬萬不可瞻前顧后,也不可優柔寡斷。”
“不!父親,在孩兒心里,你絕不是優柔寡斷之人,我下午時,曾問過沈大哥,為何是非寨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小鐵上前一步,他對自己的父親說:
“沈秋大哥告訴我很多,我雖聽不甚懂。
但我覺得沈大哥說的不錯,就算父親你早做決斷,該發生的事情一樣會發生的。
就算父親五年前就解散了是非寨,二叔依然會死在江湖仇殺中,二叔的死,并非父親的過錯。
父親也不該責怪自己。”
“嗯?”
仇不平看了一眼小鐵,又看向沈秋。
他說:
“沈少俠,我也時常思慮是非寨之事,今日聽我兒說這話,我倒是想聽一聽你的高見。”
“我哪有什么高見啊。”
沈秋擺了擺手,他說:
“我也就是給小鐵胡亂分析一下,難入大家之耳,仇寨主當個笑話聽就行了。”
“沈少俠這就是藏拙了,已到這山窮水盡之地,仇某現在耳順的很。”
仇不平摸著胡須,他看著沈秋背后刀匣,他說:
“說說吧,我很想聽一聽你的高見,就當你還我恩情了,如何?”
沈秋猶豫了一下,便對仇不平抱了抱拳。TV
他說:
“那仇寨主,就請恕在下無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