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醫療事故!你必須負全責!”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又不是主刀醫生?我只是個打下手的實習生!我不背這口鍋!背了我這一輩子就完了!”
兩個人影在爭吵。
沈秋覺得其中一個很像是自己。
夢中混亂的畫面轉動,他看到神似自己的背影孤獨的拖著箱子,走在一條似乎永遠也走不完的過道里。
有個人正把某樣東西塞進他手里。
“這是趙醫生私下給你的‘心意’。不多,但也夠你生活一段時間了,主要是那件事...”
“臟錢!我不要!”
他看到自己甩開那只手,還有鈔票滿天飛。
“呸,不識抬舉!”
那個人影罵了一句。
畫面再次轉動,他看到自己失足跌落,眼前的天空是那么藍,他伸出手,試圖觸摸那天際,但卻越來越遠。
是失足墜落嗎?
不太像啊...
模糊的畫面再次轉動,他變成了一個半大孩子,在一片茫茫飛雪中,穿著破布棉襖,背后是一個炊煙渺渺的小村落。
“我來履約。”
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他身前,那張臉模模糊糊的。
他將一樣東西放入茫然的孩童手中,又背負雙手,喟然長嘆:
“這世人求不來的仙緣啊,終究還是你的。”
畫面再轉。
還是那個村落,但少年沈秋趴在草叢里,已經餓的頭暈眼花,在他眼前,站著一個穿著紅色小棉襖,梳著小發髻的女孩。
她正將半個黃色的窩頭遞給少年,她說:
“我求了師父,他說多一個幫忙的人也好,跟我走吧。你家人都餓死了,你留在這里也活不下去的。”
那是...
那是青青丫頭,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緊接著,最后一個畫面覆蓋了一切。
一座幽深坍塌的古墓之外,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握著板斧,護在他和青青身前,周圍盡是昨夜的黑衣人,從四面八方涌來。
“走!沈秋,帶著你師妹走!別回頭!”
“快走!!!”
他看到自己背起師妹沖出甬道,騎上老馬沖出包圍,在混亂中自己被砍中一刀,縱馬在夜雨中奔馳,依稀還能聽到背后的喊殺聲。
那個老頭在咆哮。
那是...
那是他師父,路不羈,一個總是沒好臉的怪脾氣老頭。
唔,原來這年輕人,也叫沈秋啊。
這還真是有緣分。
“呃。”
怪夢一片接一片,混混沌沌的沈秋最終睜開了眼睛。
他聽到了鳥兒鳴叫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他抬起頭,便看到在洞穴之外,有陽光順著斑駁的樹葉照入洞口。
一夜豪雨,總算是停了。
自己身上蓋著脫下來的衣服,還有些潮濕,但大體被烤干了。
在這簡陋的草席旁邊,有一堆還在燃燒的火,上面架著一個黑色的陶罐子,里面有水咕嚕咕嚕的響。
沈秋感覺很虛弱,腹部的傷口還在疼。
他看著纏在腰間的布條,應該是青青為他處理的傷口,他把布條解下來,看了一眼。
昨夜那一刀切開了皮膚,但沒傷到內臟,浸泡了河水,又被燒紅的石頭灼傷。
這傷口看起來頗為猙獰,在傷口旁邊還有黑色的碳痕。
看來那笨丫頭確實按照自己的叮囑,為自己處理了傷口,避免了感染。
那丫頭記性倒是不錯呢。
“但...她是從哪找來這些的?”
沈秋靠在石壁上,艱難的穿上衣服,他發現自己手腕上戴著一塊渾濁的劍型玉石,灰撲撲的不甚起眼。
但應該是這具身體的心愛之物,都快磨出包漿了。
沈秋左右看了看,這洞穴里有草席,有陶罐,還有用石塊壘起來的篝火堆,在洞穴角落還扔著幾個袋子,里面有些像是土豆或者番薯一樣的東西。
還有風干的肉,沒有好好處理過,肉干上還帶著獸毛。
這應該不是青青準備的,那丫頭還沒有那么神通廣大,應該是她幸運的找到了獵戶預備的小屋子吧?
運氣還真是好呢。
沈秋笑了笑,他從手邊拿起一根木棍,撐著身體,走到篝火邊。
看著陶罐里有正在煮的土豆似得玩意,在旁邊還放著兩只粗瓷大碗,里面有燒好的水。
“呀,師兄!你醒了呀。”
一聲喜悅的歡呼從洞口傳來,正盤坐在草席邊喝水的沈秋扭過頭,就看到青青丫頭提著一只肥兔子,還有兩只叉到的魚,走進了洞穴中。
原本漂漂亮亮的小丫頭弄得和泥猴子一樣,身上沾滿了草莖,隨便盤起來的頭發上,也有泥痕。
卷起的褲腿之下,兩只腳丫子上也沾滿了污泥。
不過那張肥嘟嘟的臉上倒滿是驚喜,看得出來,她是真的為師兄蘇醒而高興的。
話說,這么大的丫頭,就算再古靈精怪,也是裝不出這樣的情緒吧?
再說了,兩人昨晚還共患難過,這小丫頭還算救了自己一命呢。
“嗯。”
沈秋應了一句。
有些冷漠。
倒不是說他對這丫頭有什么意見,只是自己占了人家師兄的軀體,腦海里的記憶也是零零碎碎的,一時間根本偽裝不出師兄沈秋該有的樣子。
就這么貿然搭話,很容易漏餡的。
青青倒是不怎么在意,這丫頭大大咧咧的走過來,將魚放在石塊上,又拿起被打暈的兔子,她手里攥著一把短刀,在那兔子脖子上比劃來比劃去。
也不知道是下不了手,還是不會處理這野味。
她眼巴巴的看著自家師兄,沈秋喝完水,注意到了青青的眼神,又看了看她手里的兔子和刀。
他搖了搖頭,說:
“我來吧。”
雖然還有些虛弱疲憊,但畢竟不是致命傷。
在青青打下手的幫助下,沈秋動作麻利的刮了魚鱗,取出內臟,又讓青青去洗魚,順便摘點野果。
自己則借著解刨課上處理樣本的經驗,將那兔子剝皮清洗,小半刻鐘之后,兔子架到火上,魚也混著切碎的野果丟入了陶罐子里。
這洞穴中存著些粗鹽,很澀口,但好歹也有些調味,不至于讓這落難師兄妹就那么吃白肉。
青青蹲在罐子邊,眼巴巴的看著煮熬的魚湯,和烤兔子發出的香氣,這丫頭的喉嚨上下動著,應該是餓極了。
沈秋盤坐在篝火邊,一邊用棍子撥著火,一邊打量著青青,他輕聲問到:
“你是怎么找到這個山洞的?”
“是鳥。”
青青抬起頭,對師兄笑了笑,她揮著手,天真爛漫的說:
“我昨晚到處找能避雨的地方,但怎么也找不到,然后我聽到了鳥在叫,順著那鳥叫聲,就找到了這里。”
“我運氣很好吧?嘿嘿,師父常說我運氣好的異于常人呢。”
“運氣確實不錯,但那么大的雨里,還有鳥在叫?”
沈秋瞇了瞇眼睛,他又問到:
“這附近有獵戶嗎?”
“我不知道啊。”
青青抽了抽鼻子,她說:
“我們又沒來過這里,不過師父叮囑說不讓我們太靠近太行山里,說是這里鬧鬼呢。”
“鬧鬼?”
沈秋不安的動了動肩膀,他問到:
“這個世界真有鬼嗎?我昨晚聽那些人說什么仙家遺物,真有神仙?”
這問題讓青青丫頭翻了個白眼,她伸出手,試圖觸摸沈秋的額頭,她說:
“師兄你是不是發燒了?燒糊涂了?”
“神仙早就沒有了,有人說千年前有神仙呢,但什么靈氣流失之類的,讓神仙都活不下去的,現在江湖上行走的都是習武之人,至于鬼...”
小丫頭抿了抿嘴,稍有些害怕的說:
“師父說沒有鬼,但我聽蘇州唱曲的小廝說,人死了如果有怨念,就會變成厲鬼。不過我沒見過,但太行山這邊鬧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江湖人都知道呢。”
沈秋點了點頭,他將棍子上的兔肉切開一片,放入青青碗里,又撒了些粗鹽,遞給小師妹。
后者拿在手里,也顧不得燙手,就那么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就像是餓極了的小貓一樣,頗有些可愛的樣子。
沈秋輕笑了一下,他拍著青青的后背,說:
“慢點吃,一會再喝點魚湯。順便給師兄講講這太行山鬧鬼的事情?”
“師兄你好奇怪啊。”
青青盤坐在地上吃著兔子肉,她用古怪的眼光看著沈秋,她說:
“你從前對這些事情根本不在意的,還嘲笑我總是喜歡聽江湖故事,還有,你昨晚是怎么知道這山崖只有幾丈高的,我們摔下來不會死的?”
“呃,那個,你踩碎的石頭掉下去,聽回音,重力加速度粗略計算...”
沈秋看了一眼瞪大眼睛的青青,他含糊的換了種說法:
“是師父教的,我們不是開鏢局嘛,雖然只有三個人,但師父說要學會這些,這是常識!武林中人都懂得,你以后長大了也會懂得。”
“是嗎?”
青青揉了揉腦袋,她說:
“師父真是偏心,都不教我的。唉,我們和師父失散了...”
說起師父,青青很憂傷,她味同嚼蠟的吃著肉,她看著沈秋,期期艾艾的說:
“師兄,你說師父肯定沒事,對吧?他說我們逃出去,就回去蘇州和他會合,他肯定還活著,肯定還在找我們,對吧?”
看著青青期待的眼神,沈秋抿了抿嘴。
按照他腦海里零散的記憶來看,昨晚路不羈留在那里抵擋北朝騎士,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對方人數太多,而且是偷襲。
從路不羈最后喊得話里,沈秋也能感覺到,那老頭已經抱定死志了。
但他又怎么能對青青這14歲的丫頭說這些呢?
更何況,此沈秋非彼沈秋,他對于路不羈沒有太多的特殊感情,對這個陌生世界更是一無所知。
作為被社會毒打過的人,他見識過人心險惡,沒有那么容易輕信他人。
就算是眼前這丫頭,也是共患難,又救了他一命之后,才有些親近之意的。
面對青青的期待,他只能含糊的說:
“嗯,應該是吧,師父武藝高強,大概是沖出去了,我們也得想辦法離開這,回去蘇州...吃東西吧,別耽擱,吃飽了我們上路。”
“嗯。”
師兄的話讓丫頭擔憂的心稍緩了一些,陶罐子里的魚湯也差不多煮好了,沈秋給自己和青青各盛了一碗。
這魚湯并不美味,也沒什么滋味可言,但溫暖的湯汁混雜著煮爛的野果滑入腸道,讓沈秋的精神猛地一震。
“太行山這邊啊,我聽瑤琴姐姐說,是因為十幾年前,北朝和南朝在這里打過仗,死了好多人,十幾萬人呢。”
青青這丫頭有點碎嘴的情況。
她看到沈秋不說話了,自己就巴拉巴拉的,給師兄講起了自己從其他人那里聽來的故事。
她說:
“北朝的皇帝被魔教中人刺殺了,但北朝退兵之后,太行山一代又有了瘟疫,這附近的人都死光了,他們就變成了山鬼,守在太行山附近。”
“那些山鬼恨極了北朝人,我們南朝人進太行山只要不胡作非為,就能平安退出來,但北朝人只要進來,就沒命啦。”
青青越說越激動,她就像是個說書先生一樣,對沈秋說:
“前兩年,從燕京那邊還開了一支軍隊,有幾百人呢,進山搜索,結果最后只有十幾個人跑了出來,而且都嚇瘋了。”
“山鬼是在報復那些北朝狗賊。”
青青舔了舔嘴唇,似乎是生怕沈秋不相信,還添油加醋的加了一句:
“反正大家都是這么說的...再來一碗。”
“是嗎?”
沈秋皺著眉頭,為青青添了一碗魚湯,他這具身體雖然只比青青大兩歲,但靈魂卻已經是個25歲的成年人了。
他是個無神論者,并不相信世上有鬼。
但如果這太行山里沒有鬼,那這傳聞的主角肯定就是人了。依托腦海里那些廣雜的社會見聞,這十有八九又是裝神弄鬼的把戲。
昨晚,青青說在夜雨中聽到鳥叫聲,才找到這個洞穴,讓她和沈秋逃得一命。
看來自己師兄妹能在絕境中活下來,真的是有“鬼神”相助啊。
“青青。”
沈秋喝完了魚湯,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對小師妹說:
“師父真的在古墓中拿到了所謂的‘仙家遺物’?”
“嗯。”
青青使勁點了點頭,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胸口,她小聲說:
“是一張圖,師父讓我貼身放著,昨晚你丟出去的包裹里,都是鏢局的賬本和其他東西。”
“那就貼身放好。”
沈秋沒有想去看那所謂的仙人之物,他拄著木棍站起身,對青青說:
“收拾一下,我們離開這,那伙賊人可能還在找我們,這里不能久待。”
“那我們去哪?”
青青問到:
“回蘇州嗎?”
“不。”
沈秋看了一眼身后洞穴里擺放的東西,他說:
“太行山鬼既然恨極了北朝人,我們就把那些賊人引去給山鬼報仇,我們不回蘇州。”
“我們進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