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忘憂樓的氣氛,變得有點糟糕了。
老早的時候,空余恨就將他饒妄則的木雕雕好了。
畢竟再磨蹭,一件事情,也有完成的時候。
這下沒理由留人了吧?
妄則圣帝自覺他已給足了這位神秘的空余恨面子,在這古今蘊憂樓里待了許久許久,自不希望對方完事了后還得寸進尺。
空余恨確實也非是那等人。
只是隨手一幫的忙,沒必要送佛送到西。
但不再留人,絕不代表著只剩下“送客”這一選項。
空余恨什么都沒說,只是借助古今忘憂樓的力量,通聯了外界,給二人看了眼神之遺跡正在發生的事情。
此時,正值徐道等人初入星河神庭。
在神刑柱大陣之中,黃泉看到了半圣輕而易舉被裂魂,這其中不乏有奧義半圣。
面對祟陰,奧義半圣甚至連慘叫都發不出來,而凄涼至此者,甚至包括自己的便宜盟友月宮離。
黃泉于是在小凳子上坐得更端正了,仿佛這古今忘憂樓危險之地,成了他最后的避難所。
妄則圣帝所見,則是毫無尊嚴的封天圣帝,在多番卑躬屈膝求饒無果后,成了供應星河神庭的能量源。
對此,他置之一笑。
“封天,怎及妄則?”
不管別人如何想,妄則圣帝作如是思考。
他不認為自己出去了,會遭遇同封天圣帝一個結局。
但,能好到哪里去呢?
在古今忘憂樓里躁了數日的他,第一次覺得人生不得一直前進,找到機會就得沉淀沉淀。
有時候安靜的坐著,絕非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大潮退去后自己仍在岸上沒被卷走,亦不失為一種成功。
“就等著吧!”
“也挺好。”
等著等著,妄則圣帝些許慶幸自己沒對空余恨出手,所以關鍵時刻,此人才沒攆自己出去。
誠然毋饒帝境的未來是貴為一族之長的他所最大牽掛,可身為一族之長的我,就不能有時候也只為自己考慮考慮嗎?
我也很累的好嗎!
于是乎…
沉默,是今夜的古今忘憂樓。
焦慮,在無盡的等待間蘊養。
“神戰?”
靜心定氣了不知多久后,當看到天祖之眼登場,妄則圣帝忍不住發問。
他頭一回覺得神之遺跡這般失控。
自己為了區區一個毋饒帝境的未來,本覺親身入局,乃殺雞用牛刀,雖說大動干戈,至少把握十足。
而今看來,許是孟浪了…
圣帝入局,竟也是吃力不討好?
這祟陰布局了多少年啊,自己竟還想著來都來了,沒見著染茗,便去同祟陰談條件、談合作又何妨?
與虎謀皮?
這充其量算上趕著去給人家當倀!
不不不,有些妄自菲薄了,我為圣帝,不至于如此…妄則圣帝瞥向空余恨,等待一個回應。
“嚓嚓嚓…”
對于饒妄則此問,空余恨興致缺缺,只繼續自己手上的新木雕沒有回答。
或也只是他無法預測神戰的走向,以及無法定義當下兩大彼此虛弱的祖神罵戰,算不算得上神戰。
偷窺是不好的。
這會暴露很多人的小缺陷和小秘密。
而為了保護徐小受的各種手段和隱私,空余恨選擇關掉了投屏,自己一個人默默地看。
他一直在關注徐小受。
并在后者多次陷入困境時,略施援手。
空余恨很看重這位“異世的來客”,否則第一次見面時,也不會贈出時祖影杖。
要問原因…
空余恨也不大清楚。
或許,他是為數不多,能記住自己更多的人吧?
等待…
依舊是長久的等待…
在度日如年的焦慮時光中,古今忘憂樓失去了交談,好似空余恨和妄則圣帝都忘卻了彼此留人和被留的第一用意。
黃泉自不必提,他已盡力在縮減自己的存在感,連“拘束”都人為地在努力淡化。
這不寬不窄的底層閣樓里,余下的只有“嚓嚓嚓”的木雕聲,煩不勝煩地在人耳畔響著。
很煩。
很讓人焦慮。
但如果只是這樣,不安就能被時間撫平,這亦不失為另一層面上的一種“忘憂”。
可惜了。
人越怕什么,似乎什么就越會找上門來?
“嘎吱”
閣樓里就有木鐘。
可所有人甚至不知是過了多久,古今忘憂樓的木門,在某一刻被人推開了。
“你又請了誰來?”
妄則圣帝驚眸率先望向空余恨。
他所見的,卻是后者止住的雕刻動作,以及稍顯訝異的眼神。
不速之客!
如同石化了般的黃泉,也仿在此刻被賦予了生命力,面具下眼珠子一轉,瞥向了木門的門口。
空無一人!
門是被推開了。
進來的卻似只有空氣。
反正他是誰都沒能見到就是了。
可是!
為什么突然感覺!
這古今忘憂樓的底層閣樓,變得更逼仄了?
“這位朋友…”
茶臺前的空余恨將手上木雕和刻刀輕輕放下,起身為對面斟茶,旋即伸手示意道:
“請坐。”
他左右手的妄則圣帝、黃泉,則是突而眼神驚恐,一右一左回眸,看向側方,看向了空余恨的對面。
這方小茶臺前,不知何時,多了又一個人,一襲淺色的亞麻長衣,著裝極盡樸實,氣勢卻分外逼人。
古今忘憂樓底層閣樓本就不大,主打一個溫馨,兩人稍顯寬敞,三人剛好合適,四人…就太擁擠了!
關鍵這新多出來的“人”,說大只談不上,就是正常人類體型,卻顯得格外“龐然”。
有著三個腦袋,六條臂膀,單是安靜地坐在那里,氣勢上便覺將整個底層閣樓給填滿了。
遑論那三個腦袋還同時在盯著三個人,壓迫感給到溢出。
饒是此時此“人”有著正常人類的外型,其勢其力其息乃至其舉手投足,不外乎昭顯著與凡人有著本質的不同。
祟陰!
這就是祟陰的人類形態吧?!
人形態祟陰單手指著臺上茶盞,三張嘴、六只手似不知該如何分配,聲音更聽不出是從哪一個腦袋上傳來:
“余,遠道而來,此為‘古今忘憂樓’待客之道?”
太糟糕了!
這氣氛,簡直糟糕到爆炸!
妄則圣帝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多瞧一眼那人形態祟陰,他此刻腦子里回蕩著的只有一個念頭:
“不可能!”
不可能啊,祟陰邪神不是在外面神戰么,怎的有空過來了?
不可能啊,古今忘憂樓不是超然世外么,怎么能找上門來?
不可能啊,祟陰邪神不是傲慢、狂妄的祖神么,怎對空余恨如此客氣?
不可能!
完全不可能!
可最害怕的不可能發生了,就坐在自己的身邊,妄則圣帝思緒在瘋狂之后幾乎僵滯。
他努力平靜自己。
很快,腦海里蹦出了一個癲狂的想法:
好機會啊,這是!
本來自己就是想著過來尋求一個機會,現在沒找上,反倒自己過來了。
那此前死去的念頭,或許可以重新復活一次――合作?
腦袋一偏。
妄則圣帝看到了那三頭六臂的祟陰。
他嘴巴蠕動了兩下,只覺嗓子冒煙,自己竟然說不出來聲音。
害怕?
哈哈哈,本帝會害怕?
不過只是區區一復蘇邪神罷了。
給一個機會榮回圣神大陸,是恩賜,是圣帝世家饒氏的恩賜。
倘若不是毋饒帝境有了危機,祟陰求著自己,自己都不可能讓踏足圣神大陸半步好嗎!
“饒妄則!”
“打開你的氣場,抬高你的格局,然后,說話!”
妄則圣帝氣勢一揚,便要起身道言,突然身側探來一只手,幾乎是擦著自己的臉頰而過。
“抱歉,是我招待不周了。”
空余恨方想起身,多洗兩個茶杯,招待祟陰三張嘴。
“不必了。”
哪曾想后者三臂同出,幾乎是貼著妄則圣帝和黃泉的臉,從他們各自身前端走了酒杯和茶杯。
一飲而盡。
“砰!”
一聲異響傳來。
眾人抬眸望去,原來是饒妄則給自己的小凳子絆到腳,險些跌到地上。
他掌握著風屬性,怎么可能會摔到?
圣帝,又怎么可能會被嚇到?
“呵呵…”
妄則圣帝輕笑兩聲,剛想說點什么,發覺祟陰的一個腦袋上的一顆巨大的妖異紫眼,剛好轉過來盯住了自己。
他的所有話語,全部胎死腹中,眼神發直地僵在了原地。
葉公好龍。
真龍一降,膽裂心驚。
也是直至此時,妄則圣帝突然發現。
原來面對祟陰后還能站著,還能與之對話,竟也是一種勇氣。
那徐小受那廝,又是哪里來的膽量,敢張口挑釁邪神?
“定然是因為本帝親身入局,機會只有一次,太久沒親身與戰了,哈哈,真是好笑…”
“竟是久違地體驗了一把‘刺激’之感,這倒是百年來,最為新奇的體驗了,哈哈,哈…”
妄則圣帝心下已經讀懂了自己。
圣神大陸已許久無有圣帝親身赴局之戰,太安逸了。
彼時虛空島一戰,他前去的也只是一道圣帝意念化身。
那東西死了便死了,很難從根源上影響到本體。
細細一算,自打成為圣帝,自己其實脫離真正的“生死之戰”…時間長到無法細數了。
當下之“刺激”,只是因由自己在祟陰面前,確實會有真正的危險罷了。
僅此而已吧?
妄則圣帝釋然地笑著。
忽而某一瞬,腦海里閃過封天圣帝屈膝磕頭,最后亦被魂裂的下場。
他屁股在半空僵了一下,最后鎮定地坐回了小凳子。
封天圣帝?
十尊座中,尚有一介香杳杳。
圣帝與圣帝,又豈可同日而語?
祟陰尚未開口,重新落座的妄則圣帝,目視著酒杯從祟陰嘴下歸來,主動出聲,介入祟陰與空余恨的對視道:
“本帝,有一事相商。”
談判,是要將掌控權掌握在自己手上的。
這個時候,誰先開口,主動權便會率先落在談判桌的那人手上。
妄則圣帝貴為五大圣帝世家家主,有過多次在“五帝會談”上被冷落的經驗。
彼時他是插不上話。
這卻不代表他并不會講話。
乾始道氏未出道穹蒼,道之一族未曾染指圣神殿堂之前。
他毋饒帝境在“五帝會談”上的分量,也能排進前四,有時甚至能躋身前三。
“斟酒。”
祟陰放下酒盅,手指輕輕敲了一下桌面,微妙的目光一直盯著對面空余恨。
作為古今忘憂樓的主人,空余恨剛欲有所動作。
妄則圣帝已經攝來了一側文火正溫著的酒爐,屈膝起身,身位又不至于超過祟陰地彎下腰,為自己面前空盞倒起了酒:
“好的。”
嘟嚕嚕…
酒液一點點往下傾瀉。
空余恨欲起不起的身子僵著,欲抬未抬的手停佇,表情訝異地盯著妄則圣帝。
黃泉看向饒妄則的眼神,那就十分直接了:滿布驚恐!
直至酒盅倒滿,妄則圣帝如夢方醒,意識到方才自己完全沒能掙脫指引之力…
尚未談判,尚未施壓!
本帝,給這剛剛復蘇的小祟陰,倒起酒來了?
他那半彎到略顯虔誠的身子凝固在了半空,只覺身上的每一個關節都變得晦澀,十分難以操控。
他想順勢起身隨意施展一下身體,表明是因由坐太久而腳麻手麻了。
酒已斟滿,此舉無法掩飾什么。
他想坐下回歸鎮定,表示方才什么都沒發生過。
酒已斟滿,怎么可能什么都沒發生過?
我做了什么啊!!!
妄則圣帝心頭怒生風暴,面上倒是還能算是鎮定,只輕輕放下酒爐后,指著身前酒盅道:
“請。”
只是斟酒一杯,于外人看來,彰顯地也只是我毋饒帝境的禮教。
本帝,何須多想?
祟陰沒有動手取酒,像是什么都沒聽到一樣,六只手臂交叉在三個腦后,姿態愜意地盯著的,還是空余恨。
空余恨順勢將手放下,拿起刻刀,低頭后又忍不住抬眸,再瞥了一眼饒妄則。
你在看什么!
妄則圣帝簡直無法接受那個眼神,鬼使神差地,他往側邊火爐一指,解釋了一句:
“本帝距此酒爐較近…”
似是覺得這解釋不夠,他又補充了一句:
“方便。”
不是,我在解釋什么,我又在補充什么?
話一出口,妄則圣帝已悔到腸里去,嘴角都為之抽搐。
何須解釋?
本帝一生行事,何須向他人解釋!
黃泉面具下眉眼一擠,不敢多瞧,挪開目光。
他不作評價。
他只知道,在古今忘憂樓“狂”了這么多天,酒杯妄則圣帝摔碎過。
這酒,他頭一次斟,還是為別人斟。
黃泉莫名慶幸起自己此刻帶著面具,沒讓自我情緒表露太多。
他縮著雙手,縮在腿上,姿態更拘束了。
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余有一憂,期得一解,不請自來,望不見怪。”
人形態祟陰自落座后,從始至終就沒正眼瞧過旁側螻蟻,哪怕有人會覺得自己在看他。
盯著的,永遠就只有對面那道視來虛幻朦朧,立足于時間長河之上的縹緲身影。
“何憂?”
空余恨靜靜坐在小凳子上,手里抓著的是刻刀,覆住的是三頭六臂的新木雕。
其實從祟陰的身上,他瞧不出半分焦慮。
然來者是客,古今忘憂樓,對于能登門拜訪者,歷來是來者不拒,有憂力排。
“述憂之前,尚有一問,不知當講不當講。”人形態的祟陰,似乎也學會了禮貌,言語之間極為客氣。
不是…
妄則圣帝張了張嘴,很想說一句我呢,你們把本帝之言,當作耳旁風了嗎?
很快他選擇了閉嘴。
罷了,即便剛剛復蘇,昔時亦為祖神,便當作是給祟陰一個面子。
此憂述完,再道合作之事罷。
“請講。”
對于禮貌者,空余恨回之以禮貌。
其實對于不禮貌者――古今忘憂樓歷來最不禮貌的客人妄則圣帝,他也回之以禮貌。
祟陰左右各伸一手,作拳抵住側偏的左右腦袋,另外兩只手則還是交叉負在中間腦袋之后,余下的雙手環胸,姿態輕松地開口說道:
“倘遇不公之事,閣下是會漠以對之,或是出手相助?”
不公?
高高豎著耳朵的妄則圣帝、黃泉,率先一愣,祟陰何出此言?
空余恨眉頭一皺,想到了徐小受。
若在面前邪神與徐小受之間作選擇,他毫不猶豫選擇后者,畢竟此前有過接觸,也相談甚歡。
他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問道:“何為‘不公’?”
祟陰輕笑,微微翹起的嘴角很容易讓人誤會是在嘲諷:
“不公,即為不公,甚難詮解?”
倒是不難理解,主要我不知曉你想問的是什么…空余恨開門見山:“朋友,有話但說無妨,古今忘憂樓里,無需拐彎抹角。”
祟陰聞聲,三個腦袋同時低下。
閣樓四周,便起來了“呲呲呲”的謔笑之聲。
許久,重回先前姿態,卻是抄起一側酒盅一飲而盡。
“斟酒。”
酒盅放下后,直視時間長河上的那人,重復道:
“倘遇不公之事,閣下是會漠以對之,或是出手相助?”
嘟嚕嚕…
酒盅滿上,妄則圣帝放下酒爐,人懵在了原地。
不是,我在干什么?
我怎么還聽話,面子給一次就行了,本帝難不成還打從心底,想當祟陰座下的斟酒童子?
空余恨也僵在了原地。
祟陰不語,他卻從這重復的話音之中,聽出了點什么來。
壞了,我才是那個拐彎抹角的家伙…
猶豫了下,空余恨只能從心頭出發,思量道:
“若真有不公,我愿出手相助。”
祟陰一笑。
轟地一聲,古今忘憂樓內降下重壓,杯盞顫顫,人如浮萍,萬事萬物如有粉碎之象,卻是卡在了瀕碎的節點之前。
祟陰身后展露虛幻神座,三頭六臂的紫色怪物小憩于上,目視過去、現在、外來三方。
茶臺之前,人形態祟陰幽幽啟唇:
“神鑒之下,言誓成諭,閣下,此話當真?”
空余恨沒來由心頭一緊,感覺接下來的話會變得無比重要,卻不知曉這重要在什么地方。
他忘記了很多東西。
祟陰,似乎知曉“我”?
“從心之言,何必猶豫?”神座上的祟陰慵懶地翻了個身,茶臺前的祟陰眸光戲謔。
是啊,我在猶豫什么?
空余恨張了張嘴,道:“倘遇不公,我會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