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勛面對著這份永遠還不上的賬單,已經暈了,他跑來要俸祿,就是想讓人看看,他堂堂武定侯,究竟有多慘。所謂兔死狐悲,朝中能沒有人幫他說話嗎?而且在大禮議之中,他還是正在天子這邊的,他耍個無賴,朱厚熜也未必就會殺了他。
只要心有不忍,或者有好人幫忙,他就算活過來了。
可郭勛萬萬沒有料到,他耍無賴,有人比他更無賴。
“武定侯,這一百多年的稅金,我既沒有算利息,也沒有算通貨膨脹,更沒有包括罰金,還把零頭給你抹了…總計只有區區八十五萬兩,你看看,能不能在一個月之內交齊了,不然可就要手滯納金了。”
郭勛切齒咬牙,臉上的橫肉不停抽搐,目光之中,盡是兇光。
“王岳,你何必咄咄逼人!”
“武定侯,你求仁得仁,又何必抱怨?說實話,要不是你討要一百五十年的俸祿,我也想不到管你要一百五十年的稅金啊…難道只有你做得,別人就做不得?”
“你…我,我不要了行吧?我不要俸祿總行了吧?”
“可以啊!你的二十多萬石的俸祿,我給你按照一兩銀子一石計算,這已經比市價高了好多倍了。你還剩下六十萬兩銀子要上繳朝廷。”
“你…”這一次郭勛是徹徹底底沒了脾氣,雖說侯府的家底兒豐厚,但是最大的一塊財產,田畝已經被剝奪了。
剩下的不過是浮財而已,六十萬兩,絕對超出了他們的承受范圍。
郭勛眼珠轉了轉,突然雙膝重重跪下,涕泗橫流。
“陛下,臣知錯了!臣鬼迷心竅,臣阻撓清丈,臣該千刀萬剮,只求陛下法外開恩,給郭家一個活路吧!”
面對郭勛的痛苦哀求,朱厚熜面色嚴峻,不知道在想什么,自從楊廷和死后,小皇帝威嚴日深,群臣之中,敢挑戰皇帝尊嚴的,還真是不多。
一時間,整個奉天殿,就剩下郭勛磕頭哀求,其余人居然一言不發,只是瞧著朱厚熜。
良久,少年天子才幽幽道:“郭勛,王卿給你算了六十萬兩,已經是法外施恩,你讓朕給郭家一條活路。可朕要問問你們,幾時給過大明朝活路?”
朱厚熜突然站起身,邁著大步,走到群臣的面前。
“太祖年間,我大明人丁六千萬,在冊田畝八百多萬頃…經過了這么多年,人丁還不足五千萬,田畝也只剩下不足四百萬頃?你們誰能告訴朕,這是怎么回事?”
“你們郭家從幾個人,繁衍到了幾百人,人丁興旺,烈火烹油!可朕的天下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人跑哪去了,田又哪去了?你們的日子越過越興旺,朕卻是舉步維艱,國庫是空的,內帑也是空的,這大明朝,就剩下了個空殼子,你們讓朕怎么辦?是繼續在這個四面漏風的空殼子了,等著韃子殺進來,耀武揚威?”
“還是想辦法,充實國庫,充實九邊?”小皇帝聲音激昂,越說越氣,“家國天下,你們的家過得都挺好的,唯有朕的天下,是越來越窘迫,越來越艱難…朕在這里,只想提醒你們一句,這樣下去不行,朕必然要出手整治,爾等是愿意和朕一起同舟共濟,還是利欲熏心,只顧著自己的小家,朕要你們想明白。”
朱厚熜說完,直接揮手散朝,沒有多余的廢話!
“陛下圣明!”
張璁激動地跪在地上,磕頭作響,身為臣子,能遇到一個賞識自己的皇帝,又能大力支持,讓自己放手作為,這是何等的運氣啊!
君臣相得!
俺張璁除了以命報答,再沒有別的可說。
除了張璁之外,還有新進調入京城的桂萼、方獻夫、以及原本就在京城的夏言等人,他們全都熱血沸騰。
明君圣主在朝,終于能大有作為!
武定侯郭勛,你丫的死定了!
就用你的腦袋,開啟嘉靖新政的篇章。
誰敢阻撓變法,就是郭家的下場!
這幾個家伙,甚至把目光放在了那三位國公身上,來吧,就讓我們轟轟烈烈,大干一場…
郭勛身為赳赳武夫,身強體壯,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他一步,一步往回走,就仿佛走在了黃泉路,身邊的人就是一個個的小鬼,沖著他陰測測的鬼笑。
完了,真的完了!
當他回家的時候,把消息一說…整個武定侯府,都陷入了絕望。
哀鴻遍野,哭聲震天。
六十萬兩啊!
這不要了命嗎?
郭勛讓下面人盤點一下,郭家的浮財湊起來,也不過十八萬兩,就算把一些字畫古董,金銀首飾,全都拿出來,也沒有三十萬兩,還缺了一大半!
“爹,沒有辦法了,只能去借錢吧!”
“借錢?”郭勛還沒想過。
兒子們卻信心十足,“爹,咱們家在京城這么多年,和那些人又都是朋友,還有姻親,我們就不信了,偌大的京城,這么多的勛貴,愣是連這點錢都湊不出來?”
郭勛愣了半晌,終于咬牙,“對,你們就去借錢,我就不信,憑著郭家的面子,還借不來三十萬兩!”
三個兒子轉身出去,一走就是一天。
等到掌燈,這仨兒才垂頭喪氣回來。
“怎么?沒借到錢?”
大兒子哭了,他從懷里掏出好幾個欠條,放在了老爹面前。
別說借到錢,竟然有人管他們要賬了。
郭勛翻著欠條,簡直瘋了。
“天泰綢緞莊,東興酒樓,六心居醬菜園子…我郭勛就算是落魄,也不至于吃不起咸菜疙瘩兒!這幫小人,全都是小人!”
他跳著腳大罵,卻也沒有半點主意。
這年頭落井下石的太多,雪中送炭的卻是太少。
而且…他得罪的是天子啊!
誰都看得出來,郭家是真的完蛋了,無可救藥,萬劫不復…現在跳出來幫郭家,天子會怎么想?
陛下在奉天殿,告訴大家伙要好好想想,這就是說,郭家不過是開頭,誰要是不明白,就是下一個郭家。
在京的勛貴,全都惶惶不可終日,他們一方面盡量低調,別讓天子注意到,另一方面,卻是想盡辦法,隱藏財產,給自己多安排點后路。
十天過去了,郭家想盡了一切辦法,也不過湊了三十五萬兩。他們想把宅子賣了,但是很可惜,卻沒有人敢要。
二十天后,就要歸還六十萬兩,缺口二十五萬兩!
郭勛早就看明白了,啥也不用說了,那個滯納金絕對是他永遠都還不上的。完了…郭家真的沒救了。
是充軍發配,還是開刀問斬…總而言之,沒有好下場了。
他的三個兒子也沒了心氣,昔日的狐朋狗友,全都棄暗投明了,原來這么多年,居然沒有交到一個好朋友。
真是太失敗了!
“爹啊,要不咱們去祖宗祠堂,一起上吊自殺吧!”
“對!咱們死得慘一點,讓天下人都記住,是,是…昏君逼死了咱們!就算是死,也不讓他有好名聲!”
這主意是真的高明,高明到了一塌糊涂,郭勛都不知道怎么夸獎自己的兒子了。
“老子怎么就生了你們幾個貨呢!早知道就該把你們都扔井里淹死算了!”
大兒子嚇得一縮脖子,“爹,孩兒們都死了,剩下小妹,就沒人給你送終了。”
“呸!讓你們送終,我下輩子投胎都投不到好人家!”郭勛氣得破口大罵,突然他想起一件事,“你們小妹呢?她哪去了?”
三個兒子互相看了看,貌似有日子沒見到小妹了,她去哪了?
“不會是上白云庵玩去了吧?”
“呸!都什么時候了,還去玩?長沒長心啊?”郭勛是真的抓狂了,讓全府的人都去找,結果里里外外,愣是沒翻著。
“這算是完了!家破人亡啊!我怎么就這么糊涂啊!”
他拿著腦袋,嘭嘭撞桌子,沒法活了,還不如死了算了。
正在這時候,突然有人驚訝道:“爹,你這是怎么了?”
郭勛揉了揉眼睛,一見是女兒,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丫頭啊,你別亂跑了,咱們一家人啊,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起,死得整整齊齊…”
郭大小姐一聽這話,氣得把她爹推到了一邊。
“您老就這點本事,光知道在家里等死啊?”
郭勛驚訝道:“你個丫頭片子,還有主意啊?”
“當然有了!”郭小姐拿出一個錢袋子,扔到了桌面上,發出咚的一聲。郭勛連忙伸手,連幾個兒子都湊過來。
把里面的東西倒出來,這爺幾個立刻翻白眼了,只有幾塊黑乎乎的碎銀子,還有不少零碎的銅錢,恐怕連三兩銀子都沒有。
“丫頭,你拿你爹開心啊?這么一點蟻子錢,管什么用?”
郭大小姐哼了一聲,伸手把銀子和銅錢小心翼翼收好,埋怨道:“這是我賣了刺繡賺來的,而且我還找到了商機。”
“商機?什么商機?別是無底洞吧?”郭勛不信。
郭大小姐哼了一聲,“現在市面上買農具的人可多哩,鍬鎬鋤頭,都在漲價,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多的鄉下人,都往進城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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