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安靜著。
突然,月宮離反應了過來,臉漲成了豬肝色。
道逆天,你在含沙射影誰呢你?
明人不說暗話,有什么刀能痛快一點捅我身上嗎,非要拐彎抹角地來?
“姐夫,我…”
月宮離趕忙轉身,焦急地看向徐小受的肚子。
這一刀威力太大。
但凡是個圣帝世家出身的,都該曉得能通過“問心”一關,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百分百忠誠!
意味著為了世家傳承,可不惜犧牲一切,不論親情、友情、愛情!
這代表什么?
月宮離可太清楚,這在外人眼中代表了什么——和這一代十尊座的理念截然相反!
在這個瞬間,月宮離幾乎能看到死神對自己伸出了手,而生命之神又努力往自己的腦子里灑來智慧的種子…
可他急思能力真不如道穹蒼。
正值萬慮千愁,最后決定邊解釋時,邊想該解釋什么之際。
但見徐小受一擺手,淡淡道:
“你姐夫走了。”
月宮離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聽得人一踉蹌,傻在原地。
那坨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脫口后會是什么內容的解釋之語,抻到了喉頸處,又給咽了回去。
他低下頭,晃蕩了幾下腦袋,嘴角扯了扯,沒能發出聲音。
隔了下,才自嘲般失笑出聲。
“呵…”
我在想什么?
他可是八尊諳!
不是人人都是道穹蒼那種狗貨。
八尊諳既然從一開始決定了不會對自己動手,又怎么可能因為道穹蒼的三言兩語而動搖本心?
這個世界上能動搖到他本心的東西尚且沒有,人只一個,這么多年來還僅那一次。
我算什么東西?
在他眼里,哪配值得出爾反爾?
“三十多年了,他還是學不會正眼瞧人…”
月宮離緊緊攥住了拳,很快又松開。
劫后余生的慶幸,與被無視、被忽略的不忿同時涌來,分明自己所站的位置已不勝寒,但對比起他們這些人來…
一剎間,月宮離百感交集,不知作何表情。
但這位圣帝傳人素養極高,很快就處理好了這些復雜的情緒,對著徐小受的肚子一低頭:
“多謝姐夫不殺之恩。”
又抬眸對上徐小受冰冰冷冷的眼神:
“多謝受爺網開一面。”
轉身,再瞥回那恨不得千刀萬剮的道逆天,張了張嘴,有淚盈眶:
“多謝道兄放我一馬!”
道穹蒼毫無表情。
此刻他已從曹二柱的身體中完全脫離。
卡片一抖,就甩出了自己的肉身,寄身回去后傀儡就如活了一般,頗具靈性。
可便是這般跟人毫無差別的栩栩如生之身,這會兒臉上表情比石頭還硬。
他垂著眼皮,不知是在思考什么。
月宮離彎腰拜他,畢恭畢敬。
他的視線就追隨,從其左胸到脖頸到后肋,再從背后回到腦袋回到胸前。
月宮離魂體通涼,如履薄冰。
起身后二者四目再對,他淚下如流霰,他還在沉吟。
就這樣對視了不知多久…
末了,道穹蒼嘴角扯開,伸出手捏了捏身前靈魂體的臉頰,又拍了拍他臉,爽聲一笑:
“開個玩笑而已,月兄怎么還當真了。”
“伱我情同手足,互為知己,難不成我還真會想殺你不成?”
月宮離面色抽搐著后撤半步,用力擦著臉,擠出來并不算很僵硬的笑容:“哈哈,道兄…”
“被我碰到,臟了嗎?”
笑聲,戛然而止。
月宮離光速反應了過來,趕忙放下擦臉的手,哭也似的干笑兩聲:“啊哈哈,不是這個意思…”
“臟了,用手帕擦呀。”
道穹蒼搖頭輕笑,優雅的從胸口衣襟處摸出了一方手帕遞過去,忽然一拍腦袋:
“你瞧我這腦子,差點忘了幫你重塑肉身。”
月宮離瞳孔地震,連連擺手示意不用,整個靈魂體都發出了強烈的抗拒語言。
道穹蒼不由分說一記大庇佑術下去,月宮離鵝叫連連,沒過多久便給重塑出了最簡單的肉身。
“多、多謝道兄…”
“手帕。”
“不用了…”
“臟呢。”
“不臟!真的不臟!”
“拿著。”
“不用,真不用…”
道穹蒼笑意一斂。
月宮離嚇一哆嗦,啪的抽過來手帕,鄭重其事地迭好,也不敢擦,攥在手心負于身后。
“謝謝道兄。”
曹二柱感覺給什么東西電了一下,突一激靈。
他看著笑笑不說話的道穹蒼。
再看回自己那臉上還保持著微妙笑意,說要還八尊諳一句忠告,說完便僵停在原地的肉身。
第一次,曹二柱感覺自己長得如此面目可憎,比老爹還可怕!
“這個姓道的,說的每句話,做的每個動作都很正常,但怎么給人的感覺這么不舒服呢?”
曹二柱感覺亦叔的做法才是對的,自己方才就不應該因為八月妹子而冒頭。
給這位“道叔”盯上的,沒一個有好下場!
“二柱,過來。”
才剛在腦海里閃過想法,曹二柱一哆嗦,因為那道穹蒼在對自己招手。
“作甚?”
他面露戒備。
徐小受都腳步一橫,微微擋在了二柱身前。
雖說曹二柱從里到外,從靈魂到肉身,都已經給道穹蒼侵犯了個遍。
但能少摸一下是一下。
畢竟連他看著道穹蒼好不熱心腸的給月宮離重塑肉身,都感到一陣發憷。
那身體,真的還能用嗎?
睡覺都會被自己嚇醒,或者掐醒吧?
“你連我都防?”道穹蒼見狀,卻是一陣好笑。
徐小受:“君子不妨。”
曹二柱神情一怔,看著小受哥擋在身前那瘦削的背影,感到好有學問。
君子不妨,什么意思?
君子不會防你,但我防你,所以我是小人…小受哥在罵自己?
還是說,我不會防君子,但我防你,說明你是小人…小受哥在罵道穹蒼?
曹二柱撓了撓頭,想了又想,最后“哇”了一聲。
道穹蒼給傻憨憨的二柱“哇”笑了。
徐小受就喜歡玩這些故弄玄虛的東西,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理他:
“我要幫我這侄兒的靈魂體,重新連接回肉身。”
“我不在他體內的話,沒人幫忙,靈肉分隔越久,損傷的東西會越多。”
“這絕不止記憶,還包括道基,與其他種種,你懂?”
我不懂…
徐小受搖搖頭,表示道穹蒼讓開,我不行,但我可以上。
道穹蒼對月宮離的殘魂甚無敬意,對并肩作戰過的受爺還是相當尊敬的,一笑置之,讓開了去。
“二柱,待會兒可能會有點疼,你順著我來就行。”
“嗯嗯。”
二柱對小受哥是很信任的,連連點頭。
徐小受當即大開生命道盤,以鬼劍術御魂詭術的方式,操縱起二柱并不反抗的魂體,契回他的肉身。
他從來沒有這樣做過。
幫人靈肉分離倒是有,幫人靈肉合體第一次。
但人都有第一次,徐小受一邊觀察著曹二柱的生命圖紋,通過道則圖紋等變化,小心翼翼嘗試著融合回去。
很順利。
生命奧義還是厲害。
靈肉合體雖說是第一次,痛是痛了點,二柱咬著牙也不會叫,顯然忍耐力極好。
最后快要成功了的時候…
“嗡!”
曹二柱身上生命圖紋卻一變,極速黯淡下去,仿若人之將死。
怎么回事?
徐小受大驚。
細細一查探,才發現二柱的身體竟有兩個靈魂在貼貼,險些在自己生命之力的催化下粘成一個。
而直至此刻,那第二個靈魂體,都沒有作聲。
誰啊你,在我家柱寶身上…等等!
徐小受瞳孔一顫,記起來了什么,大驚失色。
我敲,神亦還在!
他是修煉了遺世獨立嗎,怎么存在感這么低?
不對,這家伙是從頭到尾,一句話都不說啊…
甚至八尊諳過來了,他連招呼都不打。
惜字如金到了這個地步,是在修煉什么閉口禪嗎?
“神亦!”
“我在。”
“你出來啊,你當啞巴干嘛,二柱等下被你玩死。”
“我出不來。”
神亦自然不會開玩笑。
這話一出口,徐小受便回憶起了幻劍術第二世界中看到的,四舍神亦打爆祟陰肉身的一幕。
四舍他學了,只是未到窮途末路時,真不敢用。
舍身,不像普通人肉身被打沒了一樣,只要找到天材地寶便能恢復。
它以舍棄換取力量,仿佛天生無有軀體。
這“一換一”的爆發固然極限,但后果也極為嚴重,至少神亦想要再次凝聚出肉身來,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做到的事。
古武便是如此簡單、粗暴。
舍身如此,舍魂、舍意、舍我亦然。
若四舍舍棄的是全部,短暫能爆發的力量,徐小受已不敢想象。
但結果他是能預見的:
人將不復,連同存在本身,都會于世人記憶之中抹除。
藥祖復活,估摸著都回天乏術。
只能說當時,神亦真的狠!
也夠果斷,提前扼殺了很多麻煩!
“我能幫忙。”
道穹蒼主動出聲,仿對眼前發展早有所料:
“我可以提供一具天機傀儡,神亦可以暫居于此,雖然還是操縱不了肉身,但可以作為‘緩沖’。”
“我們先復活一個,二柱侄兒比較重要…嗯,女人小孩重要,年長的不重要,我的徐,你說是嗎?”
這話怎么有點耳熟?
徐小受倏地驚眸回望,不是,騷包老道你這么記仇的嗎,當時我就隨口那么一說…
“我拒絕。”
徐小受還沒來得及拒絕,神亦已經暗中靈魂傳音了:
“徐小受,我不想同道穹蒼說話,你幫我拒絕他的一切好意與不懷好意。”
“如有可能,你幫我復活肉身;如無辦法,請讓我繼續寄魂在二柱身上。”
“我能保他,二柱也能保我,不要天機傀儡,不要大庇佑術。”
這話很直白,直白到值得深思。
神亦竟對道穹蒼忌憚如斯,連多余出一句話都不肯…
嗯,他是對的,話多如月宮離,方才差點被玩死。
多說多錯,少說少錯,不說沒錯。
而直到此刻,神亦也還在提防道穹蒼對曹二柱動手…
嗯,是該提防,神亦是對的。
傀儡控神亦,二柱控魁雷。
道穹蒼的如意算盤,分明打得這么叮當作響,自己怎么就對他放下戒心了呢?
徐小受有些驚醒,暗中腹誹了騷包老道幾句話,擠出笑臉剛要拒絕他的好意。
“沒意思。”
道穹蒼眼皮一耷,反手就將天機傀儡收了回去,小聲嘀咕著,只有周邊幾個人能聽到:
“背著人說話,真的很沒意思…”
徐小受一點都不尷尬,乃至樂得如此,不用這家伙打嘴仗。
生命道盤一變,當即就要換個方式,為曹二柱靈肉合體。
道穹蒼頭都不回甩話過來:
“一主一輔,根莖相生。”
“舍身的魂體固然處境艱難,但他是神亦,很強,可以作莖輔助。”
“二柱主魂作根,接神亦魂體能量向下扎生,可快速鏈接回他的肉身來——他這具身體方才承受了‘我們’太超格的力量,已經爛根了,根本無法識別出誰是主人,可能連‘識別’都被破壞掉了,記得小心些。”
“平日里活動的時候,二柱也還需記得時不時反哺靈魂能量回去,不然一直那么吸,你亦叔也扛不住。”
“這相生狀態最多維持三個月,超時倆人都有風險,多的我便不說了,你們自己掂量。”
他話音一停。
徐小受本來會的,硬生生給控在了原地三息時間。
他就是想要這么做!
但道穹蒼將之說了出來,這是否意味著其…有坑?
轉眸視去,見騷包老道白眼一翻,攤著手道:
“真不至于!受爺!”
徐小受哼哼兩聲,倒也沒想出來騷包老道能在他經手的靈肉手術上隔空動什么手腳,除了大神降術的烙印。
但那烙印,該下的估計早下了,不差現在這么一個。
三下五除二,他給曹二柱塞了回去。
“感覺還少了點什么?”
在養好了曹二柱的殘軀,接受完曹二柱的道謝后。
徐小受望著月宮離靈魂體恢復肉身,曹二柱靈魂體恢復肉身,感覺自己遺忘了一些事情。
想去思考時,連“回想”這件念頭本身,都變得十分模糊,仿被從腦海中淡化。
“可以準備出去了。”
道穹蒼盤著手上的陣盤,指了指天空,示意徐小受打開樹門。
此行雙手空空,然收獲滿滿,道穹蒼頗感滿足。
于他而言,人生的物質欲基本上在當殿主的那三十年給填滿了。
他貪贓了多少東西,他自己知道。
此時,便是術祖之墟里的寶貝、碎鈞盾、畫龍戟等,說不垂涎那是假,但得不到,道穹蒼也真不放在心上。
這些東西,錦上添花罷了,不是剛需。
道穹蒼從沒忘過,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四象秘境中,他以大占天術卜了一卦,卦曰“損”。
不是大吉,連小吉都算不上,該說是挺不好的一卦。
然卦無絕對,道穹蒼是這么解的:
“山下有澤,澤潤高山,損下而益上也。”
“損我,而益他人也!”
道穹蒼從不會去強求什么,凡事隨緣起隨緣滅,于是順勢而為,進了這危機重重的神之遺跡。
果不其然,這里頭有大有因果,一重接一重,倘應對不佳,能將自己玩死。
但最后的結果,證明了他從一開始的選擇,就是對的。
甘當配角,損道而利徐,福澤于他,反哺于我。
徐小受扶起來了,自己也得到了自己最想要、最滿意的:
“控了曹二柱的身,大神降術隨時可以施展,相當于把住了魁雷漢的命根子,之后只要不玩脫,什么都好說…不敢降你,我還不敢降你兒子?唉,人類果然還是會為了血脈的延續而受到牽制,這點得我得警醒…嗯,是了,還有個八月…”
“曹二柱可以的,控他還附贈了一個讓人略感頭疼,龜縮在死浮屠之城不出的神亦靈魂,不出意外出遺跡輪回歸位之時,神亦之魂該回的是十字街角…徐小受記不起來這個細節,當然記起來了他也無能為力…那我下一站,就該是收掉死浮屠之城了,夜梟北街之主,希望她的痕跡還沒被完全清除,該死的天人五衰,自爆得真果斷啊,我有那么嚇人嗎…”
“月宮離肉身重塑,雖然不能對他施展大神降術,畢竟風險太大,但現在至少他有三分之一是我的了,關鍵時刻隨時能生變數…嗯,小阿離如果可以,應該不想和我生恨,只要不給機會,我們出去后還是朋友…”
“月八之間的懷疑之種種下,二者再不可能同心同德,這是潛移默化的,很難意識得到…月宮離接受圣帝位格成為家主之時,也將是他與八尊諳、月宮奴徹底分道揚鑣之際…姐弟倆感情是不錯,可惜了,中間多了個我,你們注定不能和睦相處…”
“記憶之道有所精進,卻是意料之外,不曾想戰勝祟陰對我道心幫助如此之大,果然古劍術不適合我,其他道我還算有點天賦…無袖等圣奴之人靈魂體是可以還徐小受,當然要他想得起來,主動提出,若出去再換,我就能動很多手腳了…焚琴…呵,蠢貨茍無月,養寇自重都不知道,怪不得你只剩一臂…”
“白胄、戌月灰宮…抱歉,三十年前撒下的網,這大魚今下該收了…妹妹,南域可不是我為你成為殿主留的賀禮,那是哥哥我的退路啊…算算時間,茍無月那邊應該也快結束了,希望他們中途與我失聯,并不會成為無頭蒼蠅,還能按照原計劃行動…嗯,茍無月在,好說,未瘋一個人就不一定了…”
“徐小受,嘖,還是太年輕了,快點成長啊,我們沒多少時間了…超越十尊座不難,但時代不會等你,你要超越的是時代啊…要跟他提醒一句嗎,從各般時間節點推測來看,神愛大戰的時候,祟陰已經復蘇了…搞不懂,我已經要搞不懂這家伙了,他到底是在藏,還是真沒意識到這至關重要的一點…”
“還有還有…”
“十祖秘辛…”
損掛何解?
損我,而利他人也。
損掛一反。
損他人,則利我也!
“受到揣測,被動值,1。”
信息欄再度彈框,徐小受狐疑地瞥了眼望著天空失神的道穹蒼。
依這家伙神魂沸騰的程度看,毫無疑問又在心頭搗鼓著什么壞主意。
他捏出天境之核,撓了撓頭,真感覺遺忘了不少,剛想召喚出樹門來,突然頓住,一拍腦袋:
“騷包老道,我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